社稷山河劍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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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瞪大了眼,渾濁的雙目已極少變得那么有神,立即擺手、搖頭、挪步,將抗拒之意寫滿全身,連眼睛都恨不得真能說出話,仰天長嘯一聲“不!”。 這椅子他不敢坐不敢坐。他寧愿去坐那種灑滿了鐵釘的殘酷刑具,也不想坐這把扎了無數眼刀的寬椅。 他的屁股受不起。 陳冀又哪里能獨自受罪?還沒等他退走,當下已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將人扯了回來。 中年男人差點驚叫出聲。 這小老哥拄著竹杖,走路一步三晃,看著一口氣都快沒了,怎么力氣能那么大!箍住他的那只手堅硬如鐵爪,他擰了一下都沒掙開。 傾風抬手再作邀請,面上禮貌端莊,嘴上不依不饒:“坐吧,師叔。不用客氣。師叔千里迢迢趕來與會,哪能連把椅子都分不到?我方才提了,都不是什么金銀珠寶打造的寶貝,若是連這都舍不得,豈不是叫先生臉上無光?我是小輩無所謂,站著即可,您老慢坐?!?/br> 中年男人嘴唇翕動,本就不善言辭,被那么多道針錐似的眼神盯著,更是惶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舌頭打結了半天,才苦澀地冒出一句:“賢侄,我沒有得罪過你的地方,你別害我啊?!?/br> 傾風虛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笑說:“擔心什么?與您無關,您坐著就好?!?/br> 陳冀見他實在不安,用竹杖碰了碰對方的腿,以一腔過來人的語氣安慰道:“習慣就好?!?/br> 中年男人:“??” 小老哥?你在說什么?這又不是他徒弟,他有什么好需要習慣的?! 眾人皆側著身體朝角落張望,想看看那幾個敢在白澤殿上挑事的狂人是誰。 無奈陳冀坐的位置實在過于偏僻,中間恰好有兩根圓形長柱幫忙遮擋視線,只有坐在中后排的一群修士可以看見??捎H自離座去打探又不大體面,更多人只能悻悻收回目光,旁聽一點熱鬧。 刀客遭傾風漠視,見對方師長還不予管教,有些掛不住臉,胸口憋著悶氣,猛一拍桌,怒罵道:“你是哪個地方來的小輩?你師父沒同你講過刑妖司的規矩嗎?” 堂間議論的聲音陡然變大,或輕蔑或勸解,千人千相諸般盡顯。 “縱是不曉得規矩,也不該連點禮貌都不懂?!?/br> “呵,跟規矩有何關系?她擺明了是故意的,字字句句點你頭上,你聽不出來嗎?” “不知是哪位同僚?若是對場間席位有哪里不滿,該自己出面才是,將徒弟推出來挨罵做什么?” “確實是少了幾張椅子,怎么現在還沒補上?山上沒有,叫幾個小輩趕緊去山下搬吧?!?/br> 傾風返身走回來,聽人責罵面不改色,反笑道:“我不過是盡孝心,為何要挨罵?諸位前輩說的,我不大懂?!?/br> 刀客下巴上蓄了濃密的胡須,表情被遮住大半,看也是個不怎么會吵架的人。見傾風站在人群之中連點情緒波動都沒有,已經沒了辦法,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她罵了一句:“厚顏無恥!” 這門功力傾風確實是修到登峰造極的,她端端正正朝刀客行了一禮,謙卑道:“不敢班門弄斧?!?/br> 刀客:“你——” 陳冀怕她多生是非,干咳一聲,警告喝道:“傾風!” 管事這才快步過來,壓低了聲音,不多嚴厲,可也不算和善,同傾風道:“這位姑娘,莫要在堂上鬧事。你先把椅子拿回來,我再派人去給你找?!?/br> 傾風聽著覺得可笑,斷然拒絕:“椅子我不可能還給你。我搬得起,我師父就坐得起。少幾把椅子,該是你的問題。偌大刑妖司,連這都解決不了?” 管事在刑妖司任職多年,隨侍白澤,見到他的都會給兩分薄面,便是朝廷高官也不敢當面奚落,何曾被人這樣咄咄緊逼?錯愕之余,態度也冷硬起來,尖銳問了一句:“這座位排序自有講究,你師父坐得了嗎?” 傾風自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打從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今日生可能明日死,腦袋拎在手上轉著玩兒,活得便是一個隨性,連陳冀都教不了她什么叫忍讓。 此刻心頭怒火高漲,眼神卻變得冰冷。 “你是覺得他不配?還是你覺得,今日沒有座位的人,都不配?”她說得不急不緩,前頭音調還被壓著,抬手豁然一指,清朗的聲音便顯出她的傲然,“不僅椅子坐得,他們桌上的東西,我都要。那果子,那茶水,給我師父敬上?!?/br> 椅子確實是因為疏忽,但那靈果卻是稀罕東西,所以連主桌邊上的位置都只每人分了兩個。 傾風這猖狂的要求一出,管事也被氣笑了,聲音多有諷刺,指著大開的殿門示意說:“你想要,可以去下面那個地方拿。別說是老夫欺負你,底下都是跟你同齡的人,桌上的東西全憑本事取?!?/br> 傾風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笑容譏誚,二話不說,利落轉身出門。 此舉又叫場內眾人驚了一下。 刀客跟到門口,見她大步流星地下了長階,怪道:“還真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小丫頭?她師父誰???” 一人跟著道:“沒見過什么市面,去受點教訓也好?!?/br> “哪個鄉下來的姑娘?怎么帶到這殿上來?” “老子也是鄉下的,陳冀也是鄉下的,說來先生不定也是哪個幽僻靈山上出世的,在這兒念叨著鄉下你什么意思?” 先前那人不吭聲了。 眼見旁觀的人都差點吵鬧起來,糾紛的中心人物反倒坐得安穩,中年男人看不過去,推著陳冀的手臂焦急道:“你……你怎么還不過去攔著?” 陳冀疲憊地按著額頭,擺擺手道:“管她呢,隨她去吧,別在大殿里給我鬧就行?!?/br> 中年男人局促不安,拍著手心道:“那幫娃娃下手沒個輕重,你徒弟那么瘦小,不怕被打出毛???” 陳冀說:“那我徒弟有輕重?!?/br> 中年男人拿他簡直沒有辦法,心急火燎,干脆自己跑到門口親眼看著。 傾風快步過來,不出意料,第一眼就認出坐在人群正中的林別敘。實在是那人的排場大得與眾不同。 廣場上的弟子們起先還沒注意到她,等她站定在林別敘面前,附近的人才放低了說話的聲音,好奇地分出心神打量。 林別敘手里搖著把紙扇,笑得暢懷疏朗:“又見面了?!?/br> 傾風覺得他這笑容莫名礙眼,沒有回應,指了指他桌上的果盤。 后排的青年見這動作,當下接了一句:“這東西——”怎么可能送給你? 豈料林別敘同意了,做了個隨意的手勢,而傾風也沒等他回應的意思,第一時間上手連盤端走。 看見這一幕的人紛紛怔住。 更奇妙的是,傾風不僅沒抓緊時間跑路,還順著方向轉到了袁明桌前。 這兩枚果子袁明從來是不自己吃的,大多是找個機會轉手賣了。 誰動他的銀子便是要他的命,這么多年在他這里吃到苦頭的弟子不計其數,是以到后來,眾人都默契地送他一席,爭也懶得爭。 先前那青年就著沒說完的半句話飛速轉了口風,想提醒這個不要命的姑娘:“師妹你別動——”小心挨揍! 袁明猶豫片刻,做了個能叫他們銘記終生的動作。他拿起一個,剩了一個在桌上,意味明顯。 現場頓時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快停了。 結果傾風垂眸掃了一眼,覺得他窮得可憐,沒有去拿。繞過了他,走到季酌泉桌前。 季酌泉方才正在看她,直直與她對上了視線。二人都不知對方在想什么,等傾風將果子抄走一個的時候,季酌泉還面無表情地坐著。 這下,眾人何止是震驚,該說是驚駭了。 這得是什么人物???! 刑妖司的三尊大佛都對她禮讓七分? 哪怕是換成紀懷故來,季酌泉方才都該打斷他的手! 另外兩套桌椅,有一個還是空的,最后一個則坐著披頭散發的柳望松。 傾風各從盤里取了一個。 柳望松自然不想給,只是前面三人都沒阻攔,他一時摸不準傾風的來歷,怕只有自己胡亂出頭,最后鬧出問題,于是頻頻觀察前面三人的神色。 等他回過神來,傾風已經帶著盛滿的果盆回去了。 方才傾風走到他桌前時,目光飛快從他臉上掠過,一眼都嫌多。此時走到一半,又回頭朝他看了過來,還是一種審視的目光,表情里有他讀不出的微妙,最后甚至蹙了蹙眉頭。 柳望松茫然。什么意思??? 他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形象。 不說鳳表龍姿,怎么也是儀表堂堂。 等傾風走到石階的一半,現場眾人才炸開了鍋,互相打聽: “她是誰???” “我從沒在刑妖司見過此人!” “剛才為何不打呀?” “看起來不怎么厲害,身上也沒帶武器,這得是什么大妖遺澤?” 柳望松被人推攘著肩膀追問,滿腦子空白地回了句:“我不知道??!我不認識她!” 后面的青年頓時嘔血:“你不認識,就這么讓她把果子拿走了?!” 一群師兄弟順勢開始挑唆,讓他趕緊搶回來:“對啊,柳望松你怎么不動手???” “這不似你性格、你豈能讓人平白壓你一頭?縱是你寬厚,你柳家威名也不容褻瀆吧?” “你方才那么狼狽才贏了座位,怎能輕易拱手讓人?那師妹氣焰太盛,目中無人,你趕緊教訓她一頓,把果子搶回來!” “大師兄?袁明師兄?” 袁明無動于衷,只將手里的果子放回去。 林別敘笑笑說:“我就不必了。我知道自己打不過她?!?/br> 季酌泉同樣沒什么反應,與先前一般無二。 柳望松這人別的優點沒有,常被柳隨月的運道坑害,對危險極為警惕。 他緩緩回頭,找到人群之中的小妹。 后者從方才起就一直緘默無聲,大反常態地不跟眾人一道起哄。見他望過來,還無辜地攤開雙手,裝作毫不知情。 柳望松一眼就看破她肚里憋著壞水。當即熄了上前找事的心,不動如山地坐著。 后排的青年見他們都不動作,提了口氣,想把傾風喊回來,抬起頭,發現傾風正停在半道,笑瞇瞇地在遠處看著他們。 幾人不由起了身雞皮疙瘩,也覺得見鬼,放低了聲音道: “她能聽見嗎?” “這么遠,不能吧?” “是不是你剛才叫得太大聲了?” “我覺得算了吧,柳望松這人能放過好便宜不占嗎?他都不去,肯定有貓膩。等人下來再說?!?/br> 大殿內的眾人還在討論傾風的師父是誰,為何一直不做聲。還有人勸他趕緊下去阻攔,就見在門口觀望的幾人姿勢變了。 大家都是學武的人,脊背的陡然僵硬逃不過他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