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劍 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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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朽之際,他手中的長劍忽地多出了一道炙灼的黃光。 那光分明不算強烈,卻如同烈陽般刺眼。 有著巍巍之正氣,赫赫之明光。令人不敢直視,照之生畏。 柳隨月抬手擋在眼前,猛地跳了起來,尖叫道:“是不是社稷山河劍!” “這不是社稷山河劍,不過確實是山河劍的劍意?!绷善届o地解釋,“他借道蜉蝣,自毀大半,是沒有資格再持劍的。但是他萬夫不當的勇猛,值得一寸光陰?!?/br> 妖王頓時心驚,不敢信一個無名小卒能借用山河劍的劍意,在看到劍光的一瞬便想收回妖域,已是來不及。 劍氣以秋風掃葉之勢,迅速將空城之外的妖氣殺退,遠在后方的妖王重傷嘔血,發出一聲慘叫。 “你是誰!”他暴怒唾罵,“我定要殺你!陳氏的小子!我要殺你!” 柳隨月震撼得難以成言:“破……真的破境了……” 傾風動容:“師父……” 陳冀步步往前走去,腳印中留下點點的血跡,混在漆黑的泥里,比天邊的暮色更深。 他整個人看著將將欲倒,好似風一吹就能折,卻始終頑強挺立著。 走過刑妖司的石碑,擋在幼童的身前。 “踏入此地,猶如踏我人族血骨?!?/br> 陳冀抬起長劍,橫與身前。 閃著銀光的劍刃上飄過他蒼白的長發,映出他決絕而枯槁的臉。 對面是毛骨悚然的妖兵,他字字落地有聲。 “過界者,殺!” “為禍者,殺!” “犯禁者,殺!” 陳冀長劍一甩,表情猙獰如野獸。 “殺!” “殺??!” “殺?。?!” 妖兵們竟被他眼神中的兇殺之意逼退一步。 妖王咬牙切齒的聲音響徹長空:“退!” 作者有話說: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畎?/br> 第10章 劍出山河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我活了下來。) 原來陳冀當年,是以山河劍殺退的妖王。 可惜除他自己,竟無人知曉。 柳隨月此時方才醒悟,為何陳冀家門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階卻也掃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終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腦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一個想法:要是陳冀當初沒離開京城,現在是否會成為真的劍主? 這個念頭乍一冒出來,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為這種毫無所謂的設想哀婉,當真是入了迷途。前輩踐行自己的道,救下傾風,戍守邊土,十五年恪守不渝,當是無畏無悔。 她看向不知何時站到陳冀身后,正靜靜注視著陳冀那道蕭索背影的傾風,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熱血難平。剛準備走過去說兩句稱贊吹捧的話,腦海里偏生貧瘠的只有兩句話:“前輩好厲害!”,或是“先生高義!”。 柳隨月挑了后半句,醞釀好情緒,就聽袁明這廝搶先道:“先生高義!” 柳隨月:“……” 她清清嗓子,那廂柳望松又不勝唏噓地接了一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先生意氣浩然,功德巍巍,當名留千古?!?/br> 柳隨月:“……” 這還怎么說得出口? “阿財,自你來了界南之后,我發現你腦子忽然變聰明了,我有點不習慣?!绷S月走到兄長面前,誠心地問,“你是磕到哪塊石頭了?記得一定要帶回去當傳家寶供起來。沒事的時候多磕一磕?!?/br> 說完她就后悔了,因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見長。 果然就見對方迤迤然抽出長笛輕敲在她的肩頭,說出的話是與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腦袋空空的就像塊石頭。家里供你一個已經足夠了,不必再添一塊?!?/br> 柳隨月心梗,認命地咽下這口氣,不愿煞風景地與他爭吵。 傾風未聽見幾人的對話,只是望著陳冀凌亂披散、遮住面容的白發,眼里仿佛落了針,動或不動都刺得生疼。 她以為陳冀真的已經有六十多歲了,陳冀自己也常念叨,說他是花甲老人,讓傾風少惹他生氣。 這人的真話假話都簍成一堆說,說自己三十多歲時是如何金相玉質,四十多歲時是如何義薄云天,五十多歲時忽然看破紅塵甘貧樂道,老了不知犯了什么錯才要遭傾風這猢猻的折磨。 可數十載于他都不過一瞬而已,他哪有什么頓悟的機會?如今想來全是酸澀。 好在山河劍是氣運之劍,當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劍意因此續了他一命。他還能提得動劍,罵得了人。 她隔著三步的距離,跟在陳冀身后。 陳冀已解了布條,放下右手的劍,彎腰收殮地上的尸體。 離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陳氏的劍客。他蹣跚過去,拿起橫在地上的斷劍,仔細收回劍鞘,拂過上面鐫刻著的“傾風”劍名,將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階前,緩緩為他理好外衣,撫平褶皺,再把劍放進他懷里。 天不知不覺已經徹黑了。 陳冀游魂般地晃進刑妖司,挑了盞燈出來,借著那點如豆的燈火,將附近的尸體都搬運到火光之下,整齊列成一排。 大抵是覺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處理完一圈,最后才走向鎮妖石,一把將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輕微動了一下,鼻腔里發出極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里的冷風吹了干凈。 陳冀的腰彎著,動作僵在原地,過了許久才緩緩坐下,騰出一只顫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脈搏。 手沒了知覺,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沒感受到血液里的那股沖跳。 他木愣愣地坐著,空洞的瞳孔里搖著一盞昏黃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頭,捏著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試探幼童的鼻息。 猶如一場凌遲的酷刑。 他松開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到幼童的胸口。 輕微的、鮮活的生命痕跡,胸膛也在淺淺起伏。 陳冀手臂發緊,面皮顫動,淚水驟然浸透了眼睛,抱著她無聲哭了起來。 萬千兵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淚卻好似怎么也流不盡。偶爾泄出的兩聲抽泣,混在嗚咽的風里變得消無聲息。 片刻后,他用力地呼吸,仿佛從混沌的深處被拉了出來,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時一樣痛哭出聲。 天色即將轉亮之際,人族的兵馬來了。 陳冀找到一個書篋,在箱子里放了一些雜物,把幼童綁在上面,背著她走了。 各種珍貴的藥陳冀都給幼童喂,各種保命的法寶也都她身上丟??蓛A風還是奄奄一息。 傾風難得醒過來時,陳冀睜著一雙數夜未眠的眼睛,蒼涼問她:“你想活著嗎?” 傾風當時倒不是覺得活著有多好,只是覺得現在死了太虧,于是點了點頭。 妖王退兵后,人、妖兩界又重新封閉。 陳冀便把自己的劍賣了,同刑妖司換了白澤的幾縷氣。帶她停在妖境的界線前,借白澤之力牽引出里面的一絲妖氣,灌注到傾風身上。 想要壓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脈更強大的上古遺澤。 可惜傾風是真的沒什么天賦。唯一的優點只有命大。 第二次領悟她也失敗了。 等結束時,她雙腿的筋脈已被妖力的反復摧折徹底震碎,只能用手從畫好的符陣里爬出來。 陳冀給她吃了藥,問的還是那句:“你想活著嗎?” 幾人俱是不敢再看。傾風倒是沒什么感覺,時隔太久已不大記得當時的痛了。 袁明的視線直勾勾落了過來,不用出聲,傾風也知道還是那個問題:你怎么還沒死? 傾風笑說:“誰知道呢?” 袁明問:“你一共引了幾次妖力?” “四次?!径际×??!俊眱A風說得波瀾不驚,“到后來,手也斷了,眼也瞎了,喉嚨也出不了聲。偏我這人貪婪又狠心,運氣不好但脾氣夠倔,非要博這最后一口氣。是我師父先于心不忍,勸我還是算了罷,不如他帶我到處走走,不要死在這種荒涼凄冷的地方?!?/br> 陳冀背著她在邊界處漫無目的地行走。 風沙走石在這幻境里飛速變化。日頭短短長長地拖著二人相依為命的斜影。 她記得陳冀時常會叫她的名字,在那個僅剩聲音的世界里,低緩地同她說話。告訴她哪里有樹,哪里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還給她起了新的名字。 傾風雖然將死,并不覺得害怕。隨陳冀奔走的這段路,她只覺得安心。 袁明遲疑著出聲:“那……” 傾風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這一日,似萬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飄起了雪。 陳冀停下奔波的腳步,穿著一身單衣,站在雪里,久久無言。 他把傾風放到地上,雙膝下跪,額頭貼著手背,對著天幕虔誠叩拜。 傾風坐在箱子上,感覺有冰涼的液體滴在自己臉上,迅速融化,順著臉龐的弧線淌進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頭,一片雪花落進她的眼睛。寒意讓她猛地闔上眼皮,隨即覺得有趣,又再次睜開。 漆黑的世界仿佛在迎面輕撫她的臉,并灑落一片白茫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