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中下桑 第7節
黎贛波是伊九伊的前男友五號。分手時,兩人一度也大吵一架,但是,因為專業一樣,工作也有要碰頭的地方,漸漸又和好。到如今,他們稱得上是朋友。 伊九伊說:“來干什么?吃飯了嗎?” 黎贛波討人厭的地方在于好為人師:“你才來沒多久吧?工作還是要做,被領導看到……” “這不是來得晚了嘛?!币辆乓镣浦吡?。要離職了,要轉行了,還在意那些條條框框干嘛呢? 他們到樓下一間茶餐廳吃簡餐。 聊了一會兒工作,又講了幾件行業里的小趣事,黎贛波問到伊九伊現在的生活:“新展評價很好的。那個老師不約你去?” “那個老師”說的是伊九伊的前男友六號。黎贛波好像不知道他們分手了,雖然,這種“不知道”可能是裝的。 伊九伊喝了口咖啡:“分手了?!?/br> “怎么又分了?” “嗯……”伊九伊放下馬克杯,指甲輕輕敲著溫熱的杯外壁,“我總是不順,你又不是不知道?!?/br> “還不是因為你脾氣太怪了,沒人跟你合得來——”黎贛波差點又開始說教,臨時忍住了,“所以,他成了你的六號ex?” 伊九伊笑:“對,六號ex?!?/br> 黎贛波默默地坐著,思索了片刻,問:“方便問嗎?具體是因為什么?” 事實上,伊九伊也有表達欲,不討厭跟他聊:“他說我瞞著他的事情太多了。為了不讓他自卑,家里是做什么的,什么條件,我都沒說?!?/br> “他沒問你?” 她雙手端起馬克杯,貼到嘴唇跟前,微微低下頭,像一只蜷縮著的貓咪:“問了。我騙他說是老師。他也是大學系統的,一直追著問。我沒說。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就知道了,也不告訴我。 “然后,吵架的時候就說出來了。他覺得我瞧不起他。假如不是,一開始就不應該騙他?!?/br> 黎贛波說:“嗯……” 伊九伊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怎么了?” 看到她的臉,他情不自禁,說出能讓她開心的話:“有的謊……是必須要說的?!?/br> “是吧,”伊九伊果然感到滿意,嘴角也因舒暢而上揚,垂下眼睛,小聲地說,“我也是為了我們好啊?!?/br> - 回國三個月,左思嘉已經調節好時差。他睡眠時間本來就長,從中學起就四處飛,沒什么不習慣。 這些時間里,除了音樂家,他也沒少接觸的一類人是醫生。美國和國內,他都有固定去看病,還特意找了國內的心理醫生,因為用母語聊天更放得開。 又到了預約,他是用線上咨詢的。 醫生如今離開了醫院,專職做咨詢,是年長的女性,短發,戴眼鏡,身材嬌小,坐在攝像頭面前:“那你有什么感覺呢?” 左思嘉反問:“什么什么感覺?” 咨詢師說:“參加那位前女友的婚禮?!?/br> 這是在之前的咨詢里談論過的事情。當時他向她征求意見,但是,相處有一段時間,咨詢師很清楚,他心里肯定已經做好了決定。 咨詢師說:“就是那位你在患腦瘤前交往的初戀女友?!?/br> “嗯,對?!彼妓髌?,左思嘉說,“我參加了夏郁青的婚禮?!?/br> 左思嘉的童年在大院度過,夏郁青住在他家樓上,兩家的大人都認識,但他很早就出了國。他們是在長大后交往的,沒到一個星期,左思嘉就檢查出了腦瘤。他長時間的頭痛,卻總以為是沒睡好。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她。 左思嘉對她說,沒關系。你怎么選都沒關系。 夏郁青信誓旦旦,我不會走的。我愛你。我會陪你到最后的。 然后,左思嘉獨自去國外動手術。 不到一個月后,他看到了夏郁青和男朋友的合影。他從網絡聯系她,然后他們才分的手。那天是愚人節,是騙人也可以的節日,但是,左思嘉的想法徹底改變了。 咨詢師說:“你之前決定了去參加她的婚禮,感覺如何?什么都可以說?!?/br> 左思嘉突然說:“我其實不怪她,我只是覺得沒必要?!?/br> “沒必要?” “她沒必要騙我?!彼粗姆较?,有條不紊地說下去,“就算她要分手,我也不可能放棄治療去死。又不是演電影?!?/br> “嗯?!?/br> “騙子實在是很可惡。不過,我也理解了。撒謊也沒什么?!?/br> …… 他們又聊了一陣,快結束了,咨詢師關心他說:“動過手術,你做那些激烈運動不要緊吧?” 他笑了一下,情緒有些戲謔,飛快地說:“現在才問嗎?不影響?!?/br> “畢竟也不是我這邊的工作嘛。你還是要多注意身體……那么,”咨詢師目光流轉,突然問,“最近有彈鋼琴嗎?” 左思嘉一動不動,就這么停滯了片刻?!皼]有,”他回答,“我已經不再彈琴?!?/br> 第7章 夏郁青的結婚請柬送到他郵箱,當時左思嘉在法國。干他們這行的,在歐洲待的時間不會短。那天他很倒霉,走在路上被種族歧視的白人老頭指著罵,本來只是愛遲到的醫生直接放了他鴿子,上班被同事不小心潑了一身摩洛哥菜。 之后,他頂著七個小時時差和心理咨詢師聊天。他說:“你覺得我該不該去?” 咨詢師說:“能說說你知道這件事的感覺嗎?” 左思嘉說:“我是問你意見?!?/br> 咨詢師挑眉,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對他說:“我不是顧問,是咨詢師。我相信,你心里已經做了決定。不管別人怎么說,你都會按照你的想法做?!?/br> 左思嘉沉默片刻,承認道:“……對?!?/br> 他發了一個疑問號給夏郁青。說心底話,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為什么請他?有什么意義?到底想干嘛?夏郁青也不解釋,只問他來不來。 最后的結果,局外人也都知道。左思嘉剛好回國,抽空去參加了。 婚紗照里,新郎皮膚很白,有一個細皮嫩rou的圓下巴,笑得很真摯。聽一些人說,他是個情緒穩定、有志向、有理想的好人。新郎本人從事的是計算機行業,他父親是當選過人大代表的大學教授,也是享譽國內外的學者,母親是外交官,背景相當顯赫。綜合來說,條件比左思嘉好。雖然光是身體健康這一點就遠超他了。 說沒有一絲不滿是假的,不管是誰,但凡有血有rou,放到他的處境里,心緒起伏都很正常。 但是,事已至此。 他回去了。當晚,夏郁青給他發了一條消息,預覽里的內容是“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后面還有,他沒讀就刪了,因為看到還是會不舒服。 一些日子過去,左思嘉和咨詢師再一次完成預約。 掛斷線上電話,他又想了一會兒,當時是不是應該還是該點開讀一下的。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思緒最浪費時間,左思嘉站起身,突然喊叫起某個詞語:“惡心?惡心?!?/br> 他推開門,走出去。 在國內,左思嘉住的地方不只他一個人,還有一位負責打掃的阿姨。沒得到回音,他又開始找這位“室友”:“冬媽?” 還在左思嘉小時候,冬媽就在左思嘉家幫過忙,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平時他不在國內,房子也能完全安心交給她。 冬媽是個暴脾氣,正在外面做清潔,聽到他叫,拿著抹布進來說:“吵吵吵吵什么?給你做了飯你又不吃,現在知道肚子餓了?” 她不客氣,他也習慣了。左思嘉說:“不是,不餓?!異盒摹??你是不是出去又沒關門?” “放你娘的屁!亂說!你說過我一次以后我就注意了!”冬媽從冰箱里拿保鮮盒出來,“你來吃點飯!” 左思嘉拗不過,也就下樓了。冬媽又要啰嗦:“走路把腳抬起來!就聽到你拖鞋響!” 她去熱飯,他沒有急著坐下,而是打開房間其他門往里看。正要關門,突然間,他聽到什么聲音。 左思嘉走進去,沿著聲音直奔角落,終于,那張總是寫滿唯我獨尊的臉上浮現起老父親般的微笑。 “惡心,”他彎下腰,“為什么總讓爸爸擔心?” 貓小聲地叫著。 工作,吃飯,有的是事情要做。 吃完飯以后,左思嘉在書房開始工作,先開視頻會議。開會的時候,冬媽就拿著吸塵器在后面轉來轉去。他只好拿著電腦坐到樓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他收到幾個選拔視頻,都是古典音樂家的演奏視頻。他也需要給出意見,所以邊聽邊做筆記。冬媽又開始到樓下擦鋼琴。 左思嘉受不了了,決定出門,運動一下,順道去干洗店取他洗完的衣服。 他戴著耳機,跑步過去。到店里時,天色已經有點晚了,他把票據交給柜臺里的店員。 對方看到后交頭接耳。左思嘉不明就里,本來在聽音樂,一看情況不太對,先將耳機摘下來:“怎么了?” 店長走出來,雙手不好意思地相握,賠著笑臉跟他說:“不好意思啊。我們臨時工收衣服的時候犯了個錯,不小心,沒檢查你袋子里的東西,直接放到機器里去了?!?/br> 不安的預感升起,左思嘉已經開始煩躁了,重復已經說過一次的話,咬字更重,語速更慢:“怎么了?” 幾分鐘后,對方雙手拎起的襯衫上,漆黑的墨水宛如鐵畫銀鉤,在上面留下永久的痕跡。 左思嘉站在原地不動,想說什么,還是忍住了。這件襯衫。 這件襯衫就算了。 反正也是打折村買的。 但是,干洗店店員還把另一件東西放到了柜臺上。 那是一只口袋鋼筆,國外比較有名的品牌,甚至是定制了自己名字的那一款,筆尾還掛了小的金屬裝飾品。左思嘉接過來,在上面看到一個名字。 伊九伊。 “‘伊九伊’,”他讀出那個名字,逐字逐句,又念了一遍,“伊九伊?!?/br> 在音樂廳時,初次見面的女人借了筆給他。他卻忘了歸還。 鋼筆筆尖都彎了?;厝ヂ飞纤蚜艘幌?,官網上,這支筆的價格不算貴得離譜,但絕對不便宜。這幾千塊的血是出定了,干洗店會賠償,問題是,這是定制款的事彰明昭著。他還得去預約。不但如此,鋼筆筆帽上的小吊墜也是單獨買的裝飾,形狀是兩條非常非常小的銀魚。 左思嘉回到家,用電腦到官網下單。同一品牌還有其他東西。冬媽在問他要不要吃宵夜,他說:“不要?!?/br> 才過幾秒,還是叫住冬媽:“你是不是快生日了?買個禮物送你?!?/br> 冬媽馬上又嚷嚷開了,同時把一大杯枸杞茶遞過去:“你又浪費錢!上次買那什么絲巾,我都沒系過!你來錢又不容易,省著點討老婆好吧!這么大個人了,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以前還彈琴,現在連琴都不彈了。跟個二流子一樣……” “嗯嗯。對對對?!弊笏技螒械梅瘩g,縮在沙發里,安心當廢人。他接過枸杞茶,放到扶手上。 冬媽卻繞到他背后,伸長脖子,看起了他電腦上的訂單界面:“這啥?你要買給我?” “不是。給別人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