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 第1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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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卻沒有信心,那么堅強的她會不會稀罕他這句話,稀罕這份疼惜之心。 要知道至今為止,她都從來沒在她面前顯露過哀傷與脆弱,而昨夜里蘇綬走后她那剎那的無助,也就像是一把利刃,驀然就劃開了他的自欺欺人——其實她一直都是在刻意堅強吧,以致于他以往也誤以為她當真已刀槍不入。 可是,哪里會有才十幾歲年紀就刀槍不入的人呢?更別說她還是個女孩子。 第266章 爺帶你走 蘇婼定定看了他半晌,手里的碗筷順勢放了下來。 “你應該沒有經歷過類似的生離死別吧?” 韓陌搖頭。他祖父母都過世早,那時他還不懂事。外祖母去的更早,他甚至沒見過。外祖父是個灑脫人,走的時候也很蕭灑,其余的親人都還健在,所以他的確是沒有經歷過失去至親的痛苦。 “那我就是承認你說的,你也未必能理解?!?/br> 蘇婼緩慢地說著,隨后唇角艱澀地一勾,又垂了眸。 “我雖然沒有失去過至親,但我卻目睹過世間疾苦?!?/br> 韓陌并沒有就此被堵回去,而是接著往下說起來:“楊家世代行武,我外祖父早年間行俠仗義,后來才入營為將,他古道熱腸,最是見不得人間疾苦。我被他帶出京的那幾年,他教我武功,兵法,但多數時候是帶著我在外游歷,一面歷練,一面見識民情。我跟他去過不少于五十個州縣,探訪過不下于三十座牢獄,替無錢申訴的百姓墊付或者延請過無數次的訟師,我沒有失去過,但痛苦的人和事見得太多?!?/br> 蘇婼聽得怔了。 “所以當第一次你跟我說到你母親的故事,我就猜想這件事背后的你一定承受了很多,你對蘇祈的冷漠,兇狠,并不是真的把所有的罪過都推了給他,你只是心里裝的東西太多,無處發泄。正是因為蘇祈是你當下最為親近的人,所以你才會這樣對他。你用那些刀子樣的話語,去挑起他的懺悔,他的良知,你的做法雖然不見過會有很多人贊同,可是,你應該也是沒有辦法去改變,去選擇?!?/br> 蘇婼定坐著,擱在桌上的右手,恍然更像一尊蒼白的玉雕。 “你為什么要這樣關注我?” 韓陌把酒杯滿上,凝神說:“哪里有那么多為什么?情之所至,發乎于心…… “我認識的人多不勝數,但能稱得上朋友的,其實也不過那么幾個。你是其中之一。當然,也許你會覺得我高攀了,畢竟你有那么大的本事,而我不過只是會查幾個破案子罷了。像你那樣的鎖道高手并不多,像我這樣會查案的,大理寺里多的是?!?/br> 酒杯里的光影在晃蕩,他一仰脖,把這盅煙火都咽了下肚。 被人叫了這么多年的小閻王,他可沒真覺得自己有呼風喚雨之能,他只不過是努力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在這大梁朝,有比他更聰明的,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也有比他更擅長與各路牛鬼蛇神周旋的,他只是恰好是韓陌。 “這話說的,倒像我是那種勢利之徒了?!碧K婼看著今日明顯話多的他,也難得地沒有不耐煩?!绊n捕頭向來驕傲,沒想到竟然也會妄自菲薄?!?/br> “別人面前我自是不至于,但你,你又不同別人。也不算什么妄自菲簿。論才干,世間幾個人能及鬼手?” 這是韓陌的第二句肺腑之言。 在他的心里,蘇婼確確實實就是不同于別人的。 蘇婼這次沒有很快接話。 店堂里只有七八張桌,川蜀菜未見得在燕京很受歡迎,客人來來去去,始終不曾坐滿堂。 他們這憑窗的一桌,便似與周邊來去的人絕緣,那些游動的身影,猶如皮影戲里的人。 “好了,酒喝完了?!表n陌晃了晃酒壺,然后撐手抹了把腦門兒?!拔覀兛梢匀フ覘钣恿??!?/br> 蘇婼道:“你沒喝醉吧?” “怎么可能?”韓陌其實心里頭已經有點暈乎乎的,但他不相信這點酒能撂得了他,他寧可相信是他今夜里情思開了閘,給沖擊得反了常?!暗缺窟@幕后黑手查出來,你去我家坐坐。我家有好幾個廚子,手藝都不錯。還有,我們家也存有幾把家傳的古鎖,或許你也有興趣看看?!?/br> 蘇婼瞄他:“平白無故的,我以什么身份去坐?” “以我母親的女客的身份去呀,家母好幾次提過要邀請你登門作。聽說最近,她與蘇夫人交往甚多,倆人還一道約著喝茶逛街上香,你都沒聽說嗎?”韓陌說著聲音略有拔高,小閻王的氣勢又跟沒拴好的馬似的,跑了出來。 蘇婼最近心思全在正事上,還真沒關心這些。 她吃著碗里最后一塊魚,心有所思。 韓陌看她沉默,沉下一口氣,又杵著空酒壇子說道:“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我雖然不如你,但你母親的案子我一定會幫你查清楚,你弟弟蘇祈,你要信得過我,我也能替你管了??傊?,你肯幫我大忙,就不要跟我客氣?!?/br> 蘇婼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玩味?!拔业箾]打算客氣。只是你為什么要幫我管弟弟?” “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不是么?那我不得替你好好管教他?!?/br> 她就算不稀罕他,他也愿意為她著想。何況管教個小孩兒,這對他韓陌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蘇婼望著桌對面的這少年,眼底堆起的謔意不覺在一點點往下退。一斤酒下去,他雙眼變得尤其明亮,但相較平時的機警,此刻那眼中卻又添上了一抹憨氣。蘇婼時刻掛在面孔上的那層從未有過溫度的笑意,也隨著緩緩的吸氣逐漸不見了蹤影。 她執杯漱口,帕子拭了唇。片刻后深吸一氣,說道:“牛吹得差不多了就走吧,去找楊佑?!?/br> “我可沒吹?!?/br> 還沒吹牛,之前可是說過三四斤烈酒的量呢。 蘇婼不與他費口舌,琢磨著還是先把他弄出去吹吹河風清醒清醒才是正緊。 韓陌倒也沒糾纏,道了聲“好”,掏出碎銀放在桌上,就站了起來。 只是還沒邁出長凳,他就讓凳腳給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 蘇婼快速伸手架了他一把,卻不愧是行武之人,都不需她用力,他就已經站穩當。 “怎么不小心點?” 這不明明是他不小心?此刻卻反倒怪起了蘇婼。 蘇婼不樂意地瞥著他。 這醉鬼倒還望著想翻白眼的她笑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竟反手一把包住了她的左手:“黑燈瞎火的,是不怪你!爺眼力好,爺帶你走夜路,擔保你閉著眼睛走都不會栽坑!” 第267章 他不對勁! 夜色下的護城河涼風習習,吹來不知哪里響起的簫聲。河面倒映著兩岸的燈火,堤上楊柳柔如發絲,空曠的堤岸上,一輪明月亮如珠盤。 蘇婼一直被韓陌拉到了大街上,他要騎馬,蘇婼勸止,然后倆人上了河堤。 她不認為此刻直奔龍泉寺去是個好主意,林容的精神狀態確實不佳,她的話有可能全是胡謅的,有可能能信一半,當然,也有可能都是真的。到底是哪一種,楊佑此去一定能帶回結果。他們此刻冒然趕過去,搞不好要壞事。 韓陌也沒有跟她堅持,到了堤上斜坡處,拍了拍身邊草地:“那就坐會兒?!?/br> 他的那些護衛早就不知避到哪里去了,剛才這一路都不見人影。所幸當下也沒有別的事待辦,蘇婼看看周圍,便跟著坐下來。 堤下也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動,沿河兩畔都還有食樓酒肆,并不缺人氣。 折扇店里竇尹給宋奕如挑了把品相至佳的骨扇,也取了自己買的兩把折扇一道出店。 宋奕如在屋檐下等馬車,竇尹便先道:“我聽說張閣老每年夏至都要去青龍山去小住,張公子應該也會同行吧?你屆時可會同去?” 宋奕如茫然搖了搖頭:“我還沒有聽說?!?/br> 竇尹揚唇:“青龍山風景不錯,有機會可去看看?!?/br> 說完他先上馬走了。留下宋奕如在原地納悶。 但凡民間開席,喜事不須憂心,只有這喪事麻煩多多,往往是主家身故后,里外各路親戚便總要來幾個插足攪渾水的,家底子厚的,就分點錢財走,家底子薄的,房屋田地,鋪蓋家當,多少也要爭上幾樣。再不濟,自家兄弟間為爭遺產,排位,鬧得不可開交的也多有先例。 巡了幾個月街,轄區里的店鋪人家宋延基本都有數了,今日這發喪的是家鐵匠鋪子,鋪主原先是個混混,后來跟人跑買賣攢了點錢,娶了媳婦生了崽,就安生下來,但鋪子里進出的人群還是比較復雜,宋延因而要多停留看看。 但看著看著都過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竇尹來,正好楊佑那邊來人傳話說林容見過了韓陌,袁清那箱子有情況,他便留了人下來等竇尹,自己來見韓陌。 偏生韓陌又剛與蘇婼離開了太平胡同,他一路跟著到了楊柳莊,便與守在外頭的護衛碰上頭了。話還沒說護衛指著屋里頭對桌吃飯的倆人,他就知味了,跟著護衛在外頭另開了一桌。 吃完跟著韓陌他們倆到了河堤下,這邊廂竇尹才姍姍而來。 宋延問他:“你怎么才來?” 竇尹在他旁邊石頭上坐下:“臨時有事耽擱了一會兒?!?/br> “什么事?”宋延邊說邊往他身前湊了湊,“怎么有脂粉香?” 一聽到這里,同坐的護衛也都紛紛看過來。 竇尹淡定撣袖:“你鼻子不靈。別瞎說?!?/br> 宋延要分辨,竇尹搶了話道:“龍泉寺那邊什么情況?” 蘇婼坐了一陣,也忍不住問起來:“不知道楊佑那邊怎么樣了?” 畢竟算起來都去了有一兩個時辰了,按理說虛實也該探到了。 說完旁邊剛剛還嘴里念叨個不停的韓陌卻沒有回答她。她扭頭看去,只見這家伙竟然坐著就打起盹來。 蘇婼又好氣又好笑,輕推他一把:“你就這么點酒量,還好意思吹自己能喝三四斤?——哎!” 沒料到她這一推,他竟然就歪倒在了地上,哪里只是打盹而已?分明就是已經睡著了! 蘇婼簡直無語。推他兩下:“韓陌?韓世子!”他壓根不動,兩眼輕閉,呼吸均勻,安然得好像躺在自家床上。只是一只手倒還緊緊地捉著自己的手腕,仿佛生怕她跑了。 她把手抽出來,抬頭看看天上月,轉頭打算去喚護衛,余光瞥見月下這張臉,她又緩下了動作。 見慣了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像這么樣乖巧安靜倒是第一次。今夜月亮其實不算很圓,但他闔起的眼睫毛依然在眼瞼下方落下了一片陰影,挺直的鼻染有了光影的襯托,顯得更陡峭了。 這分明就是一張難得一見的容貌,當初在大雪的街頭,她竟然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卻沒有想到后來還會經過這么曲折的一段,變成了這么熟的人。 遠處的絲竹聲纏綿又悱惻,蘇婼按在他身側的手,忍不住撫向了他的臉。 人人都說小閻王可怕,她卻沒真怕過他,一個被人當街踹翻落地的有權有勢的貴公子,卻只會在逮住她的時候放狠話威脅,而并不曾真下手報復,有什么可怕的呢?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知道,這小閻王兇歸兇,惡歸惡,為人做事卻是有底線的。 后來她屢次的調侃和忽悠都證實,她的猜測是對的。這位鎮國公世子,只是貪官污吏的生死判官,他手里的長劍,掄不到遵紀守法的老百姓頭上來。 “你的人生,也太順遂了一點,可真讓人嫉妒?!?/br> 蘇婼五指在他濃密上雙眉上掠過,在眉梢略停,然后劃過他臉畔收了回來。 河面倒映著月光,風吹起一河面的金粼,細細碎碎的,熱鬧得緊。 蘇婼屈起側歪的雙腿,開始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但剛容她環抱住雙膝,她身子忽然一頓,目光刷地落回一旁酣睡的韓陌身上—— “喂,韓陌!你醒醒!” 她推搡著韓陌的身子,但韓陌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不對! 他一向做事靠譜,怎么會在酒量上吹牛?而且就算是吹牛,也沒必要親身嘗試。楊佑還在龍泉寺拿袁清留下的證據呢,這么要緊的當口,如果他真的連一斤的酒量也沒有,他為什么要喝?他分明說過這酒根本不算烈! 她立刻爬起來,拍打著他的臉:“韓世子!韓捕頭!韓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