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喜 第1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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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進了門坎,傳來熟悉的聲音:“怎么有燒紙的味道?” 蘇婼凝眉,小心地探出視線,說話的是吳淙,蘇綬那個一道長大的心腹發小,而隨在他身后進來的,正正是蘇綬本人! 蘇婼被嚇得不輕。她不在乎這個爹,不代表她愿意在此時讓他堪堪抓到自己又犯了家規加以處置! “回老爺的話,是奴婢方才打掃的時候順手燒了些紙錢?!?/br> 看門的婆子躬著腰說。 蘇綬看了眼她,沒說什么,揮揮手打發了之后,便緩步走了進來,在排位之前立住。 蘇婼收回目光,眉頭鎖得生緊,一顆先前還咚咚跳的心臟,這會兒反倒平靜了一些。 原本寂靜的祠堂,今日竟然這么熱鬧,鮑嬤嬤才走了,蘇綬又來了。 鮑嬤嬤來祭謝氏,也算情有可原??商K綬這個時候來干什么?眼下非年非節,也非任何人的祭日,他來祭誰? 她小心地咽下唾液,再次看目光從架子縫隙里投了過去。 蘇綬來到呈階梯狀打造的靈臺前,先是端正地行了三下叩拜大禮,而后跪坐在蒲團上,微微垂首,緊皺著眉頭對著地下沉默。 從中軍衙門出來,蘇綬連自己的衙門也不曾去,直接回了府。也不過是在書房里坐了片刻,他就喚上吳綜一道踱到了這里。 非祭祀日的祠堂十分安靜。安靜得就像是身處于墳塋遍地的墳園。 吳綜拖來火盆,燒起了紙錢。 火光燃起,蘇綬道:“你出去站著?!?/br> 吳綜退身去了。 蘇綬抬起頭來,絲毫不見散去的愁容與列祖列宗的牌位對上,他逐個逐個地瞻仰著祖宗排位上的名字,每看上一樽,他眉目之間的哀愁就濃上一分。 架子后的蘇婼將這一切盡收于眼底。 蘇婼眼里的蘇綬嚴肅而刻板,的確常??瓷先ハ袷潜池撝蟮呢熑?。但像眼前他這樣的哀愁,卻還是頭一次。 算起來眼下還是他上衙理政的時間,卻不知他為何卻會出現在這里跪拜祖宗? 她心里納悶,忽然余光卻見他身勢又動了。定睛看去,只見視生前的謝氏為仇敵一般的蘇綬,此時目光卻凝結在謝氏的排位上,他已將身勢挪前了半步跪坐著,右手伸出來,就像是生怕觸怒了什么似的,動作極為輕緩地撫摸起牌位上謝氏的名字來!…… 第206章 燒紙上的名字 蘇婼一顆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突突跳動的聲音仿佛是在擂鼓。 他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對她母親的牌位做出什么,還是他…… “蘭丫頭……” 就在蘇婼緊攥著拳頭,做好了一旦他想干什么喪盡天良的事情她就不顧一切上前與他撕個稀爛的準備時,一聲低緩的呢喃竟然從他嘴里輕吐了出來。 蘇婼像被電擊了一樣,整個人僵住了。 謝氏的乳名就是一個“蘭”字,當年祖母還總夸贊謝氏人如其名,就像蘭花一樣高潔而清雅。因此那時候蘇家的上房里,常常能聽見這個稱呼。蘇綬當然是從來沒喚過的,他在蘇婼心目中,從來就沒有稱呼過謝氏,不管是用什么稱呼! 但眼下他竟然如此親昵地稱她的乳名,自然得就像是與至親至近的人在耳鬢廝磨…… 他瘋了嗎?! 蘇婼腦子里嗡嗡地響,凝神再看去,他的手還撫在牌位上,但卻他已經俯首向下,并沒有再說話了。 火盆里的火苗還在閃爍,但他把臉埋在肘彎里,讓人看不到。佝僂著身子半伏著的樣子,像是已經入定。 蘇婼緩下來那口提著的氣,靠在柱子上,冷冷地望著那邊的他。 眼前這一幕真是十足的好笑。他是在做什么?是在懷念她的母親嗎?他喚她“蘭丫頭”,一個做了夫妻十余年,卻從來不曾給過妻子半點溫情的人,有什么資格喚她的名字?碰她的牌位呢?再怎么惺惺作態,死去的人也看不到了! 她別開目光,發澀的眼圈逐漸模糊。 忽然蘇綬把身子抻直了,抬起來的臉仍然是平靜的。只是在凝視那牌位片刻后,扶在上方的那只手還摩挲了一下那個名字才放下來。 如此再跪坐了一陣,他忽然把火盆重新點起來。暗下去的火光重新亮起來了,他伸手入懷,掏出來一疊紙。這次的動作不同于他撫牌位的緩慢,他做得很流暢,但這疊紙也是紙錢,只不過是需要寫上名字的那種紙錢。他一頁頁地將這些紙投入火盆之中,眉頭又凝結起來,目光也變得銳利了。 “老爺,”門外的吳綜這時候走進來,“前院來人了,說是宮里來了兩位公公,是來宣旨的?!?/br> 吳綜的聲音里透著急切也透著驚訝。 蘇綬停下手,當即就站了起來:“我知道了。去接旨吧?!?/br> 說完他取來火盆蓋子,將盆里灰燼匆忙掩滅,提袍走了出去。 方才還充斥著燒紙味道的堂屋里,漸漸地又被門窗房梁本來的氣味所掩蓋。 蘇婼走出架子,來到堂前。 屋里還是原來的模樣,除了謝氏的牌位稍有移動。 蘇婼伸出雙手將它扶正,然后深深沉下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火盆里剩下的火星還在透氣孔下忽閃,走到旁側來的她驀然又停住腳步,打量起這銅制的火盆。隨后她蹲下來,揭開盆蓋,里頭的還有幾張正在燃燒的紙??粗鞘煜さ淖舟E,她徒手拈起來,抖滅火苗,展開有字的那一面細看。 這一看令她差點沒一頭栽倒! 那上面寫的竟然不是謝氏的名字,而是……薛容! …… 皇帝與鎮國公下達給蘇綬的任務,使他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鎮國公要求的是打造更新和更高難度的機括,但無疑如今的天工坊是困難的,或者可以說是做不到的。當韓陌拿著銅鎖登門逼著蘇家開鎖,他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但還是間接的,可這一次,這個壓力便是直接落下來的了。這個關若過不去,那蘇家也就要敗在他手上。 在焦頭爛額的剎那,不是沒想過耍點狡滑的手段推脫,但那君臣二人已經謀略得招招不差,他縱有萬般法子說出口,難道他們就沒有辦法讓他認就范么?皇上親自出馬來配合鎮國公唱戲,當著天子,誰敢不要命地跟他耍小聰明呢? 他沒這么蠢,他只能妥協領旨。 但領了旨,他也是頂著蘇家基業在刀尖上走。 所以皇帝賞了正三品勛位,這么大的榮耀他也根本沒心思表示欣喜,回來也沒提起。 沒想到皇帝速度竟然這么快,他才出來多久?圣旨就送到家里來了! 到了前院,徐氏已經手忙腳亂地穿戴起來了,看他回來,也顧不了往日與他漚氣,早就沒幫他更衣換裳的事,立刻上前幫起忙來。 待收拾停當,傳旨官已經喝過一輪茶了。笑瞇瞇地宣完旨,整個前院里就揚起了一片歡欣的氣息! 蘇綬打起精神謝恩,徐氏張羅著拿錢行賞,一會兒二房三房都聞訊過了來,學堂也放學了,蘇家就這么熱鬧起來了。 蘇婼從祠堂出來,聽聞四面八方喜氣洋洋,連蘇祈也闖過來報告喜訊,她卻無動于衷,只看了他一眼就進了房。 阿吉在外叩門,蘇婼放了她進來。 “姑娘……” 祠堂里的一切她是目擊者之一,那紙錢上的名字她也看到了,薛容是她父親的老師啊,這件事她無法置身事外。 蘇婼望著她:“你是不是也很震驚?” 阿吉重重地點頭?!叭f萬沒想到,老爺竟然會燒紙祭祀薛大人,姑娘,蘇家不會有事吧?” 她早已經知道,薛容是個逆臣,犯了大罪,她的父親也是受他牽連的。 蘇婼無意識地搖了搖頭。 前世一直到她死,蘇家都沒出什么大事,可見蘇綬謹慎,按理說眼下也應該不會出簍子。但要命的是,蘇綬為什么會和薛容有瓜葛? 薛容明明犯了大罪,株連了那么多人,蘇綬瞻前顧后優柔寡斷,為何他卻要祭祀這么一個大罪臣?這樣他就不怕招來禍事了嗎? 她為什么從來不知道蘇家和薛家有關系?蘇綬和薛容交情有多深?薛容死后他秘密燒紙祭拜,為何當年薛容的案子又未曾牽連到蘇家? 無論怎么回想都完全沒有一點跡象,以至于她絕對沒有想過蘇綬會與他有牽扯…… 她把那幾張紙再次掏出來,重新仔細地核對。 無論怎么辨認,都沒有錯誤。這是蘇綬的親筆,幾張紙同樣寫的都是薛容的名字。如果先前她不曾多手停留那一下,如今的它們已然化成了灰燼。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他在祭拜這樣一個人! 她驀地攥緊雙手,將它們攥成了團。 蘇綬當年,難道當年也插手了廢太子案??…… 第207章 對得起仁義二字 蘇家以鎖藝傳家,原來讓弟子們科舉只是為了多一條出路,所以在鎖藝上沒有天賦的子弟,都被逼著去讀書了,讀書不行的子弟,怎么著也要把祖傳技藝給鉆研出來。但是到了蘇家老太爺,也就是蘇綬的父親這輩,就讀書和祖傳技藝上都沒什么潛力了。 蘇家老太爺是個正直忠厚,德高望重之人,無奈才能泛泛,只能勉力守家而無法將之發揚光大。蘇綬接手的時候,天工坊其實已經停滯不前了,不過他比老太爺強些,因為他在官場上還算走得順暢。 當然這些都是蘇婼前世后來才梳理出來的。 基于這種情況,蘇家不應該,也沒有條件去摻合朝上這種事。 蘇綬本人所表現的,也正是這種明哲保身的態度,他怎么就偏偏與最不該有牽聯的人牽連上了? 阿吉的父親只是薛容的學生都被株連了,而蘇綬反而安然無恙,他偽裝的太好了嗎? “姑娘,現在怎么辦呀?要不要告訴二爺?”阿吉亦步亦趨隨在她身后。 蘇婼停在窗前,剛想說話,手指尖卻又觸到了一張紙片。 ——是了,還有個鮑嬤嬤! 她快速地抽出這張紙展開,紙上只有少許幾個歪扭的文字,鮑嬤嬤沒讀過書,但跟著謝氏久了也粗通文墨,紙上畫了四個小人,從頭發看有男有女,其中一個男的蓄須,女的挽起了婦人髻,余下兩個都做孩童裝扮。 “如果我理解無誤,鮑嬤嬤畫的是我與祈哥兒,還有父親和太太?!碧K婼看著紙上說,“她寫上的是三個詞,分別是平安,完好,順利。所以,她是在向誰報告我們一家人的情況么?” 阿吉道:“那是誰呢?” 蘇婼把紙收起來:“你去告訴祈哥兒,讓他從現在起,把祠堂給我盯緊了。無論是誰進去那里,都來向我稟報。還有,”說到這兒她看向阿吉,手掌搭在她一邊肩膀上,“燒紙上的名字事關重大,你要保證,不向你我之外的人透露半個字,包括蘇祈?!?/br> 阿吉緩緩點頭,點得又沉又鄭重。 蘇婼收回手來,沉息道:“你是薛容一案的受害者,如今看來,我只怕也會要變成受害的那個。但你做的很不錯。再去把鮑嬤嬤盯著吧,她在蘇家還有接應的人,而我們卻還不知道來自哪一方。從現在開始,對誰都不要心存僥幸?!?/br> “我這就去?!?/br> 阿吉快步出去,掩上了房門。 木槿進門:“姑娘,家里這么大的喜事,您得去正院坐坐吧?不然得讓人起疑了?!?/br> 蘇婼點點頭,扭頭看了眼鏡子里的自己,站起來?!白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