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6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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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逆鱗 第66章 芳草江南(1) 夏末細雨,籠罩著六朝金粉地。 地氣太燙,雨絲太薄,下了兩三個時辰亦帶不走暑氣,反倒讓天氣更加悶熱。 處理完手頭的公務,朱聿恒看看外面的天色,便換了衣服,去陪伴前幾日腿疾發作的父王用膳。 他常年在順天承圣上親自教誨,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因此回到應天后,但凡有時間,便盡量擠時間承歡膝下。 他弟妹甚多,一家人在廳中也是其樂融融。只是母親因為擔憂他的身體,一直給他盛補湯:“阿琰,這兩日精神可好?你看你又瘦了?!?/br> “多謝母妃關心,孩兒如今身體已大好了?!敝祉埠懔舷胱娓笡]有將他的病情告知父母,更不愿讓父母徒為自己擔憂,便也不向他們提及此事。 見太子妃一直命人給兒子布菜,太子湊到兒子耳邊,悄聲告狀道:“你母妃早上只讓父王吃了一碗小米粥兩個棗糕,這可怎么得了?你去勸勸她,讓父王多吃點,???” 太子妃一聽就不樂意了,出聲道:“阿琰你瞧瞧,你父王腿疾發作后,整日不動又胖了多少!如今兩個小太監扶他起身都艱難,太醫一再請他節食、多活動,他就是不肯聽!” 朱聿恒笑著安撫父母,說道:“父王,母妃也是為您身子著想,確實該聽取。但這早膳也確實少了點,孩兒請母妃酌量增加些許?” 坐在旁邊的二弟聿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父王才不餓呢……” 說到這里,他又趕緊閉了嘴,只朝著朱聿恒擠了擠眼。 “可不是,中午沒到他就瞞著我偷偷傳了四次食!”太子妃郁悶地數點給兒子聽,“其中包括半只燒鵝一個蹄膀!” 太子訥訥道:“要考慮的事情一多啊,人就容易餓。這不最近正忙于登萊流民的安置方案嘛……” 朱聿恒親自動手,將幾盤清淡的菜轉移到父親面前:“登萊流民父王不必勞心,南京工部戶部這幾日已經出了草案,對策穩重平實,孩兒看著還算不錯?!?/br> 太子無奈地夾起素菜:“然則其中還有幾條要讓他們改進,一是調撥和轉運、分發糧食時,宜另設他方監管……” 朱聿恒一一應了,一頓飯吃完,幾處細節已商榷完畢。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坐不住,但還是堅持再吃了半只烤鴨才離席。 弟妹們都散了,他陪母親用茶,聽著母親繼續氣惱埋怨:“日日叮囑他保重身體,可他連少吃兩口都不成!聿兒,你可不能學你父王,一定得保重身體知道嗎?你今年都大病兩場了,知道爹娘有多擔心?” “母妃說的是,孩兒謹記于心?!敝祉埠阈χ鴵嵛康?。 “你看圣上日日cao勞國事,如今年過五旬還要御駕親征。九州四海,天下這么大,帝王這樁事業,沒有一副好身體,怎么扛得下來?”母親抬手輕撫他的臉頰。兒子已經長得高大偉岸,她望著他的眼中卻依舊滿是關切,“阿琰,你自小懂事,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可再辛苦你也得善待自身啊,一定要保重身體,???” 朱聿恒只覺眼眶一熱,重重點頭。 但不知是不是意識影響了身體,他只覺得自己身上那兩條血脈突突跳動起來,隱隱的微痛,讓他的身體略有僵硬。 幸好母親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細微異常,招手讓女官捧了個螺鈿盒過來,交給他說:“這是圣上特地命人從順天送過來給你的,說是西洋新進貢的珍寶,你看看?!?/br> “我一個男人,要這些東西干什么?”朱聿恒說著,隨手打開手邊那個盒子看了看。 螺鈿盒分為三層,里面有構件連在盒蓋上,隨著盒蓋打開,三層內盒依次上升,將里面的東西完整展現在他面前。 第一層是二十四顆碩大的鴿血紅寶石,殷紅濃艷;第二層是四十八顆藍寶石,湛藍通透;第三層則是滿滿一屜珍珠,大的如拇指,小的如小指甲蓋,顆顆圓潤生輝。 朱聿恒看了看,抬手將第三層那顆最大最亮的珍珠取出來,又將盒子重新蓋好,沒有說話。 “明白圣上的意思了?”母親瞥著他的動作,笑著拍拍他的手背道,“這一盒珠寶,剛好可以鑲嵌一頂六龍四鳳珠冠,正是太孫妃的規格?!?/br> 周圍人又送了一堆卷軸過來,擺在案上。 “圣上一意栽培你,是東宮、也是天下的幸事??赡愠D曷袷子谡萝妱罩?,連終身大事也顧不上了,這也說不過去呀?!蹦赣H笑著解開幾張給他看,“你瞧,這是母妃打聽到的幾個姑娘,人品相貌都沒話說。你先看看小像,中意哪幾個,母妃就召她們過來,你再親自相看?!?/br> 朱聿恒略微看了幾眼,漫不經心玩著手中那顆澄圓明燦的珠子,讓它從掌心轉到指節,又從虎口轉到指尖—— 就像阿南閑著沒事時那樣。 “這是張家的姑娘,溫柔賢淑……這是李家的姑娘,知書識禮……”母親介紹了幾個,見他只望著手中的珍珠沉默,無奈收起那堆畫像,試探著問,“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只要說一聲,應天、南直隸或者整個天底下,你祖父和爹娘,定能幫你尋來?!?/br> 朱聿恒緩緩道:“以后再說吧。孩兒最近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怕是無暇考慮這些?!?/br> “阿琰,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再不早做決定,這次圣上送來的是珠寶,下次就會是太孫妃了。到時候,你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br> 朱聿恒點了點頭,低頭看著母親那殷切的目光,頓了片刻,才低低道:“是,孩兒知道?!?/br> “知道的話,就盡快挑個合意的姑娘成親,給我們生個孫子,圣上也期待著抱重皇孫的那一日呢!” 應天城南,秦淮河畔,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南京禮部的教坊就設在此處。 朱聿恒下了馬車,韋杭之替他撐著傘,打量著面前的十六樓。 這十六樓是官辦的酒樓,旁邊便是南京教坊司,客人在酒樓飲酒時,可去教坊司延請樂伎助興,因此附近頓成煙花繁華之地。 朱聿恒抬頭看向樓上,幾個正等客人的艷麗女子立即笑著朝他招手,甚至有人拋了帕子下來。 他微微皺眉,問韋杭之:“阿南在此處?” 那帕子正掛住了韋杭之的傘沿,他忙扯下來一把扔掉,說道:“確是這里,南姑娘這行徑……委實有些荒誕?!?/br> 朱聿恒便不再多說,抬腳邁了進去,對擁上來的小二、酒保、歌女、樂伎視而不見,徑自上了二樓。 樓上一個女子正在唱著歌,那歌喉婉轉柔美,竟似帶著些窗外江南煙雨的氣息。 “瘦巖巖,愁濃難補眉兒淡。香消翠減,雨昏煙暗,芳草遍江南?!?/br> 她唱的是喬吉的一首《春閨怨》,市井艷曲,纏綿悱惻。 朱聿恒的記憶極好,盡管沒看她的臉,但僅聽這歌聲,也可以辨認出這是之前在放生池伺候過竺星河的那個歌女,應該是叫方碧眠。 他的目光穿過滿樓紅翠,落在了蜷在美人靠上的阿南身上。 她穿著件男裝,簡潔的衣飾襯得明艷利落的五官瀟灑英氣,只是本性難移,她還是那副懶洋洋沒骨頭的模樣,倚欄半坐著。 燦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她的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神情:“阿言,你也來這種地方呀?” 聽到“阿言”二字,坐在她對面、背朝樓梯的一個褐衣男子頓時跳了起來,想要回頭又硬生生忍住,抬手遮住臉就要往樓下溜。 “阿晏,別跑了?!敝祉埠闶疽馑槐赜w彌彰。 見他已經認出自己,卓晏只能回身,苦著臉向他行了個禮:“我都穿成這樣了,您還看得出來???” 朱聿恒沒說話,微抬下巴示意。 卓晏膽戰心驚,趕緊把方碧眠及一干樂伎都匆匆打發走,然后請朱聿恒到內里雅間坐下。 阿南有些遺憾:“聽說那個碧眠姑娘難得見客的,好容易她今天在教坊,被我們請來才唱了一首曲子,話還沒講過呢?!?/br> 朱聿恒沒理她,只皺眉道:“阿晏,你正在丁憂期,自己逃出來荒唐也就罷了,還帶著阿南來這種地方,成何體統?” 卓晏囁嚅著,不敢回話,阿南卻笑嘻嘻地給他斟了杯茶,說:“其實不是阿晏帶我來的……是我帶他來的?!?/br> 朱聿恒只覺得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們又不做什么,就是聽聽曲子而已?!卑⒛贤抢X袋的卓晏,湊到朱聿恒耳邊悄悄道,“阿晏也夠可憐的。家里出事后,狐朋狗友都拋棄他了,還要困在家里為那個假娘親守喪。我作為朋友,拉他出來散散心沒什么吧?” 一個姑娘家,居然如此漫不在乎地在這種地方廝混,朱聿恒生硬道:“荒謬!下次不許了?!?/br> “是是,不來了不來了?!弊筷堂忘c頭。 阿南則拋給朱聿恒一個“管天管地還管我”的笑容,眨眨眼問:“你不是也來了嗎?” 朱聿恒頓了頓:“我是來找你的?!?/br> “找到這邊來了?什么大事呀?” 朱聿恒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阿南疑惑地打開一看,是一顆渾圓光亮的珍珠,幾乎有拇指大,珠光瑩潤,甚至可以清晰映出她的五官。 “給我的?”即使在海上十幾年,也難遇這么美的珍珠,她拿起照著自己的面容,驚喜不已。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環:“那上面,缺了一顆?!?/br> 阿南抬手看看臂環上那個圓形的缺痕,笑道:“對呀,我把之前的珠子送給了囡囡,還沒找到合適的替補呢?!?/br> 說著,她動作利索地解下臂環,調整爪托將珍珠鑲嵌上去,晃了晃自己這個五彩斑斕得幾近雜亂的臂環,心滿意足:“這是朝廷賞給我的嗎?多謝啦~” “不是朝廷,這是……”朱聿恒看著她那笑得如同彎月的雙眼,最終沒有解釋,“算是彌補你之前的損失吧?!?/br> 阿南愛不釋手撫摸著這顆完美的珍珠:“那我賺了?!?/br> 見她喜愛之情溢于言表,朱聿恒便又道:“另外,上次說過的夜明珠,我倉促南下時沒來得及從庫房找出來,現在應該已經在送過來的路途上了……” “夜明珠就不用了,我自己那顆夠用了?!卑⒛辖K于舍得拉下袖子遮住自己的臂環,笑道,“真要感謝的話,不如幫我搞一些黑火油吧,我準備回杭州和楚先生研究些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幫我搞到了。不過我對這批火油有些特殊要求啊……” 朱聿恒略加思忖,對卓晏道:“你去一趟南直隸神機營,把他們提督叫來?!?/br> 卓晏現在已是個白身,見朱聿恒吩咐他做事,知道太孫殿下有心要拉自己一把,心下大喜,跳起來就奔去了。 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朱聿恒又從袖中取出一張帖子,遞到她面前。 這帖子是織金絹帛壓成,以五彩絲線繡了翚鳥牡丹,彩繡輝煌,光彩奪目。 阿南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里面寫著時維太子妃壽辰,故東宮廣邀各勛貴人家女侄七月廿七齊赴含涼殿,共賀嘉時,執此為憑云云。 阿南不覺好笑,抬起那雙亮晶晶的杏兒眼盯著他問:“太子妃生辰,找勛貴家的女兒聊天,跟我有什么關系?” 朱聿恒有些不自然地別開頭,道:“你在順天立下豐功偉績,太子妃自然要褒獎你的?!?/br> 阿南撓頭:“不用了吧,我最怵這種大場面了……” “宮里的帖子送來了,并非你可以考慮去不去的?!?/br> 阿南只能苦著臉,將那帖子打開又看了看,說:“好吧,那我先去買件莊重點的衣服,這可是大場面?!?/br> “倒也不必緊張,太子妃雍容溫善,定會喜歡你的?!闭f到這兒,他臉上略顯別扭,又添了一句,“她喜歡淺色?!?/br> “淺色,那要白白瘦瘦的姑娘穿起來才好看啊?!卑⒛峡纯醋约旱氖直衬w色,有點煩惱,“我不適合那么安靜的顏色?!?/br> “總之不必太在意,你平常心就好?!敝祉埠闶疽獍⒛鲜蘸谜執?。 此時隔壁傳來幾個女子的笑聲,其中有個姑娘聲音特別大:“咦,那不是吳家的馬車嗎?里面坐著的該不會是太孫妃吧?” “什么,是太子妃垂青的那個吳眉月嗎?真的被選上了?” 阿南最愛聽這種坊間閑扯,塞好請柬,興沖沖扒到窗口去看。 下面是一輛平平無奇的青棚馬車走過,車簾也遮得嚴嚴實實的,根本看不見里面的人。 太孫妃,這么說…… 想起葛稚雅在雷峰塔內沖口而出的那一聲“殿下”,阿南心中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目光不自覺地在朱聿恒臉上轉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