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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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錦衣衛也是因為三大殿起火案所以介入的?” “是。南京六部如今人少權微,打探到咱們在辦這個大案,意圖在圣上面前露個大臉,當即與錦衣衛聯手施壓,要搶這個功勞。就連南直隸(注1)神機營那小狼窩,也想來分一杯羹,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那么,抓到之后不是應該拷打壓榨嗎?怎么關到那種地方去了?” “對方太過扎手,當時屬下擒拿他的時候就費了不少工夫。他身邊又能人眾多,是以不敢放在州府大牢,要不是拙巧閣相中了放生池這塊絕地,幫忙設陣,這人早就被同伙救走了?!?/br> “錦衣衛與拙巧閣之前有合作么?他們會繼續在放生池?” “南直隸錦衣衛估計與他們不太熟,目前尚不知那邊會如何調度?!敝T葛嘉悻悻道,“總之,咱們付出過的辛苦,還有那些個受傷的兄弟,不能就這么被抹掉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說道:“好,我大致清楚了。此事,我會給兄弟們一個交代的?!?/br> 等到諸葛嘉告退離開,阿南先喝了杯茶把事情捋了捋,然后慢悠悠回到朱聿恒所在的凈室,在他對面坐下,托腮望著他。 朱聿恒正在寫一封文書,筆尖在硯臺上略微掭了掭,問:“去哪兒了,怎么才回來?” “那支筆不太好,我又去市集上轉了轉?!卑⒛弦娝呀泴⒄圩雍仙?,便也不多看,只轉過椅子,把下巴擱在椅背上,那幾乎是癱倒在椅子上的姿勢,與朱聿恒沉肩挺背的嚴整姿態,恰成鮮明對比。 朱聿恒抬眼瞥了她一下,問:“怎么了,無精打采的?!?/br> “唔……”在來的路上想好了無數嚴刑逼供的招數,結果發現事情的方向與她想象的不太一樣,阿南現在有一種落空感,一時不知氣該往哪兒撒。 按目前情況看來,公子被捕的原因,估計還是與三大殿起火之時,火中飛出的、她所送的蜻蜓有關。 看來從宋言紀這邊是打探不到什么了,他與公子被捕的事情似乎關聯不大。而放生池已被錦衣衛接管,她與公子聯絡的路徑也被切斷,無從探討那只蜻蜓為何會出現在火中。 更何況這放生池的可怕之處,在于拙巧閣布置的水陣,至于看守公子的是神機營還是錦衣衛,其實并無差別…… 正當她思量之際,忽聽到朱聿恒的口中,吐出三個字:“竺星河……” 她下意識轉頭看他,錯愕地“咦”了一聲。 “你家公子,是竺星河?” 阿南端詳著他的神情,似要從里面找尋出他的用意來:“怎么?” “我聽說,他現在落入了錦衣衛手中?!?/br> 分明是落入了你們神機營的手中,只不過被劫走而已——阿南心想,難道是神機營在錦衣衛那邊吃的虧,想要利用她討回來? 臉上一副錯愕模樣,阿南追問:“我家公子被錦衣衛抓了?什么時候的事,怎么被抓的,現在關在哪里?” “五日前,靈隱寺,刑部下的令。因為懷疑他與三大殿起火案有關?!?/br> “這樣啊……”阿南趴在椅背上盯著他:“一直在追查三大殿的不是你嗎?怎么錦衣衛也摻和進去了?你不是對我家公子頗有誤會嗎?怎么現在愿意告訴我了?” 他淡淡道:“世間萬事相因相循,同僚可以爾虞我詐,必要時化敵為友又有何不可?” “那我直接殺去錦衣衛所不就好了?”阿南蠻橫道,“我就不信那邊是什么龍潭虎xue,以我的本事,難道救不出我家公子?” “首先,錦衣衛目前調度有變,我們尚不知他們會將竺星河關押在何處。其次,就算救出來了,你劫獄、他越獄,你們要拋棄所有一切,做一對亡命鴛鴦,終身被追捕嗎?” 阿南沉默了。畢竟,公子回歸故土之后,她是眼看著永泰產業逐漸在大江南北發展起來的,多年經營甚為不易,如何能夠一朝拋棄? “那他現在哪里,我又該如何去救他呢?” “既然竺星河被抓的原因是三大殿起火案,我認為你可以與我合作,只要將此事徹查清楚,朝廷自會還他清白?!?/br> “說來說去……”阿南把臉靠在手肘上,玩味地看著他,“你不就是想讓我幫你查三大殿起火案,救你自己?” 朱聿恒十指交叉擱在桌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救他,同時也自救,不好嗎?” 各懷鬼胎的兩人對視片刻,終于還是阿南先轉頭看向旁邊囚室,問:“楚夫人走啦?” “她哭暈過去了,還不送走,在這獄中呆著?” “有沒有說什么重要的事情?” “沒有,楚元知幾次欲言又止,但終究沒說出來?,F在就看他的妻兒能不能讓他屈服了?!?/br> “宋提督真是深諳馭人之道,看人下菜碟,一戳一個準?!卑⒛咸乱巫?,抱起桌上的案卷交給他:“走,咱們先把眼前的案子解決了,看能從楚元知口中掏出點什么吧!” 朱聿恒拿著案卷出了門,阿南到墻角提起那兜桃子,瞥了前面他出門的背影一眼,抬手快速翻開他剛剛寫的折子。 上面果然是上書南京督查院的彈劾,關于錦衣衛劫走神機營要犯的事情寫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隸錦衣衛同室cao戈,侵奪同僚功勞,要求嚴查此事。 阿南只看折子,也感覺一股委屈之意撲面而來。 她“嘖嘖”了兩聲,將折子合上,趕緊轉到了隔壁。 晃進隔壁凈室,朱聿恒已經坐在案桌前,審問楚元知:“近日杭州驛站之火,你在其中動了何等手腳?” 楚元知咬緊牙關,搖頭道:“我未曾聽聞此事?!?/br> “被燒死的卞存安卞公公,與你什么關系?” “不認識?!彼麖难揽p間擠出這幾個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驛站那場大火呢?” 徐州驛站。這四個字讓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記得了?”朱聿恒翻開徐州驛站的卷宗,將上面記載示意給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氣,亥初時忽有悶雷炸響,東南西北皆有雷聲,天火與地動同時而來。隨即驛站后院轟然起火,將當晚住宿的四十人悶在其中焚燒,僅有三人存活?;饎萋拥脚赃吀髟?,又有二人在混亂中踐踏身亡……” 他一字一句念出當年情形,楚元知僵直地聽著,等聽到二人被踐踏身亡時,他脫力后仰,后腦重重砸在了墻上,咚的一聲鈍響。 “你敢說,這不是你家的六極雷?還是說,我該去拙巧閣找一找當年檔案,除了你這位離火堂主,又有誰可以如此犯案?”朱聿恒見他臉色變了,“啪”一聲將案卷丟回桌上,聲音也變得冷厲起來,“更何況,當年驛站之中,還有未亡之人在世,他們都還記得當日情況,究竟是否你家絕學!” “徐州驛站,我確實罪該萬死……”楚元知用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望著他,終于艱難開了口,“只是我妻兒罪不至此,他們既不知道我之前是什么人,也與此事毫無關聯,為何要禍及他們?” “法度即是鐵律,你犯下了罪行,又拒不交代,我們如何知道你妻子是否同謀?”朱聿恒仔細端詳他的神情,冷冷問,“你以家傳手法犯案,早已罪惡昭彰,就算試圖隱瞞,又有何用?” 楚元知雙唇翕動,臉上滿是掙扎痛楚??伤f的話,卻終究只卡在喉嚨,無法出來。 阿南看著他的模樣,腦中忽然一閃念,明白了他在掙扎什么。 她一步跨到案桌邊,將朱聿恒那本卷宗拿起來,快速翻到其中一頁查看,然后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朱聿恒使了個眼色。 朱聿恒轉眼一瞥,看到她手指的地方,睫毛微微一顫,抬眼與阿南相視。 阿南點了一下頭,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示意阿南。 阿南卻不問話,只從芭蕉兜中挑出一個大桃子,蹲在楚元知的面前,遞過去問:“楚先生,吃嗎?聽說你自昨晚起就不吃不喝的,要是把身子熬壞了,撐不到上刑場的那一天怎么辦?唔……當然餓死也好,不然你妻子也太慘了,第一天看著你被殺頭,第二天自己和孩子被充教坊司,嘖嘖,活不了活不了……” 楚元知目光怨毒地盯著她,胸口劇烈起伏,竭力抑制自己的憤恨。 “咬緊牙關也沒用,你瞞不住的?!卑⒛闲α?,將手中那顆桃子轉了轉,“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怕你的妻子——叫金璧兒對吧,知曉你害死她父母、害她毀容之事?” 她輕輕一句話,卻讓楚元知如遭雷殛。 阿南滿意地看著他,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了:“二十一年前的檔案上,可都記著呢,在火災中遭踐踏身亡的二人,是從杭州清河坊前往徐州探親的金家三口的夫妻,他們的女兒其年十八歲,被燒毀了面容……咦,楚先生你的妻子也姓金吧?臉頰也被火燒毀容了呢?!?/br> 楚元知臉色一片灰敗,緊緊閉上了眼睛,似是愿就此死去,墮于地獄。 “慘啊,你妻子至今還不知道,那場火就是她二十年的枕邊人放的——不過很快了,你被斬首時,可是會公宣罪行的,到時候,你終究還是瞞不住?!卑⒛隙自谒媲皣@了口氣,搖頭道,“楚先生,再不好好配合我們的話,恐怕你寧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馬上就要讓你妻子知曉了。唉,我看她身體很弱,也不知能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呢?!?/br> 楚元知氣息急促,枯敗的嘴唇僵直地張著,只是喉口哽住,一時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阿南拍拍裙子,作勢要起身離開:“那行,我去找你妻子,好好寬慰寬慰……” 就在她起身的時候,她的裙角,被扯住了。 是楚元知攥住了她的衣服。 他死死地拉著她衣服,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厲,仿佛就算此時被人砍斷了手,他那緊攥的五指也不會松開絲毫。 她慢慢地彎下腰,盯著楚元知的面容,像是要望進他的心中。她將手中那個桃子又遞到他的面前,問:“楚先生,吃嗎?” 楚元知頓了半晌,終于抬起那只顫抖不已的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桃子。沒有剝皮也沒有搓掉外面的毛,他塞到口中,一口一口木然吃了下去。 阿南專注地看著他,臉上卻無半點歡欣之意。 等楚元知吃完桃子,她才問:“楚先生,好好說一說吧?” 楚元知慢慢坐正了身軀,他的嗓音雖還喑啞,神情卻已經平靜了下來:“我會如實招供,任由驅馳。只求禍不及妻兒,同時,也別讓我的妻子……知曉當年真相?!?/br> 阿南正想說,你還討價還價?卻聽朱聿恒在旁邊淡淡道:“準了?!?/br> 她回頭看他那沉靜端嚴的模樣,一時覺得,這個人真是很適合說這兩個字。 -------------------- 注1:明朝遷都后,在南京留了一套班子,衙門齊備,但管轄范圍與權力遠不如順天。 朱朱:今天我憑借著驚人演技,度過了劫難 側側:那我給你提名一個奧斯卡影帝吧 第42章 人生朝露(4) 在家中把眼睛哭成爛桃的金璧兒,萬萬沒想到,兩個時辰前還身陷囚牢的丈夫,兩個時辰后卻在朱聿恒和阿南的親自陪同下,回到了家。 她抱著楚元知痛哭流涕,楚元知心下有愧,默然握了握她的手,也沒多說什么,便帶著阿南他們到了后堂。 按照楚元知的指點,韋杭之撬開天井的磚塊,往下開挖。 阿南提起裙擺走到后面瓦礫堆中。中間塌陷的地方便是之前那個地窖,懸在梁上的鐵網罩早已墜落到地窖中,沒了上面主梁的牽引,塌縮成了扁扁的一團,上面還纏著被她拆散的精鋼絲網。 阿南跳下地窖,將纏在鐵罩上的精鋼絲網一一收回,抖干凈灰燼。掀起一點鐵網罩,她看到了被她丟進來引燃瘴癘之氣的那個火折子,就躺在鐵網罩的中間。 阿南取回火折子,吹了吹上面的灰,躍出地窖。 金璧兒一直焦急地等在旁邊,見阿南上來,終于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住阿南的衣袖哀求:“姑娘,我、我家孩子呢?求你們開恩,讓我孩子回家……” “璧兒……”楚元知情知孩子肯定是被阿南這個女煞星搶去做人質了,抬手想要拉起妻子,她卻一把扯住他的手,哭著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求求對方。 “楚夫人你別擔心啊,北淮就要回來了?!卑⒛厦μ秩シ鼋痂祪?,她卻說什么也不起身,只哀求道:“姑娘,北淮還小,我是他娘,你讓我代他去,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話音未落,門口忽有馬鈴聲響起。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高舉著手中一個包袱,興沖沖地大喊:“爹!娘!我回來了!” 金璧兒轉頭一看,驚喜交加,來不及擦干眼淚就撲上前去,重重將兒子抱入懷中:“你、你去哪兒了?” “我去縣學了!”楚北淮解開包袱給他們看,“你們要送我去上學,為什么不跟我說一下?娘你看,這是縣學的夫子給我送的筆墨紙硯!爹,夫子還夸我了,說我基本功扎實,我說是爹教我的,他還說爹肯定學問很大!” “好……好,北淮,你要努力……”楚夫人低低應著,聲音哽咽,模糊不清。 “當然啦!”楚北淮認真道,“我才不要一輩子蹲在臭水溝邊殺雞!我要好好讀書,過兩年去府學,以后還要去應天國子監!” 阿南專愛破壞氣氛,笑道:“那你來說說,什么時候能賠我那個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