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無色石
接下來三日,都沒有排沉栩通告。 墨塤再見云期,發覺他竟毫發無損,經年壓抑的怨氣終于爆發。 師兄弟再度動起手來,拳拳到rou,云期不得不還手,打得一個嘴角流血,一個單眼幾乎睜不開。 在墨塤抽刀怒吼著“你到底憑什么”,即將真正傷害到云期時,一枚小石子落在了他額頭上。就像是很多年前,赤靈阻止他發脾氣那樣。 “不…不可以……” 墨塤愣住,長刀沒有斬落,詫異望著那些縹緲細沙漸漸匯聚成形,依稀化出少女輪廓。 赤靈未能重獲rou體,卻基本恢復了意識,不再被怨戾所困。她摸摸云期的頭,告訴墨塤不可以傷害小竹子,千訣很需要他,要聽從、也要尊重千訣的選擇。 她說話時,有很多聲音和她重迭著,有人語,還有云期聽不懂的神語。 云期方才知曉,自己暗自奉為神明的“同門”,的確都來自于天。 師父擁有純凈的媧皇血脈,在上神中也算絕對強者。在盤古、女媧、伏羲這些創世大神陸續隱于天地后,所有媧皇靈女都追隨于她,將她所說的奉為圭臬。 云期那些“師姐”,大多像赤靈那樣,是媧皇靈女。而為數不多的“師兄”,像墨隕,基本都為補天石所化,是靈女們的侍從。 還有一小部分“師門中人”,是認同師父看法,不愿繼續留在天界仙神。 開天辟地之后,清氣上升,濁氣下降。 因濁氣性質暴烈,更容易承載濁氣的魔族,也會求穩,將清氣作為法力之源。但清氣終究是有限的,神族指責魔族貪婪,魔則認為神太自私,最終引發了初次的大戰。 人多勢眾、聚斂頗豐,卻難以利用濁氣的神族,在持久拉扯中,失去了絕對優勢。 濁氣精元正式匯聚,魔族不顧爆體也要反撲,神族竟逐漸落于下風! 上神們終于坐不住了,商討出來一個辦法——強行抽出一絲濁氣精元封印,令它再也無法完整,限制魔族實力膨脹。 而這場封印,需要一個容器。 它必須是絕對中庸的,要堅不可摧,要在死生之間,更要足夠“空”,難以利用清氣、也無法吸收濁氣。 墨塤自請成為犧牲。 他自身條件和要求很接近,堅硬無匹,是五色石中最罕見的墨玉,由女媧大神點化而成,本身就不算有生命。 封印儀式在即,那些上神們,卻又以己度人,認為墨塤不夠“空”,一旦獲得濁氣精元加持,難保不會反水。 當然,還有一層更深的原因。石衛只聽令于靈女,其他上神并不愿坐視媧皇一脈實力大增。 師父便提出,五色石之外,女媧大神還曾選中一種“無色之石”,只是未及煉化,天已補成。 給她點時間,她會找到。 可天地間哪有什么“無色石”? 她只是厭惡這些高高在上的嘴臉,更不愿自己最忠誠的石衛,為保神族安逸,平白成為犧牲。 她撐著傘,抵御濁氣侵擾,開始漫無目的地在世間游走,目睹生靈涂炭、山河破碎,更加厭戰。 神明明也可以利用濁氣,只是困難,也有風險、有代價。早有一些不喜爭搶的仙神離開族群,神便將沾染過濁氣、生了心火的“背叛者”開除出同類,稱為修羅。 哪怕神魔各退一步,都少聚斂些清氣,也不至于是如今景象。那些經天緯地的上神,都離真正的“世間”太遠了,再拖些時日,他們總該做出讓步。 可惜她高估了其他上神,既得的利益,只要拿得少些,便是蒙受損失…… 戰況愈演愈烈,火山也有噴發的趨勢,上神們開始催促,再找不到“無色石”,便要墨塤。 也正是在這時,她很意外地,遇到一個不錯的替代品。 那是個女媧大神捏的泥巴種,用一小片竹簡作為心,是絕對的中庸,可惜非常脆弱。 這個缺陷倒容易彌補,注入幾滴媧族神血加持,便能暫時封印住濁氣。 獻祭一個小小的泥巴種,就能換得神族勝利、天下太平,怎么聽都是最理性的選擇。 媧皇血脈唯獨殺不死人,她便跟上他,等待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間。他非常弱小,在這樣的亂世里顛沛,總歸是要死的。 沒過多久,他就不知為何,躺在那里不能動彈。 漫長戰爭中,清濁氣混亂,氣候變得極端,大地龜裂,許多水流都斷了。這只小生靈身上也沒有足以御寒的衣物,這樣躺下去,最多等到日落,溫度驟降,他便會凍死。 她在那里靜靜地等。 小小的人就那樣,一直呆呆望著天,發現她很久都沒離開,還問她在等什么? 沒想到這家伙會搭話…… 她人語說不流暢,也不會撒謊,只能模糊又生硬地示意——他心跳還沒停。 他望著西垂的日頭,苦笑:“第一次見快要死的人?” 她決定不回話了。 過上一會,他居然又問:“有吃的嗎?我很餓?!?/br> 這算是一個祈求嗎? 她有些茫然。 女媧大神曾說過,當人向神提出要求,其他神可以坐視不理,但靈女們不同。如果聽到合理的祈愿,還是要試著去完成一下…… 畢竟人是媧皇所造,也算與靈女同氣連枝。 可她身上沒有食物,神從不會感覺到餓,也不知道人喜歡吃什么,但她的凈瓶中存著瓊漿玉液。 她想了想,便傾倒瓶身,將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仙釀,澆向干裂的嘴唇。 難免有一些灑在他小小的臉上、溢出嘴角,而他喉骨渴求地滾動,狼狽地攝取。 仙釀中蘊含豐沛清氣,落進他嘴里,卻和最普通的水無甚區別。這更說明他難以吸收掉清氣,也不能利用濁氣。 他喝夠了,終于爬起來,擦擦臉,也沒說謝謝。 “快回家去吧,下次別看了,很難看?!?/br> 他勸完,一瘸一拐地離開。 她莫名其妙救了這個小泥巴,接下來,又總在危難時刻出現,等待他的死亡。 觀察久了,她忽然發現,女媧大神創造的生靈實在有趣。人是仿造神族創造的,也像神一樣,會呼吸、有心跳,這一小只尤其有意思,運氣格外好,每次受了傷,卻都不至于死掉。 他也足夠“空”,腦子里只有一個簡單的念頭——活下去。 掙扎著,再難看,也要活下去。 直到他受了致命傷。 粗糙鈍刃扎進胸膛,心跳也變微弱,雨淅淅瀝瀝,將呻吟聲掩蓋。 可能意識到,這回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又或許只是單純覺得,他們已經很熟悉。他的話突然很多,又一次祈愿,說想聽她唱首歌。 何其僭越,竟要求神靈為他歌唱? 罷了,也已經是最后一曲了。 等他赤血流盡,咽氣那一瞬,便會進入非生非死的混沌狀態。只要她動作夠快,就可以完成封印。 她隨意哼起一段旋律,連詞都沒有,他卻聽得異常滿足。 止音落下,他微笑著,贊美她是很溫柔的死神。 她又有些茫然,她不是死神,如果非要說的話,接過女媧大神衣缽,她應該掌握著生,應當維系世間的平衡,守護萬物的和諧。 她明顯也不溫柔。 戰場中心的火山鼓噪著,濁氣一旦爆發,萬物都會被熔巖吞噬。 要勸他別再作無謂的掙扎了么? 遲疑間,那個小小的泥巴種,卻用雙手握緊鈍刃,往深處猛地一捅—— 他嘴角溢出些粉色血沫,卻又笑著,“我不能…再耽誤你回家了……” 天地突然間哭嚎起來,暴雨傾盆,雷聲驚得她幡然醒悟,竹傘陡然跌落! 這是在做什么—— 她是神,生來強悍,維系世間平衡,守護萬物和諧,回應凡俗所愿,不是該去保護這些弱小生靈的么? 為什么要為神族壓魔族一頭,隨意獻祭犧牲?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不管是墨塤,還是這個沒有名字的小東西,不該有任、何、一、個成為祭品! 如果非要一個小小生靈的死,才能換得世間茍且安穩的生,那還要他們這些神做什么?要強者做什么? 快! 她刺破指尖,在他心頭注入三滴神血,可這小生靈太脆弱,心瓣又已嚴重破損,任誰都會認為回天乏術。 快些! 她又折取竹傘一角,為他補心,燃燒法力,嘗試續命蘇生。 血在這弱小生靈身下流淌,被雨水暈開,化為一葉不知會將魂魄載往何處的花舟。 再快些! 遠處的火山噴發在即,如果抑制不住濁氣,就晚了—— 要選擇封印么? 她緊握云紋玉佩,參商契,還有參商契! 一個愿意自我犧牲的人,在那瞬間,明明比她更像神明,為何不能和神共享命格? 世間沒有無色之石,那她就來做這塊無色之石,與他一同承擔那份濁氣! 自此,他們的命運就被緊緊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