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此為三大禁
應悔閣紗幔重重。 千訣弄弦,曼聲輕歌一首古曲,這是她早年自行領悟的。 側方手桌上,扔了個剪紙小人,已被攔腰撕裂。還有一碗湯藥,一小碟琥珀糖,糖中封著花瓣,格外伶俐。 現下濁氣散逸世間,萬物凋萎,很難再見到花。 云期許久未曾聽過這曲上古遺音,在廊下安靜欣賞了一會,走近時,止音恰好落定,余韻悵惘…… 千訣抬起眼睛,不質問他為何私自離開,又是去了哪里,只嘆息:“安神湯涼了?!?/br> 云期近來總是睡不安穩,人也看上去很疲憊。她還以為他是被關得氣悶,意外尋得幾朵小花,便心中一動,為他備了靈藥和糖。 千訣才被帶回紫竹峰時,云期就親手熬過琥珀糖來哄孩子。 可來她興沖沖到閣中,卻撞破他借了個紙分身在奉琴! 千訣一時也分辨不出,先前那些日日夜夜,遙聽閣中傳來的琴音,到底是真是假,只覺得很失落…… 原本以為,云期會愿意多陪她演些時日。 云期這次好好穿著鞋,也沒有用發帶橫遮雙眼,更沒有辯解的意圖。他垂下視線,正挺的鼻梁觀心:“聽憑處置?!?/br> “處置?”千訣輕笑,指尖撫過紙身撕裂處,“我倒想知道,你還會怕些什么?” 云期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怕什么……” 自然是怕她萬劫不復。 千訣搖搖頭:“不懂的是你?!?/br> 云期手在袖下攥成拳:“那就告訴我!” “告訴你,又如何?”千訣嘆息。 一開始就是錯的,一錯再錯,錯上加錯。他太弱小了,原本可以不被卷進來,“無知無覺,便不會痛苦?!?/br> 云期拂袖:“我不需要這種保護,我想和你一同分擔!” 千訣見他神情切切,胸中涌起復仇般的快意。 “誰又喜歡被蒙在鼓里,被‘保護’、左右呢?”她起身,注視著他,“如果你早些懂這道理就好了?!?/br> 雖然她一樣要走到今日,但若能早些控制修羅火,早些知曉他的心意,早些明白他已是強弩之末—— 起碼不會帶著這么多恨。 云期一時啞火,目光游移,愧疚不語。 千訣纖纖素手端起藥湯,扔下他緩步而行,幔帳隨之飄動,暗紋透過光,像是些陰刻的文字。她坐上床榻,拍拍膝蓋,身影孤零零的。 云期讀懂這個召喚,跟過去,跪坐在毛皮地毯上,仰望著她。 千訣慨嘆:“若沒了這些紗帳,此間該有多空曠……” 她舀一匙湯藥送去,云期便自然地含入。 千訣就這樣一勺、一勺喂著,白玉勺偶爾抵得深些,云期神色會略顯痛楚。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壓住生理性抗拒,喉間凸骨艱難滾動,望著她,努力吞咽。 湯藥雖然放涼了,她卻越喂越愉悅,干脆扳住他下巴,將薄玉碗抵在唇邊,猛灌進去最后幾口,嗆得他眼角都泛紅。 云期偏開臉咳嗽,千訣才抽出手巾,替他擦干凈弄花掉的嘴唇。她用拇指指腹蓋了下他唇珠,再讓人臉朝外,枕在自己膝上。 千訣視線投向粼粼水面,輕撫他雪發,低語:“你從前提到過‘三大禁術’,蘇生、入夢……” 云期閉上眼睛,這聲音在他耳中,莫名地,同師父交迭在一起,不禁讓人回想起從前。 『蘇生、入夢、參商契,此為三大禁?!?/br> 師父柔聲介紹完,赤靈師姐又調皮地提醒,這些術法一個比一個兇險,小竹子是乖寶,了解下就好,可千萬別碰! 云期很好奇為什么會這樣排序?怎么聽,都是蘇生更違逆天道。 墨塤抱刀,侍立在師父身側,替她們回答:『因為不值得?!?/br> 師父繼續講解。 蘇生,是以燃燒大量靈力為代價,供養已被損毀的器官,如果救治及時且得當,甚至能幫人續命;入夢,則是將元神送入他人掌中,我為魚rou,隱患重重;而參商契只能由強對弱發動,最為玄奧,以血為引、以器為約,共享命格,直到一方消亡方可斬緣。 站在施術者角度來說,的確是一個比一個不值得。 師父教導他記住,做人,要自私。 生存是一切的前提,萬事從自己出發才能活下去,若是拋棄利己的本性,只會一無所有。 墨塤冷冷看著云期,補充:『仙神才配談論無私,像你這樣的羸弱之輩……』 赤靈聽到這,鼓起臉頰,如同河豚生氣,彈了個紙團到墨塤腦門上:『討厭,你不許說話!』 云期記得,當時自己在小聲保證,一定會努力變厲害的。 追憶到此,他才意識到,原來師兄對自己早就有敵意,只是礙于師父和師姐在,硬壓著性子…… 千訣用兩指夾起一束雪發,緩緩滑動到末端,摩挲出沙沙聲,弄得云期有些癢。 “你說…從盤古開天辟地,到創世神陸續歸隱,神的力量越來越弱……是不是代表,這宇宙氣數將盡?” 她喃喃,不像是在提問,更像自言自語。 云期用臉頰蹭蹭她膝上。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沒見過真正的神。 她還在撫摸他長發,嘆息:“若末日降臨,一切重歸混沌,你會害怕么?” 云期聲音小了些,像是開始困頓:“會怕,那樣就沒有你了……” 千訣終于輕輕笑了,嗓音柔和起來。 “罷了,睡吧,讓我看看你的夢?!?/br> - 云期的夢境很奇妙,像水墨揮就的蜃樓。 千訣隱匿身形,但靠夢主太近,還是容易被察覺。即便不遭反噬,夢主覺得異樣,也會提前醒來。 地面殘車戰旗散亂,鮮有丹青色彩,烈日當空高懸,顯得格外紅!云期人也很好找到,小小一只,直接躺在地上,幾乎衣不蔽體,呆呆望著天,一動不動。 隱匿著的千訣已經有些無聊,場景才終于轉變——烏云蓋住太陽,下雨了。 可云期還是那樣躺著,任雨水淋在身上,微微張開嘴,像條擱淺的魚。 就在千訣萌生走過去、替他遮身擋雨的沖動時,一名女子從身后穿過她身體,先一步將手中的傘傾過去,帶出墨跡殘影。 即便水墨描繪得沒那么細膩,千訣也能看出,這竹傘正是和云期初見時,他不肯讓她咬的那柄。 原來如此…… “又見面了?!痹破跉g喜,聲音卻很虛弱。 “嗯?!迸嘶貞?,不碰他,只替他擋雨。 之后雙方都沉默著,不知道在等些什么,雨還在下。 “好像…也沒那么可怕?!痹破诼曇粲秩趿诵?,但笑意也更明顯,“因為,每到這時候,你都會出現…” 女人這次沒有回應。 她一直注視著這只弱小的生靈,神色悲憫。 小云期試圖起身,最終又癱回去,咳嗽幾聲:“其實你…咳咳、不是貴族吧?!?/br> 女人垂眸:“嗯?!?/br> 他居然笑起來:“那你一定是死神?!?/br> 女人不置可否。 他指尖動動,用臟兮兮的爪子,抓住她裙角:“你可不可以…哼一支曲子給我…權當是、當是…咳咳!” 他咳出了血沫子,一時無法繼續說下去。 傘遮住女人大半張臉,得到這個祈愿后,她沉默片刻,竟然真的哼唱起一段悠揚旋律。 千訣聽了開頭,便基本確認,竟然是那段上古遺音! 她心跟著慢慢沉了下去,看來那些怨靈所言,多半是真實的…… 當年千訣悟出這古曲,頓覺風雅,便跑著去找師尊分享。待止音落下,她抬起視線等評鑒,但見一行清淚從他臉頰滑落! 后來云期還提過些奇怪的問題,可惜她都沒能給出滿意的答案。慢慢地,他就不再問,也逐漸疏遠了她。 小云期聽完這段哼鳴,嘴角翹起,滿足地輕闔雙眼,撫上心口:“咳咳、真是,好溫柔的死神啊……” 許是記憶中斷,畫面如水般泛起波瀾,墨與丹青混雜,留下一灘朱砂。 枯墨竹影簌簌新生——是紫竹峰。 “怎么又暈過去了?”紅衫少女在床邊急得團團轉。 千訣想,這應當就是赤靈,原來她模樣這么俏麗…… 黑衣墨塤看人一驚一乍,嘴角輕輕撇出個小?。骸梆I的吧?” 時間被壓縮,少年很快就端來一碗粥,鼻尖和臉頰上,都添了些許煙灰。 赤靈噗嗤笑出聲:“哈哈哈哈怎么弄得?是去生火了嗎——” 笑聲太響,驚得餓到意識模糊的小可憐一抖。 墨塤氣急敗壞,嘰里咕嚕說了句母語,千訣現在能聽懂了,他是在抱怨:“我又不是你們靈女,現下哪有那么多法力!” 兩人也是第一次養孩子,手忙腳亂扶起云期,捏開嘴往里灌,灌得他嗆咳起來。 “完了完了,不會噎死吧!”赤靈嚇壞了,就要用術法。 “你也省著點——”墨塤制止,將孩子抱進懷里,猛地拍拍背,“這樣就可以了……” 云期緩過勁來,自己抱起剩下半碗粥,嗷嗷喝,赤靈還趁亂摸了一把他腦殼。他喝完,意猶未盡舔舔碗底,可憐巴巴地問,還有沒有? 抬起視線,師兄師姐卻都陰沉著臉,面如死灰!他們一語不發,像傀儡一樣站起,一步步倒退著出了門…… 這詭異的場景也看得千訣汗毛倒豎! 很快千訣就意識到,是自己太過沉浸了。這是夢境,發生什么怪事都正常,只不過,這一段剛好是噩夢…… 云期可能時常會被這樣的夢魘糾纏,才睡不安穩。 “師姐、師兄!”夢里的小云期摔下床,沒來得及穿鞋子,光腳跌跌撞撞追出去。 赤靈和墨塤跟著師父,留下紅黑白三道背影。他們明明走得不快,可無論小云期是跑,還是捂著心口一瘸一拐,總和他們隔著遙遠的距離,越來越遠。 “不要…不要……” 小云期嘴里念叨著,始終沒有放棄追逐。他的身影從下地開始,就在慢慢變化,有一瞬很像小竹子,還讓千訣恍惚了片刻。 師姐的身影慢慢模糊了,隨后是師兄,最后,師父也停留在遠處,像墨跡被水沖花,暈開,即將徹底溶解。 “等等我啊——” 云期氣喘吁吁,他已經變得高大,用了瞬閃,拼命追過去,又猛地剎住—— 他腳下是萬丈深淵,而她早已在懸崖之外! 云期拼命伸出手,想拉回她。 師父卻柔聲叮囑:“我們不在的時候,你要乖,萬事小心,別輕易死掉……”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云期幾乎是慘叫起來,胳膊抻到極限,涕泗橫流,糊了一臉。 師父說完,便消散了。 他跪在懸崖邊,一瞬白頭,哭著望向奔騰的巖漿,試圖尋找一絲蹤跡,卻看到千訣的身影在下墜。 這次云期沒有猶豫,抹干眼淚的同時就違背師命,義無反顧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