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今天火葬場了嗎 第47節
他似乎有許多話要同她說,但是此刻,卻又只能化為淺薄的嘆息。但便是這嘆息,也只是緩緩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見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后面的門板上,眸中滿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認識他一般。 可是......小婳呀,這一世的姜婳,如何會用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這一世的謝欲晚? 他在心中輕嘆一聲,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靜,也染上了些許沉默。他再進一步,她卻已退無可退,眸顫抖地已經閉上。 地上那株花,徹底被壓成如葉一般單薄的軀體,惶然卻又無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塵埃。姜婳看著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只余下些許嘆息的花,一瞬間哭了出來。 他眸一怔,止住了腳步。 手指抬上去,想為她擦拭掉留下的淚,但她直接下意識躲開,眸中的害怕幾乎要溢出來。 他的手,懸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絲澀,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屬于他的酒,被她淺笑著,端給別人一樣的澀。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處數十年的妻子,為何會怕他。 他放下了手,沒有再前進,也沒有再后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曉他知曉她重生了,但她惶然著眼,含著淚,在這昏暗的房間中,一遍遍告訴他,她沒有。 她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經默許了她所有的計劃,他甚至容許了她以傷害自己為代價的一切,但是,現在,她是想做什么。 沉默不語間,她眸中的淚,一點一點落下,她無聲地哭著,他只能借著月色,隱藏自己罕有的茫然無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過嗎? 謝欲晚遍尋回憶,竟找不到一次。她沒有再看他,緩慢地蹲了下來,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為何......會這般。 他想開口,卻像是啞了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 有什么東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從書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隨被皇帝打壓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宮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后,頂著滿朝臣子的壓力,為他賜予丞相之位。 他為父親清了污蔑之名,也在摯友太子死后,按照他之心愿,扶持軟弱卻正統的皇子上位,為其穩固天下,開荒擴土??赡敲CR簧?,他從未有一刻,如現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面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飄下的雪。 便是在他記憶中,她離開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顫著,想上前,做些什么,卻止在她滿身流露的抗拒前。 “姜,婳......”他遲疑開口,可姜婳埋著頭,顫著身,許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緒晦暗不明,突如其來的亂軌讓他有些遲疑,他不知心中不斷泛著澀的情緒是什么,在她的哭聲中,濃厚的,恍似要將他吞沒。 可在緩長的沉默之中,他還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臉。 冰涼的觸感讓姜婳顫抖的身子一頓,然后,他被她挾持著,緩緩看向他。同他眸對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飄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斷侵入她的身體,她其實已經不知道她當時有沒有掙扎。 但是最后,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亂地別過臉,掙脫開他冰涼的手,帶著些惶然地望向他。幾乎就要把‘你要做什么’寫在臉上。 謝欲晚怕傷到人,本就沒太用力,此時被掙脫,見她終于望向他,也沒再動作,只是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被氣笑。 一種泛著酸又生氣的情緒,襲著他。 他望向惶然面露防備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掙扎之間,還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姜婳其實很少見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樣。 明知她恐懼,明知她害怕,依舊掐住她的臉,固住她的肩膀,就是為了讓她看向他。她眸顫著,望向前方的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經一半在她身上,她們此時,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數時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際,此時,依舊生不出怨恨和厭惡。她知曉謝欲晚的性格,當年既然是她先主動爬上他的床,他應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從前不曾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甚至現在,她其實也沒覺得有太大的問題。 只是......這已經不是上一世了。 沒有那杯酒,也沒有滿城的風言風語,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為何,她還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注定沒有愛的一生。 她顫聲開口:“夫子,那些詩書規矩禮儀,便是教導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閨房如此強迫她的嗎?” 謝欲晚輕聲一笑,骨節分明的手從她身上移開,緩緩站直,一只手緩緩背到身后。 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轉的情緒,都化作了淡然。 只剩下眸,還泛著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后,也歸于平靜。 一切都歸于寂靜之后,他俯視著她,輕聲道:“那,姜婳,我從前教導你那些詩書、規矩、禮儀,就是讓你在此時巧舌如簧的嗎?” 他眉宇之間,因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 姜婳掐著自己手,望向他,同之前一般說道:“學生,并不知道夫子您在說什么,我要休息了,請夫子離開我的房間?!?/br> 謝欲晚平靜地望著她,姜婳也回望過去,緩慢,一字一句地,補了一句:“以后,也請夫子,不要再來?!?/br> 她望著他,許久,都未移開視線。 那些懼怕仍在心中蔓延,但她知曉,如若她此時不堅定,再堅定一些,他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 她知曉,未成婚,即便她們兩人獨自在昏暗的房中,他依舊不會對她做什么。 但只要是接觸,哪怕只是指尖,她都萬般抗拒。 明明,只要他也裝作不知道,她們兩人,便可以相安無事,這一生,再無交集。他也明明知曉,她絕不會攔著他分毫,從前他史書上唯一的敗筆,就可以消失了,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從這一世相逢之后,謝欲晚看得最多的,便是姜婳的背影。 此時,她就在他眼前,他等到了宿命的輪回,終于,他能夠好好地看一眼這一張那半年盤桓在他夢中的臉。 可為何,伸手變能相碰的距離,會如此遙遠? 他想起飄泊的雪,想起書房外那一盅冷透的暖湯,他眉間蹙了一下,輕聲道:“小婳,你是在生氣嗎?” 他似乎,終于從回憶之中,翻尋出了,她此時這般奇怪的原因。 姜婳身子一怔,望向他。 在他蹙眉的眸光中,一字一句道:“夫子,學生并不知您今日的說的一切,學生同您的關系,也不足以讓您如此喚學生?!?/br> 說完,她扶著門,從地上爬了起來,僵硬地一下一下扣著閉上的門,手指尖被門上的倒刺弄出了血,她感覺到了疼意,停下了。 月光從半開的窗灑進來,她望向沉默的謝欲晚,手指向窗邊。 “學生房間的門壞了,夫子,請吧?!?/br> 謝欲晚順著姜婳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月色映亮窗邊的一片,透出窄窄的一片亮。他沒有說話,從一旁拿起火折,點亮了油燈。 一瞬間,屋內簡陋的一切都亮堂起來。 一雙手覆上了姜婳的眼睛,微涼的觸感從眼間傳來,本來是該抗拒的,但是姜婳已經有些疲累和厭煩了。 再這般下去,她這一生,留給謝欲晚為數不多的前世的愧疚,怕是要消磨完了。 她應該同他坦白嗎? 告訴他,她的確也重生了,但是姨娘尚在,她并不想重復前一世那荒唐的軌跡。她......不想再感受那方冰冷的湖,也不想,再有一絲對他之愛的期盼。 她能嗎? 不等姜婳想清楚,眼前的手移開了,有了適才被手覆眼的一段時間,亮起的光,并不覺得刺眼。她看著他,只見他拿了帕子,低下頭,為她纏著手指尖的傷口。 她一怔,不明白,他是在干嘛。 謝欲晚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聲對外面說了一句:“莫懷,把門打開吧?!?/br> 姜婳一怔,看著他垂下的衣袖,劃過她的指尖。 隨后,他沒再說什么,沉默地離開了。莫懷在身后,同她行了一禮,為她關上了門。待到耳邊能聽見的聲音都消失后,姜婳沉默地望向指尖的帕子。 她的手在帕子上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直接扯開。 * “滴答——” “滴答————” 謝欲晚眸半垂著,望著從天上飄落的雨,莫懷從身后撐起一把傘。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 為何......那么生氣? 因為那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嗎,可那句話,說的,又不是他。他同她之間,不是兩廂情愿嗎? 她真以為,如若他不愿,她能入丞相府嗎。 這世間,對于男子而言,有那么多的法子,處理一個下|藥爬床的女人,何故一定要相娶。 而且那酒中的藥,她心中知曉,并不是她下的。那那句話,同她有何關系。為何,她會因為那句話同他這般生氣? 雨從指尖滑過,謝欲晚輕嘆了口氣。 難怪那杯酒給了旁桌的書生,難怪今日如何都不認前世之事,原來,是一直在因為前世他那句話生氣。 生氣,過些時日,應當就好了。 這般想著,謝欲晚眸中神色好了不少。 莫懷望著自己公子,握住傘的手有些顫抖,下面的人,適才上報了一些事情,他不知,是否要此時告訴公子。 再一抬眸,莫懷便看見,他身前的公子,向姜三小姐小院所在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莫懷聲音不似往日般冷,卻有些猶豫。 “公子?!蹦獞训?。 謝欲晚沒太在意,平靜應了一聲,然后就聽見莫懷道。 “今日姜三小姐將酒遞過去的那個書生,名為于陳,來自江南于家,父親是一個四品小官,近日才被調至長安......于家前幾日剛同姜家交了庚帖,是,是姜三小姐的?!?/br> 江南于家,于陳,庚帖,姜三小姐。 雨漫漫地下著,只有遠處的小院的門口的一盞燈,映出些許光亮。莫懷沉默著,不敢抬頭,許久之后,就聽見了沉默良久的公子,輕聲笑了一聲。 莫懷難以形容這一聲輕笑。 許多年后,他才明白,這是隱忍克制,卻不曾表露的......極致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