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難撩 第65節
這下覆水難收,空余相對無言。 欲言又止許久,她竟只是加快了回雪苑的步子。進門之后“砰”一聲鎖好了門。 一轉身,漱玉才發覺房中還坐著元蘅。 元蘅悠然抬眼,將洗干凈的筆放回筆架,看戲一般:“那不是我表哥么?我都瞧見了?!?/br> 漱玉沒理會她的打趣,隨手抓了一把魚食去喂瓷缸旁。魚食一落,幾尾魚哄鬧著擠來爭搶。 宋景的那些凌亂心思她不想提,身份懸殊在這里,自己罪臣之女,昭雪之前不配與人論風月,也沒這心思,不然那豈不是空害人。她喂了魚,問起:“你去哪里了?這個時辰才回來?” “校場?!?/br> 元蘅言簡意賅,“還聽了件稀罕事,你要不要聽?” 喂好了魚,漱玉往她跟前來坐定了。 “去年青黃不接,如今也尚未至秋收,估摸著今年莊稼收成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今日瞧見幾個府兵模樣的人在為難幾個種田婦人,說今年的銀子要提前折提前給。那片農田應當是歸蘇家的??墒墙袢諈s瞧見來收租子的是陸家人。你當如何?” 乍一聽,漱玉沒明白。 元蘅又繼續道:“啟都內田產更易要過戶部,蘇瞿就算是意圖讓與陸氏,也只能有心無力。畢竟聞臨與陸家人要避嫌,這等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過戶部不免會鬧點動靜出來,可是卻沒有。說明這是私易?!?/br> 私易田產不算什么稀罕事,凡是有點農田置業的官員,缺銀子的時候偷摸易出,不必經由戶部走賬,中間貪圖些厚利薄利都是常事。只要不在都察院考核官員為政之績的年份,大多數都不會暴露。 可是這是蘇家易與陸家。 這就是稀罕事了。 聞臨對陸氏避之不及,如若不然也不會頗費周折地要娶元蘅。這幾年他雖未再提越王妃之事,可這婚事耽擱下來,誰心里都不安生平靜。 蘇家是聞臨的母家,此刻與陸氏走得近,就是問題了。 元蘅又道:“私易不好說,私贈也說不定?!?/br> 漱玉怔了下,幾乎脫口而出:“聞臨與陸家人……他瘋了不成?儲位空懸,他還要逆陛下的心意?” “他可清醒著呢。就是因為儲位空懸,他手中卻毫無倚仗。與其賭陛下那點不明不白的心意,他情愿背靠紀央城好乘涼。就怕陸家人比他還清醒,到頭來他被人賣了,還做著春秋好夢呢?!?/br> 第59章 良宵 蘇瞿在朝中與陸從淵談不上不對付, 只是兵部與都察院的往來稱不上密切。同朝為官難免有交集,但這交集止于“君子之交”,至于是不是君子之交所有人心里也有數。畢竟隔著越王的關系, 蘇陸著實尷尬。偶爾迎頭碰面了互相行個禮,面子上顧了, 誰也不會閑的沒事去查他們的里子。 如今這田產就是里子。 竟早就勾扯到一處去了。 當年朝中從越王凌王中擇選奔赴江朔的人選時, 聞臨那般不情愿,各種推托, 好留在啟都靜候儲君之位。誰知這兩年多皇帝卻沒有提及儲位半句話, 將他就那么不尷不尬地晾在越王府。 反倒是如今, 他看到聞澈手握數萬江朔之兵, 還能凱旋回來, 留在這里, 他才恍然覺出自己當初的愚蠢。 他留在這里什么都沒有, 而聞澈卻實打實地自己握了親兵。北成已非興盛之年,兵權就是拿來說話的底氣。 而他若是不投了紀央城陸氏, 最后什么都得不到。他如今才看透皇帝的心意是最不要緊的,也是最沒用的。凡是利器, 都得經手親自磨出來才作數。 旁人給的都是棄如敝履的鈍斧。 元蘅緩慢地飲盡一盞熱茶, 手執筆蘸了朱砂, 在宣白的圖紙上抹出一道鮮痕來:“只怕從此越王封地就要與紀央城連通了。造出一道墻來圍著啟都,遠水解不了近渴, 那時燕云軍還是俞州軍,都對啟都望而不及。舊時災禍要重現也說不定?!?/br> “你是說……當年的謀逆案?” 瞧著圖紙上畫出來的壁壘, 元蘅看向漱玉:“真以為那事是太后做下的么?沒有依靠的深宮女人, 被陸家人當了替死鬼罷了。一朝未成事,陸家不會善罷甘休。如今若猜測是真, 陸家人真與蘇家有什么勾連,那他們手中就又有了一個王爺,正如當年拿著聞泓做盾一般無二。人欲興事,首先要尋個天地都認可的借口,最后再廢掉這個借口?!?/br> 漱玉吸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當年太后要扶聞泓登基,不是想讓自己繼續垂簾聽政,而是陸家人拿聞泓做靶子?想稱帝的另有其人?” “一個牙牙學語的稚子,一個太后,想稱帝的自然另有其人。他們不在意有多少墊腳石。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壁壘形成之前,徹底隔斷?!?/br> 元蘅提筆,在那紅痕上畫下一個叉。 瞧著那張地圖,漱玉想起當年自己家的血案來,不免悲從中來,嘆道:“可我們能做什么?又豈是落筆這般容易?你雖官至禮部,但行事卻要比過往更謹慎了,一不小心就被都察院拿來做把柄。越王要依靠陸從淵,我們如何攔?” “為什么要攔?” 元蘅輕挑了眉,“好不容易有人自取滅亡,我們可不能攔。就要靜觀其變,最后再給他們迎頭一擊,看著他們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那才有意思。不然他們就真會當衍州元氏,只是不足為懼的花架子了?!?/br> *** 勸知堂中的燭火已經滅掉了幾盞,而宋景還在安遠侯的書房中沒有出來。起初還會傳出幾聲爭吵,后來還有瓷片墜地摔成粉末的刺耳聲音。平素在侯爺跟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宋景,除了年幼不懂事之時,從未違逆過侯爺的心意,更別說如此爭執。 府中人都不敢靠近,因為夫人身子不好,也沒敢驚動,最后還是由九桃去雪苑請的元蘅。 彼時元蘅已經歇下了,睡意朦朧間聽聞這件事,只簡單披了衣裳就跟著九桃一同去了。 叩開書房門時,宋景正跪于地上,而膝頭就是那些摔碎的茶盞,水漬濺得哪里都是,茶葉還黏在宋景的膝頭衣料上。 元蘅去扶安遠侯坐下,輕聲道:“外祖何故動這么大的怒?再怎么樣,我瞧著表哥也像是知錯了……” “我沒錯!” 宋景猛然抬眼,泛青的眼底蘊著怒意,“我知道我不爭氣,但是侯府難道不就得益于我的不爭氣嗎?我若如我父親一般文韜武略俱現,那時爺爺你真覺得啟都的十二衛親軍的調遣權,還能是侯府的么!世家紛爭不休,安遠侯府何以能免遭波折?你總也瞧不上凌王,又可知他敢若露出半點相爭之心,就無法保全梁氏!我混賬,但我不是傻子!” 案上堅硬的硯臺被安遠侯拿起,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腳邊,像是氣極了:“我要你替我想了么!宋氏有你這種不肖子孫,已然是我的報應了!” 硯臺砸下來磕壞了一角,赫然露出丑陋的凹痕。 元蘅輕輕走過去,將硯臺拾起來,重新放回了安遠侯的手邊。 “這里沒你的事,回去歇著?!?/br> 摁著眉心的安遠侯頭也不抬地轟人。 元蘅沒動,而是柔聲道:“府中人有閑言碎語,說蘅兒是外人。如今外祖與表哥爭執,連情由也不許蘅兒聽了,可是外祖也這般覺得?” 感情牌打得好,安遠侯倏然抬眼:“誰傳的這種話!” “誰傳的不重要,可蘅兒瞧著外祖見外呢?!?/br> 安遠侯凝眉嘆息,終于道:“這是什么剜心的話?我倒是情愿只有你一個外孫女,恨不得將這個渾小子活活打死!” 他轉而對宋景道:“我百年之后最放心不下你。日后你承繼侯爵必為眾矢之的。你怎能怪我提前為你籌謀,揣度我的良苦用心????” 兀自跪地生著氣的宋景此時才悶聲道:“若你為我的籌謀是給我定下親事,要我日后依靠夫人的母家活著,那恕我不能應下!” “親事?什么親事?” 元蘅總算明白了爭執的原由。 昔日她在元府與元成暉為了親事爭執時,她說的話比宋景的還要重。但她不明白,安遠侯那時會體諒她,主動支持她退婚,而如今又為何逼迫于宋景? 她伸手去扶宋景,但這人不肯動。 元蘅只好道:“勞煩表哥出去,我與外祖有話要說?!?/br> 大抵是爭執了小半夜也氣壞了,宋景起身時連雙膝都是酸軟的。幸虧元蘅搭了一把手,不然他連站起身都艱難。 房中最后只剩下元蘅與安遠侯。 安遠侯仍然摁著眉心,眼皮都倦怠地不想睜開。而元蘅卻在他跟前坐下,撫摸著那塊被砸凹了一個角的硯臺,道:“外祖想給他定誰家的女兒?” “周仁遠?!?/br> 元蘅頷首,更確信了心中想法。 宋景其實方才說的極對,甚至解了元蘅許多困惑。為何宋景分明有極好的天分,卻始終不肯參加科舉,亦不肯入武舉,就這般不上不下地留在文徽院混日子。為何聞澈張口就是提封地,從未如聞臨一般將儲位掛在心上。 不是不想,是不能。 當年謀逆案過去,宣寧皇帝徹底親政,將啟都十二衛交由了平叛有功的安遠侯??墒悄挠袕奶於档慕^對好處?個中要交換的東西在最初就已經心照不宣地定下了。 安遠侯不能擁有一個出眾的孫輩,待他百年之后,十二衛必須要能順利地回到皇帝手中。 可如今不是宣寧初年了,現在的北成四分五裂,群雄各據一端。若此時讓侯府交還十二衛,簡直是天方夜譚。沒有了護身的東西,會比皇帝的記恨還要令人擔憂。 而周仁遠不一樣。 周仁遠是個文官,沒有什么實權。他又是當今皇帝最親信的老師。即便他即將致仕,但永遠在皇帝那里留有情分。日后若侯爵和十二衛傳至宋景手中,皇帝心生忌憚之時,也會看在宋景的夫人是周仁遠的女兒,而網開一面。 這是安遠侯在給宋景備下最后一封保命符。 元蘅一時感慨,卻又道:“外祖的心意,表哥他終有一日會明白??墒浅捎H是大事,講究一個你情我愿。蘅兒當初不愿被人安排,表哥也不會情愿。若日后冷落虧待了次輔大人的千金,豈不是罪過?” 安遠侯的眼角卻有濕潤的濁痕:“可我若不親手將這小子安頓好,如何對得起戰死沙場的霍兒?他就這一個孩子,臨行前要我這個祖父照料好的……” 元蘅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也就在此處與外祖講。當今皇帝的身子也撐不住多久了,日后登基者或是聞臨,或是身在封地的諸王,都說不好。他們可不會對當今皇帝的老師留什么情面。若真到了皇帝對侯府趕盡殺絕的那一日,周仁遠又能擋住什么?” 聽了這番話,安遠侯怔了下,視線落在元蘅手中的殘缺的硯臺上。 掩面沉思許久,只聽他長而慢地嘆出一口氣:“那當如何?” 元蘅道:“藏愚守拙,以隱盛世求得安穩。時逢狹路相逢必有一傷之時,侯府唯一的生路,須得是自己辟出來的?!?/br> 出了書房,夜色更濃。 宋景還沒回房休息,而是坐在廊下石階上,在青苔處染上半身青綠。 元蘅駐足在他跟前,故意調笑他:“周大人千金才如謝女,貌比西子。你得了便宜還不知,倔什么呢?” 本以為她是替自己說話去了,結果聽她這般說,宋景的火氣陡然盛了起來:“蘅meimei!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在這種時候賣我?我有心悅之人了,萬不可能另娶她人!” “哦……” 元蘅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那你心悅之人是誰?我能幫你也說不定?!?/br> 這下換宋景扭捏了。 他煩躁地撓了撓自己的側頰,從齒縫里悶悶地發出一句:“漱……唔?!?/br> 聽明白了。 但元蘅想逗他玩:“漱唔?這姑娘怎么叫這個名字?” 宋景急了:“蘅jiejie,你是我jiejie!我喜歡漱玉,喜歡好久了,不是拿她玩笑,我是認真的!你能幫幫我么?她都好久不理我了,迎面碰上轉身就走?!?/br> 他這番話說得也算真摯。 這么久的相處下來,元蘅也自認為了解宋景的秉性。但今日宋景跪在安遠侯身旁時說的那番話,又讓她心生感慨。 元蘅在他跟前坐下,微側目看他:“你認真與否不是用嘴說的。表哥,漱玉永不可能拋下自己過往的一切,和你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想要陪著誰,就要有能力保護誰。你又憑什么?憑你寫的錯字連篇的策論,還是舞不明白的劍?” 話不好聽,但是宋景明白。 元蘅繼續道:“我方才也大抵聽懂了些,景世子是想以一己之力,保全整個侯府。想法很好,但是你又可知?裝作無能為力,和真正無能為力,是相去甚遠的。你,是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