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第10節
視線在我狼狽的面容、破爛的衣袖以及血rou模糊的手臂間快速掃過,甚爾語氣一頓,原本老鷹捉小雞似抓向我的手勢也跟著一變,轉而穿過我的腋下。 正如我之前擁抱他時所做的,甚爾單膝跪在我的面前,寬大的手掌沿著脊椎的曲線撫上我的后背,健壯的小臂穩穩托住膝窩,將我整個人圈進懷里。 眼淚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東西,他那種語氣好像在對待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我不喜歡這樣…… 可“未盡之言”經方才一戰已陷入沉寂,他起身動作帶來的疼痛,又讓新的淚水洶涌而出。百口莫辯,我依靠在他胸上,只能隔著一層眼淚哀傷地看著他。 在甚爾跨出結界邊緣后,世界重新吵鬧起來。那些被影子拒絕的術師螞蟻一樣涌來。 “讓開,你這個沒有咒術的廢物,別擋道!” “醫生呢?!還不趕快過來!” 某位小少爺順利成章接管兄長的職責,一片嘈雜中,他發號施令的聲音格外刺耳。 扇氣勢洶洶地走向甚爾,他面色漆黑,腳步又重又沉,那架勢比起迎接血親,更像要祓除一只高級的咒靈。 就在扇伸手抓向我的那一刻,我感到扣住肩頭的手掌微微收緊,如同狼崽護食,甚爾下意識繃緊了渾身的肌rou。 一瞬的不快化為了一聲短促的輕笑: “好啊,少爺?!?/br> 甚爾選擇性地理解了扇的命令。他側過肩膀,腳腕發力,輕盈地越過逼近的扇,直接將我遞向位于后方的醫生。 將直哉抱走的女仆,同我說話的阿玲,急救處理的醫生,檢查現場殘穢的護衛人員…… 在結界消失后,人們自動構成了新的墻壁。 他們將我和甚爾隔開,一邊是焦灼的討論,選擇不能留疤的治療方案,一邊是冷酷的漠視,無人過問他滲血的手臂、無人稱贊他撕開結界的勇猛。 我遠遠望著我的小狗,看他細碎的額發,低垂的綠眸,微笑后重新扯平的嘴角,直到人群的縫隙間再也尋不見他的身影。 當甚爾闖入我黑繭時,他背光而立,看起來是那么高大、強壯、幾乎無所不能。 但看看他現在的樣子。當他重新融入人群時,被放在“禪院”們的目光里審視時,又成了一只無關緊要的小狗。 就算今天倒在黑暗里的人變成了我,我們的地位也沒有發生改變。 這反而令我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安心。 在眾人的簇擁下,我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 上次因為疼痛昏迷發生在幾年前,我初來月事。 好像有十幾把刀在我的腹中攪來攪去,我額上冷汗肆虐,痛得蜷成了一只蝦子,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紅糖水、發熱暖貼,又或是輕柔的撫摸,焦急的母親使出了許多法子仍未緩解我的狀況。 常子扶住我的肩膀,把棉帕浸在熱水里潤濕,擰到半干后,用它輕輕擦拭我的臉頰。 她的柳眉因擔憂輕蹙,當我發出痛呼后,她瑩潤的大眼睛也跟著蓄起眼淚。 常子將嘴唇抿了又抿,終是忍不住心底的焦急,小聲地同母親商量說: “夫人,大夫來之前還有段時間,您那些治療頭疼的藥要不要……” 母親冷冷瞥了常子一眼,厲聲打斷她:“別說傻話了!怎么能給孩子用那種東西!” 見不慣她優柔寡斷的樣子,母親一把奪過常子手里的帕子,將她從我身邊推開,轉而以強硬的語氣同我叮囑道: “忍一忍泉鳥,女人都是這樣的,只要過去就好了……” “如果現在都受不了,那生孩子的時候要怎么辦呢?” 在母親的認知里,女孩的肚子是比臉蛋更加金貴的寶物,就算精神幾度失常,她也不會動這些部位。 因為這份珍視,她如今也不肯讓我用藥,畢竟我還是個小孩子,如果濫用止痛藥,抑制這種生來存在的現象,說不定會影響我的今后的生育能力。 又要學咒術,又要生孩子,怎么全天下倒霉的事情都讓我碰到了? 我實在苦不堪言,在等到“大夫”之前,就干脆地暈了過去。 等到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蒼白的天花板被漫進房間的霞光,染成夢幻的粉色。 疼痛的感覺已然淡去,我試著活動沉重的四肢,卻發現垂在床邊的手指正被另一人握著。 “大夫”正坐在床沿,他垂頭翻看一本發黃的書籍,見我醒來,便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你睡了好久,現在還難受么?” 治療時間獨屬我與他二人。 除開推銷藥物的時間,“大夫”其實是個安靜的男人。為了補充誆騙他人所需的知識,他總需要私下閱讀大量書籍。 在他這里我可以避開母親的叨擾,望著他自由發呆、發空自己的精神,但這并不意味我喜歡和他共處,愿意承認他醫術高明: “……我還是肚子疼?!?/br> “你可以把我肚子里的東西取出來么?這樣它或許就不會發作了?!?/br> 我盯著彼此交疊的手掌,說出了非常任性的話。 “真是可愛的發言?!?/br> 他噙著一絲無奈的笑容,然后平和地轉移了話題: “這很正常?!?/br> “女性本來就會受到折磨,但就像萬事萬物有得有失,你在長大,長大就能擁有許多你想要的東西。你有什么愿望么?” 他好麻煩。 這個家里誰都不在乎我的感受。他們把我當成個理想的好孩子,又或一面鏡子,談話時只拾取自己想聽的內容放進心里,然后把雙人談話變成自說自話,所以也顯得很好糊弄。 但他在這種互動里卻很有興致,總喜歡把話題讓我身上引。眼見“大夫”表情懇切、態度認真,我就忍不住后縮脖子,張口糊弄道:“我想成為御三家的主母?!?/br> “那是夫人的愿望,還是你的愿望呢?為了你自己?!?/br> “大夫”并未當真,繼續循循善誘,漆黑的眼眸里閃著期待的光芒。 我不知道。 “我想成為御三家的主母” 發覺再無法從我嘴里撬出其他答案,“大夫”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br> 他輕輕捏了下我的手心,失落地將視線從我面上移開,抱怨說: “就算有我幫忙,對你來說也太簡單了。頂多過程中會有些沖突,就像長大一樣,身份轉變總會帶來一些疼痛不是么?” 明明是他先問我愿望的,我給了回答,他卻反而露出這種隱隱譴責我的態度。我咬咬嘴唇,忍不住回捏了“大夫”一把。 “到底怎么做呢?” “我可不覺得這是件簡單的事呀?!?/br> 男人一下笑出了聲,他瞇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解答說: “別像你母親一樣,別被她那些糟糕的情緒帶壞了。放下你的成見,更加理性看待你擁有的東西,然后做你想做的事,就能達成了?!?/br> “你一直知道怎么做,而且也很會抓住機會不是么?” 他反轉手腕,直接把我的手按在了床面上。 像我對常子做的那樣么? ……還是說我讓他牽住手的第一步。 我明明最討厭這些事情…… 他的反問讓我變成了行竊現場被抓現行的小偷,猛地暴露在強光之下,只覺得每一寸皮膚都被燙出了水泡,太陽xue也跟著突突直跳。 真是恥辱。 干脆地別過腦袋,裝出普通女孩受夸獎后的惱羞成怒,我急忙抽回手掌,嘟噥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要回家了”,焦急地尋找我床下的鞋襪。 “大夫”還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彎下腰,一手托住我亂晃的腳掌,一手撿起我褪下的足袋,明明是個男人,卻替了侍女的工作,耐心地幫我重新穿上木屐。 他面容丑陋,但作為醫生的手卻生得非常漂亮——手掌干燥光潔,手指頎長、白玉一般。但當他用指腹摩挲我腳腕時,總使我聯想到致命的毒蛇。 “情緒緊張也會引起疼痛,我會幫你好好訓斥她們的?!?/br> “好了,去玩吧?!?/br> 我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大夫,聽從“醫囑”在自己的房間里躺到晚上,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我的小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遇到了很糟的事,我現在格外想念它。 “狗狗?!?/br> “狗狗?!?/br> 我輕聲呼喚它的名字,步入熟悉的黑暗,奔向我們約定的角落。連月亮被烏云遮蔽,天幕徹底漆黑,建筑的輪廓化為黑影,土地分解成無數交纏的觸|手也未覺得奇怪。 我好想你啊。 咔哧咔哧咔哧…… 寂靜的夜里傳出了奇怪的響聲。狗狗迎接我的地方趴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像是建筑工地上依靠在墻角的小小沙袋。漆黑的“袋子”對折身體坐在地上,兩只“袋角”軟軟地耷拉在頭上,隨它吞咽的動作輕輕晃動。 “狗狗!” 在我出聲后,咀嚼聲停了下來。 “袋子”錯愕地轉過了身體,它沒有正常的五官,看起來就像萬圣節里頑童隨手制作的“幽靈玩具”,挖出兩個圓洞構成黑黢黢的眼睛,而裂成鋸齒狀的嘴角還掛著一縷長發。 我這才發現它身前正盤踞著一堆漆黑的發團。 它像是被施展了定身的法術,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安靜地望著我,只有粘稠的液體不斷從黑洞里淌出。 等到我跑到它跟前,它才如夢初醒,急急忙忙咬住發團,向更深的黑暗逃去—— 【不要啊,不要看我】 ……為什么不肯見我呢? 因為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么? 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