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和邵衍冷戰了。 真不敢相信。 她很是公事公辦,剛陳述第一條理由,他便冷下臉來,丟下一句“你把自己當作什么”,轉身拂袖而去。 被男人焐得溫熱的部分驟然貼近冷氣,炸開粒粒雞皮疙瘩。 寶知摸了摸自己的腿。 他的體溫尚且戀戀不舍。 邵衍沒有聽完她的理由,等他聽完了,定會理解的。 寶知耐心地等著。 可第二日開始,她同他說話,他便一副極忙的模樣。 不是幫安安擦嘴,便是要將擇來的菜下鍋。 不礙事,晚上總歸要一道入睡罷。 她壓抑心口那陣酸麻,將他端來的藥喝得干干凈凈。 只是,西廂房的搖籃曲繞了半盞茶,隨后同窗紗的黃丹光一道逐漸沉寂。 明明只是幾步之遙。 寶知怔怔許久,打了一個寒噤,轉身輕輕關上門。 好。也好。 就當家中沒有她罷。 第二日一早,她正要下床,便見邵衍掀起垂紗。 光隨著他的動作鉆入內室,像是把琉璃刀,泠泠割開寶知周身的陰冷。 他將手中熱騰騰的銅盆放到架子上,低聲道:“先洗漱吧?!?/br> 這算什么? 寶知置若罔聞,慢吞吞披上夜行衣。 邵衍臉色一變,上前按住她的動作:“你要去哪?” 寶知面無表情,抽出手來要去系衣帶。 她這樣冷著臉,倒令邵衍恍惚,眼前人并非是巧笑倩兮的妻,而是當年那位遙不可及的南安侯府表姑娘。 而他不過是那躲在屏風后只敢偷偷看她裙角的苦人,千方百計想同她親近。 心中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錯過一次又一次。 如此逡巡。 “因為我不理你,所以你生氣了,對不對?”邵衍跪坐在她膝前,珍重地同她道歉:“是我做得太過?!?/br> 他一對寶知溫柔,她心中的氣便去了七分,雖是一言不發,可 手上卻不掙扎了。 “可是你的確做錯了?!?/br> 寶知嗤笑一聲,把手抽出:“我做錯了什么?我說不必留著,這是為了后續事宜的處理,要離開這里,難不成肚子里揣著一個來騎馬?若是碰上強敵,我如何保護你們?” 邵衍也動怒了:“你若是真的在意我們,絕不會這般想!我能保護你們!我是你的丈夫,我定不會讓你陷入危困?!?/br> 說到這,他突然住口,本是挺直的肩背驟然塌陷。 “你心中在責備我吧?”久久,他開口道。 寶知道:“我沒有!” 邵衍轉而問:“那為什么,為什么你非要保持警戒的狀態來應對,為什么我才兩日不同你說話,你便惴惴不安,出入還要覷我的臉色?” 他第一次說這般露骨,大剌剌把她的處境點出來。 一點都不體貼。 寶知無法忍受他的逼近,狼狽地撇開臉,冷笑道:“我看你的臉色?你不必得意!我自小就是看臉色過活的人……” “所以你自小就學會扮演不同的角色?!彼驍嗨某爸S,強硬地扣住她的臉頰。 明明是寶知居高臨下,可主導權順著地上金燦燦的流光,一股一股蜿蜒入男人垂下的袖袍。 “既然你這么聰明,應該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裝作忘卻前世,留在京中一步一步登上紫宸殿;或者干脆拋下我這個殘廢與安安這個幼兒,瀟灑于江南。何必管我!何必要保護我!何必在我冷臉時,那樣聽話,那樣乖巧,為什么?” “你做事偏偏都要有理有據,講究你所謂的邏輯!沒有邏輯就站不住腳了!沒有前因后果來保護你,來合理化你的選擇,你就惶恐了!你討厭我自責,我更討厭你逼迫自己!這世間對梁寶知最苛刻、最惡毒的人便是你自己!” “你不要孩子,要保全我同安安,不是因為你所謂的責任感!是你愛我!你不承認便不存在嗎?你愛我!我知道的,我比所有人都知道!” 尋常點到為止,進退有度的男人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咄咄逼人,將她逼到無處可逃。 因為是最親密的人,所以被拒絕時的痛苦與失落最是傷人。 她心中告誡自己,也說服自己:我最愛的只有自己。 這樣即便感受到悲傷,還能輕松告慰自己——至少我的心還是屬于自己。 可邵衍說的每一句、每一字叫她無比煩躁。 她是賣力偽裝自己的小丑,在臺上盡職盡責。 沒有涂抹小丑妝的小丑,是沒有存在的意義。 而她唯一的大主顧卻說,你不必一層一層濃墨重彩,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看見了,看見臺上大放異彩的人,是素顏的人。 寶知終于潰不成軍:“對!你說的沒錯!我愛你。你贏了!真是恭喜你??!你已經擁有傷害我的能力。你冷落我,或者將來半途為了自己拋棄我,我絕不會輕描淡寫揭過去!我會很難過很難過!但我告訴你,你不要慶幸太早。不錯,我被傷害后會痛苦??晌也粫肋h這樣,一次一次又一次回憶起,我會淡化這些感受。我對你的愛會在傷害里被沖淡,我現在會愛你,再等著,等到我年歲再長一些,我也不會愛你了。我是屬于我自己的?!?/br> 她將心口的話語統統摳出,消耗了自己全身的力氣,話畢那刻全身癱軟下去,只能淚流滿面地蜷縮成一團,躲在床沿。 可男人高高大大的身軀不容拒絕地將她環抱起來。 邵衍在她耳邊道:“聰明與傻氣竟也會同時并存。被拒絕是什么天大的事嗎?承認愛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嗎?不是你教我的嗎,不要害怕被傷害,船到橋頭自然直?!?/br> 邵衍鄭重其事道:“你知道的,我也愛你。我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愛你。你屬于你,我也是屬于你的。你同樣擁有傷害我的能力,但我不怕。從前,我們之間總是有一層阻隔,把我們弄的彬彬有禮。會吵架,會抱怨,會希望對方關心自己是正常的。說出來,讓對方知道才行?!?/br> “我終于知道你的心了。 ” 懷里的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她的淚把邵衍淋得發熱。 熱乎乎的,他都要化在她的眼中。 若是能同她永生永世不分離,這一刻,邵衍愿意化去凡胎骨rou。 他們相識近十余年,成婚叁年,從現在起,他才認識到完整的她。 寶知久違的情緒失控,哭得眼睛疼,偎在邵衍的肩頭一抽一抽。 邵衍拿著帕子輕輕給她擦臉。 “感覺好一點了嗎?” 寶知點了點頭,后知后覺有些尷尬,好在哭得臉紅腦漲,他定是分不清。 邵衍道:“如果你覺得這時候有孩子對自己不利,我們便不要了?!?/br> 寶知下意識撫上小腹。 對自己不利。 他說的不錯,她確實是覺得對自己不利。 會不會太自私了。 對他來說會不會太殘忍。 邵衍就是邵衍,下一息他道:“你不必責備自己。若是我,我怕是也會這般選擇?!?/br> “你已經做到了極致,真的很不容易。接下來不必擔心,相信我吧。相信我?!?/br> “嗯?!睂氈獞?。 試一回。就試一回。 孩子最會讀情緒。 不過半日,父母之間的氛圍柔軟得不復之前,雖不知發生了什么,安安也一道歡喜。 第二日去門主府上拜訪時興致也高得引人注目。 他抱著軟球,高高興興地拍個不停。 啪嗒啪嗒,將女婢們的小話壓得支離破碎。 “北……大月國……出兵……戰事……” “糧價……災荒……暴雨……洪水……” “……瘟疫……” 什么意思呀?安安不懂,突然聽見一聲“嘬嘬嘬”,他抬頭看去,假山上貓著個長手長腳的男人。 披頭散發著,只有發間縫隙里那雙鳳目亮得出奇。 啞巴! “你……”他剛要喊,可男人示意他不要出聲。 爹爹和阿娘也教導過他要小心陌生人。 但……啞巴總讓安安覺得熟悉。 啞巴一躍而下,竟沒有一絲聲響,隨手掏出一個布袋,解開一瞧,里頭裝滿晶瑩剔透的生姜糖。 啞巴好似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不等安安拒絕的話說出口,便塞了一顆進孩子的嘴中。 清清爽爽的甜味。 安安嗦了幾口,細嫩的眉目也彎彎,乍一看有些像邵衍。 他這里吃著,啞巴卻上手揭開他的手臂又檢查一番。 上回就這樣看了一遍,有什么好看的呀? 糖果子在嘴中化為甜水,安安舔了舔口腔內壁:“為什么要看我呀?” 啞巴檢查后安心許多,摸了摸安安的小腦袋,將裝糖的布袋子塞進安安的懷中,一轉眼就不見了。 “小郎君怎么蹲在地上?”女使們終于想起主人請來的小客人,往后尋來。 可巧路的另一頭來了一行人,正是寶知與邵衍。 “阿娘!爹爹!” 安安沖了過去,卻被爹爹先截入懷中。 邵衍笑道:“走了,我們回家吧?!?/br> 路上,邵衍問安安:“安安想去莊子外邊嗎?” 安安道:“外邊?” 寶知道:“那安安愿意在莊子里再住一段時間嗎?” “那爹爹和阿娘呢?” 寶知笑盈盈道:“安安在哪里,爹爹和阿娘就在哪里?” 安安快活道:“那我聽爹爹阿娘的,爹爹阿娘在哪,安安就在哪?!?/br> 寶知伸手接過安安:“安安已經是大孩子了呢??磥?,已經有大哥哥的模樣了?!?/br> 安安睜大了眼,有些失落:“可我沒有小弟弟小meimei,怎么做大哥哥?” 寶知頂著邵衍驚喜交加的目光,親了親安安的臉頰:“等過幾個月,安安就會見到弟弟meimei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