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風威侵病骨,雨氣咽愁腸
寶知病了。 晨起還好好的,咕嘟咕嘟就吃了一籠蝦餃。 邵衍在一旁看著,對伏官道:“縣主用得香甜,是鄭嫂子的造化?!?/br> 伏官跟著管事學了一段時間的規矩,心領神會,招了小幺兒去送賞。 男主人疼愛女主人,自然是好事。 寶知送他出門時還笑瞇瞇,左右囑咐,叫他莫要中暑氣。 可回房不過一盞茶,敏娘就見自家姑娘兩頰緋紅。 “縣主這是怎么了?” 寶知只覺眼眶突突漲,伸手一摸,了不得,左眼球硬如額頭。 她身邊沒有奶媽子嬤嬤之流,沒法憑經驗判斷。 口齒黏膩,她忖度著興許是昨日回府時未披外裳,被晚風刮了面。 敏娘是灶臺上的沸水,登時噌噌叫一個小丫鬟去南角門邊的小院尋醫女,一面利索伺候寶知拆發脫釵,叫她換了寢服先往拔步床上歪歪。 寶知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加之夏日燥熱,慢吞吞地揭了綢衾躺了進去。 靈越、芹雅等人慌得不行,不敢往上湊,惴惴不安地立于外間,若是有人路過,便眼巴巴地看著。 松蘿同她們一齊撥來伺候縣主,業已入了內寢幫襯敏娘,早摸清在縣主身邊做事的規矩,被瞅著,只作不知曉,嘴里叨“滾水燙得很,我先送進去?!?/br> 可巧惠娘剛從家里回來,在小道上遠遠瞥見醫女領著小童匆匆往二蘇舊局轉去,便將帶來的小包袋塞給小丫鬟。 在明日館時,她就是帶頭領底下人練軍體拳的首頭,腿腳哪里是小丫鬟能比得過,三五下就被追上。 “這是怎么了?” 領路的小丫鬟一見惠娘,哭道:“惠jiejie可算回來哩!縣主突然發熱了,敏jiejie遣我去尋府醫?!?/br> 寶知的病根明日館近身的幾個丫鬟都知曉,惠娘不敢大意,親自從踉蹌勉強跟上的小童手里提過黑漆藥箱,嘴里催促道:“好姑姑,快些來?!?/br> 府醫是陳家另一宗的親戚,自幼跟著祖父學醫,到了婚配年紀也不肯丟手,一來二去,竟耽誤成了小巷里聞名的老姑娘。 陳舅舅回鄉里時遇見遠親家明火執仗,忙去勸阻,一看做爹娘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嘆息不已,想起外甥開府另住,宴席間談起預備尋個醫女,他一拍腦袋。 真是瞌睡來枕頭。 把人送過去之際,卻見陳舅媽欲言又止。 她道,外甥媳婦是天家的尊貴人,也不知道泥巴土里種出的胡蘭草能不能入得了金玉窟窿。 一邊大吃特吃的陳表妹抬起臉來,天真道:“不打緊,表嫂是頂頂貼心的好人!每每我去時都笑著同我說話,我前頭說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后頭來時表嫂還記得,為我預備著?!?/br> 女兒這么一說,陳舅舅咬了咬牙,撕開信封又在后頁貼了幾句酸腐話。 喬大人是進太廟的尚書,天下學子皆以之為師長之尊,這樣繞來繞去,總歸是攀扯上關系,期盼縣主莫要以為他這個秀才舅舅是故意臊皮外甥媳婦。 醫女一入府,只覺同過去天差地別,不說是進購管理的藥材,便是隨手記藥方的小箋材質都是外頭買不到的,透著股薔薇香。 更喜人的是,有關藥理的書冊滿滿塞滿三四列書柜,書閣的小丫鬟還偷偷告訴她縣主嫁妝里還有滿滿幾箱醫書孤本,那都是前朝梁家一路流出下來,不給唯一的姑娘給誰? 她心中生出雄心壯志,本就沒有的情愛進一步被進取之心抹滅,上頭有兄姐,下頭有弟妹,哪有比她更幸運的人,只讓旁人日后喚她陳姑姑,卯足了勁回饋縣主的知遇之恩。 那仙人一般的縣主坐于黃花木的交椅之上,慢條斯理地剖開一個鮮橙:“想法總會變的。先這么來吧,日后若是有旁的打算便遣人同我說道?!?/br> 現下一瞧,陳姑姑使出十八般武藝,恨不得將自己的心剖給縣主瞧瞧。 寶知雙眼緊閉,一雙遠山黛眉簇擁成小丘陵,把惠娘心疼得不行。 “惠娘回來了?” 寶知聞到一陣梔子花香。 “縣主除卻頭疼,還有哪里不舒服?”惠娘從金盆里取出浸滿冷水的白布,擰干后替換下寶知額頭上的帕子。 寶知勉強睜開眼:“老毛病?!闭f罷無力指了指窗邊。 惠娘有些擔憂。 寶知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隨即又合眼,忍受腦周襲來的陣痛。 “縣主莫要傷神了?!被菽锛纯唐鹕韽男≤幋芭缘膴Y匣內取出幾張藥方,又從暗格里取出一張泛黃的脈案。 陳姑姑望聞問切后心中本有成算,一見縣主脈案,默了半晌,又接過藥方一瞧,便擇了一張,就著窗邊案幾奮筆疾書。 敏娘接過一看,改了幾個藥材的劑量,又增添剔除幾味。 寶知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了她的謹慎,敏娘不敢直接給出去,又不愿叫縣主起身查看,只把眼覷惠娘。 惠娘咬了咬牙,捏著藥方去了外間:“芹雅來,跟著白芷去小廚房煎一服來?!?/br> 芹雅“哎”了一聲,忙跟上小童的腳步。 等鉆入半月罩內才發覺寶知的腦袋被扎成刺猬。 陳姑姑面無表情地下針,幾個搓捻針末,寶知本蹙緊的眉心就緩緩平復。 寶知從小到大經歷過數次病根發作,只要喝了藥,把自己捂得熱乎乎,第二日起床就無事,故而強撐著力氣囑咐了府里事由,轉頭就在床帳里睡得昏天暗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蒙地睜開眼,稍歪了歪腦袋,還是覺得昏漲。 她心想,看來還要再休息一天。 隨著五感回落軀干,寶知才發覺有人一同待在床帳之中,就跪坐在床榻前,握著自己的手。 “容啟?”她適應了黑暗,勉強分辨出來人的五官,卻驚訝地發覺男人在黑暗中默默落淚。 “我不是囑咐了丫鬟把旁院收拾出來,你怎么還在這?若是過了病氣可不是開玩笑的?” 她不是傷寒,不會感染,不過是生病的人找的理由獨處。 “寶知!” 邵衍未料到她在這會醒來,驚喜萬分地摸了摸寶知的臉,發覺還是滾熱一片,鉆出帳子擰了帕子。 床帳一掀一合間,透出寢居里微弱的燭火,將男人的臉打得光亮。 寶知精神緩了許多,眼壓也降了不少,只微微揭開眼皮去瞧。 他身著寢服寢鞋,一直很用力地抿嘴。 寶知心口一酥軟,得意得很:瞧瞧,沒有我,他就無人庇佑,真是可憐見的!我可是要快些好起來。 亮閃的淚光在鳳目下側臥居,低頭擰帕子時,腫脹的臥蠶承不住淚泡,啪嗒就打下一滴,將金盆池砸出圈圈漣漪。 邵衍吸了吸鼻子,小心抬眼望拔步床一瞧,在床帳的縫隙里瞧見妻安生閉著眼,便自己杵起手肘,歪著臉將淚痕胡亂擦干凈。 平復了些許精神,他才敢鉆回帳內。 “怎么是你在這里,丫鬟呢?”寶知輕聲問道。 邵衍驢頭不對馬嘴,溫聲道:“頭還疼嗎,餓不餓?” 生病的人最是不耐,平時就要戴著面具,身體不舒服時哪里偽裝的過來。 “這里不擾你,快去歇息吧?!?/br> “我不去?!?/br> 總是進退有度,溫柔可欺的公子忽然變得固執強硬,怎么說也不肯離開。 寶知嘆了口氣,往床內側躲了躲,拉開被衾:“快上來吧?!?/br> 溫熱的軀體靠近,縱使六月,也不叫寶知燥熱。 看來她真的是病了。 邵衍緊緊地抱著她,輕輕地為她揉按太陽xue。 寶知睡了一覺,精神好了很多。 “明日還要去書院,還是自己看顧自己好了?!?/br> “可我是你的丈夫,你若不舒服,我怎能安然入睡?!?/br> “嗯,話雖如此,但各司其職。我們各自處理好自己的事情?!?/br> “那我們和同僚有什么區別?難不成你病痛不已,我就該冷酷地聽從指揮,然后等你病好后再來洋洋灑灑?” 寶知聽見他聲音都快壓不住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現在的任務……” 她忽然閉嘴,悚然發覺脫口而出的話語下埋藏的熟悉。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學習,家里的事情不要你擔心。 這句話貫穿于她的學生時期。 父母很忙,關心她的方式就是夯實家庭經濟基礎,保證無論何時她的卡里至少有一萬的活期。 即便是研究生,在獎學金覆蓋學費的前提下,父母還是將學費打入她的卡,連同生活費都提高一倍。 虛弱的病人開始自卑自嘆,她想念父母,也憎恨自己。 她不是邵衍的母親,他不是梁寶知的兒子。 她也不是貝姨,更不要邵衍做文塞斯拉。 寶知驚悚地后知后覺,無拘泥于男女的地位,只要是所處在特定的位置,就會將人的思想轉變。 此并非男凝女凝,而是無意間她早已淪落為權力的走狗,順其自然地將邵衍安置在被她把控的位置,道貌岸然地說些場面話,實則拾人牙慧。 這是不可控的,因為權力天然附帶的屬性值回順理成章地將人推到高處,若是抗拒這個過程,那得到的權力必然也要旁落。 她須得承認,自己心中是有他,可有時又不太尊重他。 不尊重的態度并非單指向邵衍,而是針對世間大部分的人,只因為在她的認知里他們都不夠強大,所以理所當然地應該被她照顧。 現在他沒有按照她的心意,反而跳出了框架。 這一跳,將寶知從深淵中驚醒。 邵衍便感受到臂彎里妻少有的迷惘:“我……唉,我是不是太強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