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鯨歌
接下來的兩天,謝舒音都沒有出勤。她得早點把她的傷養好了,不然有的人逃得太快,光靠她這一瘸一拐的腿腳可追不上。 在修養的日子里,謝舒音有時候會去畫室。那個有著一對漂亮綠眼睛的小少年也常守在那兒,話不多,總是怯生生的樣子,大概前陣子幫她對抗徐東時就已經耗光了他這輩子為數不多的勇氣。 至于這種膽怯的來由么,倒不全然是因為斛家的漠視和苛待。在仔細觀察以后,謝舒音得出了第二解。 斛思讓應該是患有某種形式的先心病。 他病得不算嚴重,偶爾會悶悶地疼上那么一會。每當這時,他便會微蹙起眉,埋下腦袋抵靠在桌邊,細細地喘息一陣。 再抬起臉來,頰上還是病氣懨懨的白,可嘴唇和睫毛都會沾上些微的水光。一陣風來,平湖泛波,她想,她開始有些喜歡看他這樣了。 西子捧心似的,不美的人也平白添了幾分瀲滟。 謝舒音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避諱,她愛看什么就真的會盯著一直看。于是兩手托腮,眼睛一眨一眨的,往他的方向凝望了小半個下午。 很純粹地觀賞,還沒有摻入什么惡意把玩的味道。她只是在給自己解悶兒。 不知什么時候,埋首于畫布中的他終于開始注意到她這種頗具存在感的眼神。少年的臉漸漸紅了,兩顆濃翠的翡玉藏在劉海底下,一飄忽晃過來,又趕忙撲閃撲閃地躲遠了。 那天傍晚,斛思讓將一幅水彩畫遞給了謝舒音。 “這是給我的嗎?” 斛思讓點點頭,綠眼睛緊張地瞄著她,謝舒音笑了笑,從他手里接過畫。 剛剛完成繪制的顏料呈現出柔和的色彩,筆觸邊緣暈開一圈藍。一大群白海豚正向著孤鯨的方向游去,而那條碩長的鯨卻奮起躍出了海面,寬吻長開,對月嘯叫。海風撲面,挾來一息綿長的歌詠。 謝舒音呆呆地站在原地,垂眸注視著那幅畫,好半天沒有眨眼。 斛思讓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偷眼看去,她正在撫摸畫上矗立的灰藍色燈塔。 乳白巨浪滾滾而來,在燈塔腳下被打成碎沫,天上印著一枚小小的,渾圓的落日。這是一張很溫柔的畫,水彩顏料描摹出粉藍色的霞光,如釉般清淺透明。 她會喜歡他的畫嗎? “謝謝。我很喜歡?!敝x舒音道。 斛思讓舒了口氣,“嗯……” “座頭鯨是很孤單的生物嗎?”謝舒音忽然開口。 斛思讓一愣,險些跟不上她思維的跳躍性,小聲道:“座頭鯨……?它們應該……是群居性的動物吧?!?/br> “嗯,但有一只不是的?;蛟S,它的發聲頻率與它所有的同類都不一樣,即使大聲疾呼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所以它一直孤獨地游蕩著,在某一個月夜里,它會躍出海面,對眾生唱起無法被理解的歌謠——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嗯,我知道的。那條52Hz的鯨……” “很老掉牙的故事吧?”謝舒音眼睛一彎,淺淺地笑開了,“人類總是喜歡在動物的身上投射自己多余的情感共鳴,但其實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這條鯨的處境,也不能理會動物的情緒和社會觀念。它可能一點也不孤單。整個大海無垠的瑰麗都鋪陳在它面前了,如果它做夢,那個夢可能會比最有想象力的人所夢到的還要無邊無際?!?/br> “它會唱歌,并不是因為在尋找同伴,僅僅是因為它想要歌唱。為自己歌唱?!?/br> 她轉頭看向斛思讓,微笑道:“謝謝你的畫,下次再見了?!?/br> 他頓了頓,眸中弧光微亮,輕聲道:“下次見?!?/br> 這個下次并不是指的明天。謝舒音沒有設立一個明確的時限,因為她知道,這大概要等到很久以后了。 第二天,修養完畢的謝舒音回歸了大部隊。這天的任務和尋常的出cao作訓不一樣,前些日子因著學生抗議,還有那一場好巧不巧的大雨,原定的靶場射擊體驗活動被推遲了幾天,等謝舒音一回來就剛巧趕了個正著。 長夏炎炎,陽光傾灑在大地上,日復一日蒸籠似的悶。 小半個月的訓練下來,同學們普遍曬脫了兩層皮,此刻正在靶場上整齊列隊。迷彩服與小黑臉相映成趣,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模樣,還沒等教官發話就想往槍桿子那頭湊。 實彈射擊向來是軍訓里最受大家歡迎的體驗項目,因著組織難、費用高,另外還牽扯到一定的安全問題,許多學校都已經取消了這一項??烧f到底,沒摸過槍沒打過靶,那其實也就相當于憋在基地里練了一個月的廣播體cao,哪里算得上真軍訓呢? “嗶——” 謝予淮吹響口哨,抬手做了個立正的指令,一班的同學們立刻條件反射地噤了聲,兩手緊貼住褲縫,眼巴巴地望著他。 “這或許是你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實彈射擊?!敝x予淮道,凌厲的眼眸在隊列中一掃。 瞧見謝舒音也出勤了,此刻正翹首凝睇,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訓話,謝予淮忽地喉間一澀,輕咳一聲后接著道:“實彈射擊,對你們來說不僅僅需要考驗槍械知識的熟練程度,還涉及到對于臨場細節的把控調整。與此同時,這也是一次對心態和意志的極佳鍛煉?!?/br> 他眉峰一凜,肅聲道:“接下來,我會先帶著大家一起熟悉實彈設備cao作方法,并講解安全知識,等大家初步掌握技巧以后再開始實訓。每人分配20發子彈,步槍10發,手槍10發,打完即止?!?/br> 說完,他轉過身,從架子上取下用于演示的槍械,仔仔細細地將裝填和射擊的方法教給大家。 “56式半自動步槍,重3.85千克,長度1025毫米,采用短行程氣動式活塞,傾斜式槍栓,射速為每分鐘35至40發……” 除了56沖這種見證軍隊現代化進程的元老以外,京郊基地里還配有狙擊步槍、各式手槍、俄制卡賓槍,甚至連退役的航彈也有幾顆,不過這些倒不是來軍訓的小孩兒們所能接觸到的了。 謝予淮又拾起一把奧地利產格洛克自動手槍,骨節分明的手指上下紛飛,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把寒氣森森的殺人器就在他手里變成了一堆混著塑料和金屬的碎零件。 “哇!” “教官好厲害!” “這也太難了吧……我們還要學這個嗎?” 這等cao作簡直宛如神跡,同學們看得瞠目結舌,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地圍成一圈。 “槍支的拆卸和組裝并不在教學范圍之內。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留意一下手槍的內部結構,但重點還是裝填彈藥,以及檢查套筒的工作情況,確保子彈在擊發前被正常推入槍膛?!?/br> 謝予淮低下頭,頎長的指稍一擺弄,那把格洛克自動手槍又恢復了原貌。他手臂平舉,黑洞洞的槍口瞄準遠處50米開外的標準靶,“砰——” 扳機扣響,正中靶心。 “哦?。?!” 同學們興奮地鼓起掌來,雀躍的呼聲響徹靶場。教學結束以后,學生們每十人一組,分批上前cao作槍械,完成裝彈以后分別射擊步槍、手槍兩塊固定靶。 鞠文靜像個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兩手緊緊握著槍把,深深吸氣又吐氣。 “哎呀,你倒是打呀!快點,下下個該輪到我了!”隊伍后排的男生不耐煩地催促道。 鞠文靜眼睛一閉,牙關緊咬,扣在扳機上的食指下意識地按了下去。步槍擊發時,一股后坐力猛地傳來,推得她兩腿蹬天一溜撲騰,“砰砰砰砰……” 一梭子子彈連綴成行,沖著斜上方飄飛出去,連靶子的邊也沒沾到。 “哈哈哈哈哈哈……” 旁觀的男生們捧腹大笑,徐東也扭頭過來,大牙一齜,三角眼一吊,不屑地嗤道:“女的就是笨!” “徐東,你說什么!” 鞠文靜甩下槍,從地上一股腦爬起來,捏著拳頭就要上去跟他理論。旁邊兩個女孩忙拉住她,小聲勸:“徐東講話惡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人家里還有關系,小心他后面報復你……” 鞠文靜氣得滿臉漲紅,指著他的鼻子就罵:“你他爹的才笨!回回考試全班就你一個人不及格!” “我不及格怎么了?我又不用高考,考零分關你屁事?!毙鞏|把手一攤,也不著急,優哉游哉道:“你們女的不笨嗎?到現在有幾個能打上靶的?給你們發子彈都是浪費錢。切?!?/br> 這時候女同學們也圍攏過來了,聽到徐東的話,一個個怒氣盈面,卻還真沒法義正詞嚴地反駁他。 女孩子們畢竟平常對射擊不大感興趣,軍事知識也接觸得少,冷不丁摸上槍桿子,想要打出什么好成績肯定是癡人說夢。仔細一算,她們之中確實有不少人是直接打脫了靶的,能上靶的也是在低分區轉悠,分數最高的一個,10發子彈攏共打了64環,這要按考試成績來算才勉強及格…… 見女生們氣焰低迷,徐東愈發囂張起來,叉著腰道:“廢物就是廢物!女的趕緊回去跳啦啦cao吧,真槍實彈太陽剛了,不適合你們!” “你得意什么?你能打幾分?罵別人廢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渣滓!”鞠文靜悻悻冷哼。 “我能打幾分?”徐東眉梢一跳,嘿嘿笑起來,“前面的,把槍給我,我讓你看看我能打幾分!” 前方瘦小的眼睛男退了半步,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他。徐東補位上去,拎起步槍,熟練地裝好子彈,而后以一個很標準的姿勢匍匐于地,抵住了槍托穩穩擊了十發,而后輕輕松松撐身躍起,滿臉都寫著倨傲。 “去數數啊,我打了多少分?”他哈哈大笑,狀極驕狂。 “91環……” 鞠文靜猶自不服,咬了咬牙還待再罵,身邊的女生已然反應過來,“這徐東家里有親戚在部隊當官,他肯定是早就練過了!不公平!我們以前根本沒有接觸過……” “那關我屁事?!毙鞏|翻了個白眼,“技不如人還要耍賴,你們女的就是這樣?!?/br> “你……” 遠遠地見到學生們群聚在一起,似乎是起了什么矛盾,謝予淮眉頭一皺,撂下手里正在檢修的卡殼槍支,走上前來問道:“你們在干什么?趕緊列隊繼續訓練?!?/br> 徐東掃了他一眼,后撤幾步藏進了隊伍里。鞠文靜鼓著嘴不說話,眼圈兒紅通通的,剩下的十發手槍子彈也是亂打一氣,而后就垂著小臉懨懨地跑開了。 “嗚……” 靶場邊的大樹下,鞠文靜蹲坐在樹蔭里,豆大的眼珠兒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滴。正哭得起勁呢,一只手忽地攥住她的衣裳下擺,輕輕地拉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