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日雪
兩人下山,途經白云寨,殷晴說要見一人,燕歸未有多言,至一鐵匠鋪。殷晴望著一醉醺醺的男人,她提著積攢了一載有余的銀兩,上前,說要打一把劍。 那男人卻捧著酒葫蘆,醉狀癡然,全聽不得她的話。一婦人推門而出,見是殷晴,目中有詫異之色,她朝殷晴點頭作禮。又往前,抬手欲搖醒男人,卻被他一把甩開,重重撞于房柱之上,嘴中咕嚕咕嚕含糊不清:“走開!蠢婦……呃,別擾我…喝酒!” 殷晴忙上前扶起婦人,查看她可否有傷,婦人擺手道:“我無事?!?/br> 然而還是讓殷晴瞧清了,衣袖遮掩下,青紫有淤。 殷晴強壓心頭艴然,竭力平聲靜氣問婦人:“他一向如此么?” 婦人眼中蓄淚,怯怯點頭。 “你對他……可還有情?”殷晴又問。 婦人凝望著男人,有情?情從何起,年少晏晏時,他居村頭,她住村尾,那會兒白云寨比現在人要多些,兩家還未定親,逢九有趕集會,他總會給她買第一碗出鍋的,熱騰騰的梅花湯餅,跑過長長的一條街,繞過她家里人,來敲她的窗戶,他氣喘吁吁,呼出一大口白絲絲的氣,和湯餅的熱氣繚繞在一起。 從何時起又變了,指著她破口大罵,說她要給他家斷子絕孫,續不上香火,要將女娃們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頭。淚眼朦朧中,婦人搖頭擦盡淚水,怫然道:“唯恨?!?/br> 殷晴松了一口氣,平生頭一回,問燕歸,這世上可有致人苦痛卻不得而終之蠱。 燕歸目中無一絲驚訝,反而頷首了然地笑,口出唿哨,喚來一物,是一只黑色小蟲,米粒點大小,趴在他手心,像一顆小石子。 燕歸告訴殷晴,此為黑石蠱,中此蠱者,面生黑斑,每逢初一十五,黑斑潰爛流膿,瘙癢難耐,腹脹如鼓,似揣巨石,腸中僵硬淤塞,不可泄瀉,足三日之期,三日后,如犯痢疾,直至人削瘦若枯骨。如此反復,至死為止。 殷晴猶豫良久,將此蠱用處告知婦人,婦人點頭應下,殷晴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見并無不舍之意,方下定決心。然而看婦人瘦弱的模樣,始終不忍讓她下手,殷晴便道:“我來吧?!?/br> 又幾個跨步上前,正要觸到男人酒氣熏天的口齒,被一雙修長的手攔下。殷晴回頭,燕歸沖她微笑:“此等臟事,我來便可?!?/br> 燕歸拿過黑石蠱,雙指如鉗,迫使醉不成樣的男人張口,咽下此物。 殷晴問婦人可有營生,婦人答會織造,殷晴將準備買劍的銀兩交予她,問道,可否給我來匹布。又將一本昆侖拜帖遞于婦人,輕聲說:“汀蘭她們一直在山上等你?!?/br> 婦人啜泣,推開拜帖:“我再無顏面見她們?!?/br> “汀蘭如今得了新劍,習了新劍法。她很想念您?!眿D人怔怔,任由帖子塞入手心,再講不出推拒之話。 回程之時,燕歸特意繞行,再過江南,來時巧,正撞上一場雨。又是黃梅之節,這場雨來得急,在這一葉雨里,青山欲哭,白云垂淚。 風輕雨細,江南依舊記憶中煙柳畫橋之景。 殷晴問燕歸,怎不急著回苗疆了?他從前可一個勁兒嚷嚷著要帶她去。 燕歸笑答:“我應過你的話,會帶你再來?!?/br> 殷晴一下亦笑開了,毓秀眼兒轉盼生輝,想著那年二人離去時燕歸與她曾說的,會陪她再來。 “你說的話,我都記著?!毖鄽w復又道。 一路走走停停,二人過江南,楚水瀟湘,再入巴蜀地。 殷晴在楚地時,將自己雕的湘妃竹贈予燕歸,她央著燕歸也教她吹笛子。他在前頭吹,她跟著奏,曲調歪到了姥姥家,燕歸也不嫌,就一遍遍教,殷晴生得機靈,莫說這么手把手半月下來,比兀自對著樂書快多了,她還真像模像樣吹出了可入耳的一曲。 殷晴沾沾自喜,盈盈笑問燕歸:“你說我是不是可聰明了?!?/br> 燕歸不忍打擊她好學之心,將口中那句這是我四歲學的默默咽下。轉口道:“我辛苦教你這么久,你是不是也得給我交交學費?!?/br> “?”殷晴一臉困惑,當真打開小荷包,數著自己本就不多的銀兩,痛心問:“你要多少銀子?!?/br> “我要你的銀子做什么?” 燕歸奚聲嗤笑,俯身湊近她,灼熱的呼吸拂在她面上,少年眼睛亮極了,烔烔如炬,再多看他一眼,好像就要將她臉給燒穿了。 殷晴忙錯開了目光,心頭大感不妙,好似明白了過來他想做什么,一邊往后退,一邊裝傻:“你你你不要銀子,你想做什么——” 舌頭打結,話也說得磕磕絆絆。 “過來?!彼∷娜箮?,往回扯,殷晴眼前景兒晃蕩幾下,落在他大腿上,少年沖她揚眉笑著,彎腰湊近她:“讓我親親?!?/br> 此后一路。 殷晴始終惦記著去歲秋日,如夢的一晚,反復追問他寒毒到底是如何解得? 燕歸從不說,直至有一回入夜,他凍得整個人都在抖,高大的身軀蜷曲在她懷里,一遍遍叫著她的名字,她像抱了一塊山澗寒玉,冰涼徹骨,殷晴心欲碎了,替他把脈,才驚覺燕歸身體中寒氣翻涌不止,他原本內力竟已散得不足二層了——所以,制于她命門的同命蠱才會大不如前么,所以,情蠱化作的紅線才會數月不曾有溫度,直到靠近她方有所感應。原來,是他的內力散得已不足以撐住制約她的蠱物。 怎么會呢…… 習武之人,最為珍視之物,莫過于日日夜夜苦修,積攢而得的內力。 這是多么彌足珍貴。 殷晴握著他的手輕顫,驀然間,想明白了為何他怎也不肯開口與她說。 若無這些外物約束,哪怕得了師尊兄長首懇。 一個武功幾近廢了的人,如何留得住她。 他是在害怕么。 怕她知曉了,真的會不要他么。 可燕歸既行此事,必然也猜得到他會落得武功近無的下場。 她目色溫柔如許,輕憐重惜地撫摸著燕歸的臉,他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早知如此,仍義無反顧地替她解去寒毒之憂。 “咳咳”他眉心緊鎖,猶困夢里,見少年冷得直吐寒氣,她無暇再多想。 幸而殷晴已習得天罡訣,天罡訣屬至陽心法,趺坐運氣三十二周天,再傳于燕歸,如此往復,才讓他好受了一些,漸漸緩了過來,只是面色依舊蒼白,唇上烏青,他眨了幾下眼,仿佛夢里回神,輕輕叫她:“猗猗…” 一聽他氣若游絲的聲音,她便落下淚來,抓著他的手:“我在呢?!?/br> “辛苦猗猗了?!?/br> “才沒有……” 他撐起身,將殷晴攬入胸懷,哄道:“莫哭,此法不是無解?!?/br> 殷晴忙問何解? 燕歸眼睛忽地一閃,下巴枕在她肩上,也不自個兒說,閑閑一抬手,就將一本素心方遞給了她,叫她自己仔細看,莫等他說了,覺得他在誆她。 殷晴心里泛起了嘀咕,不曉得他在賣什么關子,便趁燈翻了幾頁。入目便是移花蠱效用,可將彼之毒移至己之身。又瞧見了移花蠱煉得所需物什之苛刻難尋,金赤烏之血、不燼木之實、陰燭之冰,哪一樣不是天才地寶? 殷晴未翻完,便濕了眼眶,一下撲進燕歸懷里,雙手環住少年矯健的腰身,嗚嗚咽咽:“……你何苦為我至此?!?/br> 燕歸聲音干澀,卻覺得一顆心都軟化作水了。為了猗猗,他甘之如飴:“真傻。為你何來苦?” “那到底如何解?你為何不早與我說!兄長替我采得赤火芝,早知如此,在昆侖我就該帶走,我馬上去書信一封,讓兄長寄來——”殷晴越說越急,這就要從他懷里起身,連夜提筆去信昆侖了。 話未說盡,少年眉毛糾起,變了臉色,一把將她拽回來,蹭著她的臉頰,不大高興地撇嘴:“我才不要用你兄長的東西?!?/br> “可是……” “沒什么可是?!毖鄽w滿不在乎道:“你讓我多來幾回就好了?!?/br> “來什么?”殷晴傻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自然是?!敝敝辽倌暌е亩?,呼吸拂過她的臉頰,在她耳畔低沉地笑了下,輕飄飄地蕩來一句。 “干你?!?/br> 這等犖話落入耳中,她腦袋轟然一下就炸掉了,耳畔嗡嗡,從耳根紅到了臉頰,殷晴瞪圓了杏眼望著燕歸,羞死了,怒嗔著:“你胡說八道什么?!?/br> 聽得朗朗一聲笑。 燕歸將殷晴摟在懷里坐著,雙手從她腋下穿過,借著昏昏燈火,覆著她的手一道翻閱素心方,直直懸停在講陰陽調合那一頁。 她被燕歸抱娃娃似的,一整個摟在懷里頭,燒著臉逐字看去。 ——惡寒之癥,治在風府,調其陰陽。陰靜陽躁,陽生陰長,陽殺陰藏。陽化氣,陰成形。寒極生熱,熱極生寒。寒氣生濁,熱氣生清。 “天罡訣乃世間至陽至烈之心法,以玄素之方,以陽制陰,可解寒癥?!?/br> 他親一親她的臉,淡淡覷上一眼書頁。 “如何,我可有騙你?” 她聲音細若蚊吟:“沒?!?/br> 燕歸好整以暇:“那猗猗,救是不救我?” 殷晴怏怏:“我要寫信——” “不準寫信?!毖鄽w將她的臉轉過來,直直望進在她眼睛里,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就要你?!?/br> 猶嫌不夠,他咬牙切齒地:“現在就要?!?/br> “你!”好生霸道的人。 他如今學乖,見殷晴做為難之狀,他也軟硬皆施,幽幽嘆氣:“等你那信送到了,兩月已過去了,猗猗真是好狠毒的心,看我苦熬兩月也不愿舍己為人,救苦救難于我?!?/br> “我才不是呢!”大壞蛋一個,又給她瞎扣上罪名。 “那?”一雙眸子驟然就擦亮了。 殷晴退讓,小聲說:“你只許一回?!?/br> “為何?難道你不想要我嗎?!毖鄽w委屈巴巴:“你丟下我一走了之,可知我夜夜想你?!?/br> “我日思夜想,根本睡不著?!毖鄽w捉住她柔軟小手,就往那灼燒之處按了下去:“不信你摸摸?!?/br> “燕不??!”手方一觸上火燒棍似的東西,燕歸就在她耳邊輕喘,眉目舒展,好像很是受用的樣子,殷晴臉燒如桃紅,想躲,又被少年按住動彈不得。 他伸舌裹著她的耳,吹來一口熱氣,笑意悠悠:“猗猗,你不想我嗎?” “想?!?/br> “怎么想?!?/br> “用腦袋想?!?/br> 燕歸幾乎氣笑,不可置信地重復:“只有腦袋想?” 殷晴氣鼓鼓:“你以為我是你呢,一天到晚的發情?!?/br> “又冤枉我,猗猗不在,我去何處發情?!?/br> “那你說與我聽聽,你如何想我的——” 反將一軍,倒讓燕歸啞然,直怔了幾息,才斜斜乜她,笑問:“猗猗真想知道?” 無邊夜色里頭,他看向她眼里亮晶晶,好似有流光爍爍。她手心里按著那物,愈發灼人,怎么說得反而讓他更興奮了。 殷晴忽地想閉上耳朵,不去聽—— 然而少年低啞的嗓音還是借風飄了過來。 “猗猗走了?!彼f著,含著絲森森的怨氣:“我只能想著你自瀆?!?/br> 莫要說了…… 她眼兒飄忽,心怦怦地,都不敢瞧向他了。 “好難受?!毖鄽w粗魯地將衣裳扯開,露出成片白凈的肌膚,與上頭累累的傷痕。 殷晴心頭似炙了一下,眼睛微澀,視線掠過他渾身的傷疤,新舊加交,像一條條蜈蚣爬滿了白玉。 指尖先于思緒觸了上去,她想問一問他,還疼不疼? 從前與她在一起時……他身上是有傷,但未及現下一半。在她不曾得見的一年里,為了尋藥,為了蠱門,燕歸究竟經歷了些什么? 她這廂還替他疼著,少年火急火燎地捉住了她探來的手,一下拉著她的手鉆了進去,方才還涼如冰澗的人,轉眼便像火在燒,那物燙得她指尖顫了顫。 殷晴氣得捏緊拳頭,還關心他作甚,只恨沒疼死他! “我好想…”燕歸望著殷晴,漆黑長眸泛起水汽,猶有幾分無助,瞧著倒可憐兮兮的。 殷晴心跳如浪起伏,一浪高過一浪,鬼使神差開口:“想什么?” 她眼里頭好像藏著火星子,就這么望來一眼,野火就燎原了,燒得他喉頭干啞不已。 “想猗猗?!?/br> “天天都想?!?/br> “天天都想cao猗猗?!?/br> 那幅裝乖可憐面具被他徹底撕碎,一個翻身就將殷晴壓了下去,他再忍不住,三下五除二,挑開她的衣帶,將殷晴和自個兒一道,剝了個光溜溜。 她臉已紅透,面凝新荔。 二人橫越滄瀾江,至云南已是蟬鳴時節。 到了燕來峰,殷晴一眼就見著了燕歸為所她種的滿山綠竹,再往里些,又是曲水盤庚,幽篁叢生,一處小泉,岸生汀蘭。 她被驚得一字也說不出,直直被燕歸拉著,穿過了萬條寒玉,高高一座吊腳樓矗立在眼前。 燕歸迫不及待地拉著她進了里廂,入目一剎,殷晴驚愕失色地望向他,燕歸朝她微揚下巴,眉眼鮮亮:“是不是一模一樣?” 殷晴掩面,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入室里頭,漆花小幾,白玉竹屏,青紗斗帳,萬字窗欞,處處都是熟悉樣式,與她在昆侖的小苑別無二致,連窗沿邊那插梅的柳葉瓶都尋來了,若非窗外四時之景不同,她只覺仍在昆侖,未曾來這千里之外。 殷晴往窗邊去了幾步,自這處往下望,竹林蓊郁蔥蔥,行于此間,一葉聽風,萬葉和鳴。處處是叮鈴鈴的玉碎之音。 此處顯然在她來之前已修繕好了,那便是上年除夕那晚,匆匆晤得一面,他便記下了她臥房是何模樣,專程為她修了這座吊腳樓,燕歸用心竟如此之深。 “喜歡嗎?” 殷晴說不出話,一個勁兒點頭,鉆進他懷里,哽咽出聲:“不恕,你為何對我這般好?!?/br> “我想猗猗從今往后,心里想起的第一人,是我?!毖鄽w說完,仍嫌不夠,又道:“要永遠是我?!?/br> 殷晴倚靠在少年的胸口,聽著他熱烈的心跳聲:“那你可要對我更好才行?!?/br> “嗯,我要做這世上對猗猗最好的人?!毖鄽w想,不然怎能敵的一個門派的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那我也要做這世上,對不恕最好的人?!?/br> 她聽見他胸膛震動,發出微微的笑聲。 “你早就是了?!鼻迩謇世?。 她明明…沒做些什么。 殷晴惝恍。 細細回想他這零星的幾字,殷晴好似而今才深切地明白過來,原本在遇見她之前,他是那樣的孤獨,從來都是煢煢一人,獨行于這個曠然孤寂的世間。 不由心底一陣抽痛。 殷晴不忍,踮腳吻上他。 同他許諾:“我不會再丟下你,永遠?!?/br> 兩人行至燕來峰以南。 “可惜春已去了?!?/br> 燕歸有些垂頭喪氣,除卻遍山的綠竹,他原本種了許多杏花、梨花樹,就想著等猗猗來,讓這個北國的女兒家好好瞧上一瞧,南方的杏花紛紛,梨花飄飄,花落時如“雪”,是如何美麗,她定然再舍不得走了。 他下山時還初綻花苞,如今再回,花盡數謝了。 他想送她一場雪。 殷晴握住他的手:“我們還會有很多個春天?!?/br> 又一年春,東風吹作雪,原是梨花白。 她聽見整個春天都在下雪。 尋得一日春光最好時,二人縱馬下山,若問他們去往何處? 天之遼闊,地之深遠。 自去往江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