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折花贈遠
上月末,汀蘭于冼鋒崖尋得一柄朱湛長劍,此劍晝如影,夜如光,其光赤如烈火,故名曰宵練。師尊捋胡子笑說,這劍由龍血隕礦所鑄,在劍冢百載未識主,昆侖劍史曰,宵練前主同為女子,單名一字婙。原為孤女,后獨創宵練劍術《一捻紅》,其劍終式“撥雪尋春”可彌半山風雪,威名廣揚,成就一方大俠。 不茍言笑的大師姐亦道,汀蘭雖得承此劍,仍不可驕躁自滿,寒霜十載,方成一劍,愿婙的俠名武學皆有存續。 汀蘭很高興,殷晴亦為她開心,裝著儺面的那只盒子最終回到了汀蘭手上。她接過盒子時有些不知所措,怔然地捧著盒子站在原地許久。 殷晴道,我與她說你會親自去取,叫她留著待你。她卻不肯,笑著對我說,說這東西吉祥,保平安,你年歲小,還沒長成個大人,要佑你好生長大才行。 “她說……”殷晴凝息頓住,她轉眸看向汀蘭,幾不忍開口:“她不能見你長大了,便讓它陪你左右,替她瞧著你吧?!?/br> 汀蘭聽著,唇角揚起,慢慢彎出一個笑,喃喃自語:“她真傻?!?/br> 嘴巴還笑著,淚就簌簌落了兩行。 四下靜謐,汀蘭吸鼻子的抽泣聲變得尤為清晰,她轉過臉,仍努力笑著問殷晴:“師姐你說,天下女子當了母親,都會這般傻么?” 殷晴無言,她自小見的親人唯余兄長,她母親是何種模樣,她從不曾見過,搖了搖頭,幽幽然嘆息,苦笑:“我不知道。但我想,她們總是愛我們的,只是這世道沉疴,于女子諸多無奈?!?/br> “那我們學劍,可否改變些什么?”汀蘭抱膝而座,環緊了宵練劍,聲音有些失落。 殷晴與她一道坐下:“我曾在江湖名人錄上看得,史載百歲之前,江湖豪杰榜無一女子,縱使有如:前長樂宮主寄雪,婙,洛神,蛇婆,秋水劍法編著者這些女中英才,她們皆是自創武學,臂如《梨花恨》、《一捻紅》、《洛神指》、《忘川秋水》,也無緣豪杰榜。而獨創忘川秋水功法的女子,連名都不曾留下,只謂得一聲秋氏。而今江湖,也只有現今長樂宮主弄樂獨占一席之位,連二宮主琴魄也未有上榜之機?!?/br> 殷晴視線落在汀蘭的宵練劍之上,此刻正是晚暮時分,宵練劍無光自亮,殷晴心念一動,與汀蘭說起江南傳燈之會,又說起洛欺霜,秋照月等絲毫不遜于男子的女劍客。 正巧今日天清氣正,夜里無一絲云彩,殷晴與汀蘭并肩而座,一大一小的身影靠在一起,她遙指天上,銀河星海如玉帶懸空,燦燦光華。 殷晴手指著其中一顆星辰,目光灼灼,與汀蘭說:“也許在真正的黎明到來之前,我們能做的也就是照亮黑夜的熒熒星火。以一燈傳諸燈,只要我們不曾停下腳步,未來的豪杰榜必會由女子書寫,說不定那會兒,都不叫豪杰榜了。等到那時,大概就是真正的破曉之日了?!?/br> 汀蘭若有所思:“若成此舉,一人之力萬萬不可?!?/br> 殷晴笑點她鼻尖:“所以要我們共同努力呀,未來的小劍仙?!?/br> 汀蘭嗔怒:“師姐!你又打趣我!” 山中無歷日,時間過得比山下還快一些,殷晴日子沒什么變化,云天一色的昆侖,往哪處望都白茫茫一片,無盡頭。冬日下雪時,天是灰白色,開春了,天就成了月白色。 她時去林中采藥,時去云崖練劍,偶爾也會練練銀雪針,調用寒氣,針順指而出,勢如飛星,短短幾月,出針已然熟練無匹。無處去時,她就躲進藏書閣里,抱著一本晦澀古籍一讀就是一整天,殷晴看得書多,武學雜論均有涉獵,后來又領了師尊之命,教導汀蘭等一眾小弟子劍道武學之理。 這天醒來推窗,見窗外雪蓮新發了一片湛綠的芽葉,難得一個潑辣的艷陽天。昆侖早前落了幾場大雨,鎮日里陰云密布,一晴才方覺夏已深了。 只是兄長仍未歸。 倒是燕歸書信一月接一封寄來,燕歸說,知道她在意旁人,特意替她打聽了,照月再度從魔教手中逃走,兀自去了藥谷,活得好好的。知曉了照月而今下落,見她有了去處,殷晴懸而未放的心總算安些。只是看燕歸這酸不拉嘰的語氣,著重加深了旁人二字,不由得好笑。 燕歸信中不惜字,左不過一些尋?,嵤?,被她輾遲燈下,讀了又讀。有時信中會壓有幾枝枯花,或如珊瑚凝血的紅豆,或似綃紗皺卷的芍藥。 還有些她叫不上來名字,但衰敗猶帶盛時之色,可見其花綻放殊麗,想來他也想將云南爛漫多彩的春光勻一些給她,便折花贈遠,奈何相隔千里,花到時,已然枯敗了。 殷晴窗沿前,原本有個白瓷柳葉瓶,本是折梅賞玩用的,現下已塞滿了數枝枯花。 又有一月,狐貍捎來一鼓鼓囊囊的包裹,殷晴拆開,共寄來兩株花并一封信:一花形碩大,潔白無瑕,不惹塵垢;一花暮山紫,其狀如鳶鳥之尾。怕她不知曉,信上特意說,白花名辛夷,同“心意”,紫花謂紫蝴蝶,有相思之意。 二作合一送與她,殷晴抿嘴彎彎笑開,這是燕歸變著法子與她說“我想你了”? 天氣騰騰就熱了起來,霜封的冰層也化了些,殷晴去山中采藥,經一處竹漱寒泉,殷晴頓住腳步,眼見新綠小池,一尾金鱗游曳,蕩開粼粼波光,模樣依稀如她年幼時候見的那一尾魚。 清風滿山崗,殷晴含笑歸去。 入夜,她燃燈研墨,秉燭而書。 這日殷晴同弟子們上完課業,途經幾位弟子時,隱約有聽聞他們說道而今山下又起禍事,南方有一整個村落慘遭屠戮,處處不太平,似又有魔教中人橫行。 殷晴更是擔憂兄長下落。 入夏人也懶散起來,不愛動彈。殷晴閑坐在檐下讀書,她看的是本講手作木雕的古籍,她瞧一眼小幾上擱制的湘妃竹,琢磨著雕個竹笛。只是這書枯燥,看得久了,也就困乏,不由打起了盹兒。 微微的風拂吻她的發絲,再掠過窗臺,上頭柳葉瓶旁,又多了個花口瓶,廣口細頸,里頭已插了些許枯枝,風一過,枯枝就零落了一片花瓣。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隨著這風,天又涼了,葉又黃了,這一年就在這嘩啦啦的風里過了泰半。 風又翻動了一頁書。 殷晴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夢里,山空月正明。笛聲從極遙遠的北風里飄來,殷晴驚醒,她推窗看去。 昆侖的秋風不似南國,再是涼,也盡訴柔腸蕭瑟之意,霜商天里,便有了冬風粗獷蠻悍之感,打在面上,燒刀子刮過,連眼睛也覺得酸澀。 白發少年獨座高枝之上,橫笛聲沉。 發隨風動,在空中謖謖不止。 殷晴看他,仿佛如昨。在相伴而行的日日夜夜,二人同乘一騎,跨越萬水千山,他常吹笛與她聽。 只那時人在江南,桃花柳絮飄滿城,夜來吹笛雨紛紛。 笛聲在陡然顫了顫,在冷風里回寰。她頸上紅線有所感,變得尤其灼熱。 “燕歸?” 他怎會突然來此?也沒個信。 殷晴方出一聲,笛聲忽止,他從樹上跌了下來,強撐著笛劍,幾下都未起身,山一樣傾頹,殷晴趕忙上前扶住他,問他如何了? 濃烈腥氣爭先鉆入她的鼻腔,殷晴怔怔,手心觸到一片黏膩,她遲疑著一抬手,滿目鮮艷的紅。她掩唇,止住幾欲呼出口的驚聲,好重的傷!誰將他傷成了這樣? 修長高挑的少年身軀奄奄一息地倒在她臂彎里,他一貫愛著紅裳,讓她一時看不出他從腰腹處沁了大朵大朵的血花。翻了一年,少年的臂膀比昨年要壯實寬闊一些,多了份肌骨扎實的重量,沉沉壓在她身上,殷晴勉力方才撐住他未再往下倒。 “猗猗?!毖鄽w靠著她,目光明明滅滅,仿佛只余幾縷氣息在,聲音低得不成了:“我好想你?!?/br> 燕歸伏在她頸邊輕聲喘息著,手臂借了渾身的勁兒,極用力地摟緊她的腰,他身體涼得徹骨,殷晴伸手將他回環進懷里,像抱著一整塊冰,觸手都在抖。 “你怎么了,為何傷得這樣重?”殷晴撐不住他,想喚人來將他移進屋內。燕歸抓住她的手,牢牢握著,扣緊她的十指,不松開,搖頭不肯她離去:“乖乖讓我抱一會就好了?!?/br> 他的手也是冷的,森寒入骨。 “可是你——”聲音在一個吻里消弭了,突如其來的吻,張狂又肆意地咬住她的唇瓣,殷晴“唔唔”著瞪大眼,他總是這般,仿佛鐵打的人,不顧身體,一意孤行。 不似今年冬月里頭飄若細雪的零星一吻,這回他來得極兇烈,張口便奪去了她的呼吸,殷晴想要伸手制止他胡作非為,手才探了一半,又恐驚了他的傷,便凝滯在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番猶豫反而越發便宜了這不要命的家伙。 燕歸半倚著她,支起身體,分明沒什么力氣了,依舊扣緊她的后腦勺,吻得又深又重,像是恨不能直接將她吞食入腹。 天地猶在旋轉,殷晴被吻得暈暈乎乎,身體忽地莫名guntang,反倒是懷里燕歸越發的冷,直至殷晴驚覺不對,他冷得太過于了,簡直能抵得上她寒毒發作時,他好似在發抖。 殷晴低眉,眼見少年含著她的唇呈烏青之色,隱約能還聞見叩齒聲,只是殷晴方要探指替他把脈,手便抬不動了。 一陣壓過血腥氣的異香撲鼻,她眼皮沉得很,像捆了落石綁在上面,有千鈞力往下拉。她想睜也睜不開,眼睛闔上前,她望見燕歸看她的眼,傷這般重,他的眼睛還很亮堂,而今入了秋,那雙長眸恰如九天之月,明明清輝,深切地凝望著她,目不轉睛,誰也不舍得錯開。 這人本就生得幅好看皮囊,這樣柔情流轉地盯著她看,頗有攝魂奪魄之感,若是不曾睡去,反而要讓她害羞了,殷晴唇角輕抿了下,一下便笑著閉上眼睛?;秀彼坡犚娏艘痪涞偷偷模骸暗任??!?/br> 有何人流連忘返地吻一吻她的額頭,輕輕地,像怕驚醒了她。 而后悄然踏入重重夜色里去,風吹了一夜未停,自往西而去,青天欲明,裁了一縷黎黎天光,別在他衣襟上。 次日,日上三竿,殷晴捂額轉醒,意識回籠的一剎,她立時向四周探去,屋中寂靜,空無一人。殷晴抬手,才驚覺自己手中還捧著那本書,正將將停在她未讀的那一頁。 殷晴仍記著昨夜的事兒,觸感過于真實,她不信這是夢,可里里外外尋了個遍,無一絲人跡,夢里燕歸受了那樣重的傷,屋內屋外連一滴血也無。連昨日自個兒穿在身上的弟子服,也干凈如洗,了無血痕。 殷晴不得不挫敗地接受了昨夜不過大夢一場空,但也慶幸只是夢,若是讓他當真受了重傷,她倒也情愿是夢罷了。 捎信的小狐貍自那夜以后再不來了。燕歸的信斷了音訊,枯花也凋零了。 窗檐柳葉瓶,枯花掉了一瓣又一瓣,殷晴支頜,百無聊賴地數著花落的日子,對著書典,用小刀繼續雕刻著湘妃竹,慢悠悠雕了數月,這只竹笛總算快成了。 從前未下山時,雖覺山中枯燥,藏書閣記錄四時風物,江湖雜記的書被她翻起了卷邊,總盼著日后能下山看一回該有多好,但在山中時日也說不上多難捱,鎮日里依舊歡天喜地。自從山下回來后,瞧遍了新鮮事,過慣了熱鬧日,竟覺得昆侖實在無趣,天也無趣,人也無趣,時歲枯乏得緊。 但說來也巧,在山下時,她也忍不住懷念昆侖的雪,想念昆侖的人,想著兄長,想著師尊,想著各個仙風道骨的師兄師姐們,還有昆侖的一花一草,一夕一月,總念著要回家瞧瞧,約摸人就是這樣奇怪,在山上念山下繁華似錦,在山下想山上清凈悠然。一生都在兩難之間徘徊。 人心難滿,果不其然,誰也不能免俗。 小池塘葉落了幾重,又一年冬,殷晴掃去梅上雪,折梅細嗅,雪深深落在她肩頭,青衫濕遍。自秋去冬來,燕歸已有數月未寄書信來。 她的寒毒也奇怪地幾月未曾發作,連入了冬,也不覺一絲寒意,起初殷晴未當一回事,直至那日她照常揮劍,卻覺經脈之中有一股氣息涌動,殷晴大驚,再出一劍,其勢颯颯如風,竟斬去了半叢灌木,連趕去了師尊處,開陽替她把脈后,神情亦驚訝:“寒毒消彌無蹤,經脈了無淤塞,猗猗,從此后,你可習武了。只是……” 開陽略有沉吟,復道:“你之前所中同命蠱,原本盤踞于你命門之上,而今力量似乎有所消退?!?/br> 殷晴聞言,面上不見絲毫喜色,反而眉頭緊鎖,面色蒼蒼如白紙,兄長尋藥至今未歸,這寒毒折磨了她十幾載,怎可能說不見就不見? 除非……那天并非是夢。 燕歸當真來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為何,殷晴不解。若真是他,他是使了何種方法解了自己的寒毒?又怎不肯留下。 殷晴眉目凝重,心緒紛亂如麻,還未等她細想,一小弟子急匆匆跑來,高呼:“大師兄回來了!” 自去歲兄長下山未歸,殷晴整整一年未見兄長,只有寥寥家書報聲平安。她心底又歡喜又急切,只得先擱置寒毒已解,隨了師尊與一眾弟子去山頭迎他。 讓殷晴驚異萬分的是,此次歸山并非兄長一人,還有一熟悉身影與他一道。 殷晴先是好好打量了一番殷彧,左探右瞧,生怕他也負傷而歸,見他只是面色略有倦意,并無不好,殷晴才轉向旁側之人。依舊一身素色長袍,飄飄然不著塵埃,眉眼毓秀出塵,意氣舒高潔,戴雪猶榮。 殷晴一下撲了上去,笑道:“洛jiejie,你怎么來了!” 她瞟一瞟沉靜如水的兄長,又望向洛欺霜。 洛欺霜見是殷晴,露出微笑,頷首作禮,隨之躬身向開陽劍尊深拜,沉聲開口:“晚輩洛家洛欺霜見過諸位,請恕晚輩無禮,無拜帖便貿然拜訪,今我隨殷彧少俠共上昆侖,只為一事,東方焱身死,其首懸于瑯琊城頭,曝尸七日,無極宗動亂,江湖風云變幻,遲則生變,趁此之機,欺霜懇請武林各派戮力同心,一鼓作氣,共誅魔教!” 洛欺霜目色清明,言辭堅定,言畢,又是深深大拜一禮。 此言猶如驚雷炸響,轟得全場人目瞪如銅鈴,交頭議論之聲沸滿盈天。殷晴望向殷彧,他似有所感,亦向她轉頭看她,唇邊略略一笑,示意她安心。殷晴怔了片刻,似從這一場無聲暗流之中,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