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儺戲
臘月初七,民間稱之為“驅儺日”,儺自古通難,時有俗語,臘月不驅儺,來年災難多。 或是心情尚佳,殷晴身體有所好轉,得了師尊首懇,由大師姐汀鶴領隊,帶著一眾未下過山的弟子去山下村落湊個熱鬧,圖個吉利。 昆侖弟子一身清白,少著首飾,汀蘭見殷晴這日帶著個蘭形縷花,不由好奇頻頻注目,夸贊道:“晴師姐帶這個真好看?!?/br> 殷晴笑意盈盈紅了面,捏捏汀蘭小臉:“汀蘭喜歡,下了山師姐也給你買,可好?” 一路說說笑笑,到了山腳村落。 殷晴聽師姐說,原來昆侖山下有村寨二叁,后逢天災饑荒,加之魔教作亂,現下只剩這白云寨獨存于此。白云寨不大不小,也有百來戶人家。一條大道通天,兼有數條羊腸小路,曲折有致,落到各戶人家。 村頭北面有座小小四方土地廟,彩漆作繪,翹角飛檐,廟宇雖小香火卻旺。 大晉新春祥慶多,驅儺便是其中之一,連白云寨這等邊遠村落,亦有儺戲可觀,雖比不上書中記載京中儺戲:“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眮淼寐晞莺拼?。 但一眾隊伍自土地廟出發,皆由村中兒女所扮,有裝神鬼、判官、鐘馗、姹女等,也是彩發映雕冠,儺面蔽真容,又有夜叉蓬頭,赭衣藍面。一路敲鑼擊鼓,翻筋踢斗,張頤吐舌,以此驅崇避難。 夾道村民相迎,不少稚童學著驅儺戲碼,央父母在小販處買來儺面具,戴在面上嬉戲打鬧。 殷晴從前也只是在書上看過,知道有這么個古禮習俗,身臨其境也是頭一回,自然看得稀罕。 一眾小弟子,有的小時候見過,有的入昆侖早,也是第一次見,不由望得入神。連一向性子沉靜的汀蘭也看著帶儺面嬉鬧的小兒,若有所憶。 殷晴心領神會,拉著一眾小弟子,去攤上挑自個兒喜歡的面具,作饋歲禮送與他們。 汀蘭也挑了一個藏青儺面,卻不像其他弟子那般歡喜戴在臉上玩,她用手指摸著面具說:“上山來的前一年,我娘也給我買了個這樣的儺面具?!?/br> 那年歲末來得晚,彼時尚春天,天未雪,那個時候,娘親笑容比春光還要盛些,她將儺面戴在她臉上,一邊戴,一邊碎碎叨叨:“村里人都說,人吶帶上了儺面,就是請了神上身,再不是凡人了,他們跳儺戲,說是能百病消除呢,我給蘭蘭戴上,也請神保佑你好不好?來,讓娘瞧瞧。誒呀!多氣派一個丫頭,是誰家姑娘——是我家蘭蘭,真有氣勢!等蘭蘭大了些,娘也送你去跳儺戲,讓神仙多上身,你離神仙近,神仙肯定能保護我家蘭蘭一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好不好呀?” 殷晴問:“那現在那個儺面在何處?” 汀蘭眨眼回神,微微笑道:“我沒有帶它走…大約還在娘那里吧?!?/br> 娘說,儺面戴上,神明上身,佑人平安。若真如此,她愿這份平安意屬于她。 殷晴想到什么,附耳問大師姐:“汀蘭是白云寨的人嗎?” 汀鶴看著汀蘭抱著儺面出神,點頭。 殷晴本想問汀蘭可想回家一趟,話到嘴邊又說:“那你還想去拿回儺面嗎?” 汀蘭抬頭看向殷晴,堅定道:“有朝一日,我會親自去取?!?/br> 殷晴含笑應之,此番插曲后,眾人相約山頭茶舍吃茶。殷晴惦記著下山時同汀蘭說的話,便讓他們先去茶舍,獨自去往集市,買了一枚縷花賜予汀蘭。 回身時,儺戲隊伍也走至了大道盡頭,圍觀人群慢慢散去,忽見一母親挾子,闖入儺戲隊伍,叩首大拜,直求神明佑其子康健。殷晴見此,跨步上前,將其扶起。 其母眼含熱淚,懷中抱著一位約摸叁五歲的男孩,面目色青,其面上與頸部皆有紅斑,狀如錦紋,已哭不出聲,張嘴只有咿咿嘶啞之音,唇邊垂掛膿血,殷晴心驚,只聽其母慟哭道:“老天爺,誰能救救我兒——” 殷晴道明醫者身份,連拉她去了一旁,問道:“這癥狀自幾日起始?可還吃了什么藥?” 其母道:“大約四日前,就聽他喊喉嚨痛,我帶他去看了村醫,只道是尋常風寒,開了幾帖藥,我也分辨不清藥里有什么,只知道吃了也無用,前日他說渾身如杖痛,昨日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了,還咳膿血……” 一雙瘦若枯枝的手抓住殷晴,她滿目哀愁:“姑娘,求您救救他?!?/br> “您放心?!币笄鐬槠渥影衙},其體溫異常,觸手guntang,結合其母所言,良久道:“此為陽毒熱癥,血分熱盛,故面生紅斑,又因為經脈瘀滯,血流不暢,所以渾身疼痛,古稱之為陰陽毒,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br> 一聽此話,其母面呈土色,一下軟倒在地,殷晴忙將她扶起,勸慰道:“不用太過憂心。昆侖地處極北,大多咽痛發熱都是陰毒受寒所致,村醫大概是誤會了。想來是你屋頭燒的炭火太足,外感風熱。如今病邪尚未深重,還有回轉之法,我給你開個清熱解毒,活血化瘀的方子,以升麻,鱉甲,花椒入藥,吃上幾日,您回去再給家里通通風,便可大好?!?/br> 殷晴領其去了藥鋪抓藥,其母感激涕零,直要叩首謝她,殷晴連忙阻止她,笑道:“您這就折煞我了,醫者仁心,更何況我昆侖門規,行走江湖,當以仁義為先,這些都是我應該為之事?!?/br> 這位母親抓住她的手顫抖不止,枯瘦面上,那被生活錘煉得灰蒙的眼一瞬就擦亮了:“姑娘,你…是昆侖弟子?” 殷晴頷首。 “昆侖啊,昆侖好!昆侖好,能教出姑娘這樣好的人,一定很好?!北е⒆拥哪赣H笑著,她時而望望那座被千萬重云籠罩的山,流云彌了天,與滿山的雪融為一體,落在人眼里看去,天仿佛要傾倒,山也吵著倒懸了,叫人分不清哪處是山,哪處是云,眼睛望啊望,正要看側要看,從哪看都近在咫尺,她抬手想觸,又覺遙不可及。 時而偏過腦袋,用手粗糙地理了理散亂的發,她年歲剛過叁十而已,鬢邊卻爬上了霜星。她似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儀容亂了,像要給這個幫助她的陌生姑娘留個好印象似的,笨拙地打整著自己。 最后才望向殷晴,不知怎的,眼睛就通紅了,好大一個人,看殷晴竟有些怯怯的,淚就在她清瘦的臉上垂了兩行,她還是笑著,合不攏嘴,沒再說什么旁的,偏偏一個勁說“好”字,好似翻遍她的腦子,也就只能想得出來這個好字,翻來覆去說殷晴好,說昆侖真是好呀! 昆侖怎不好?天地造化之毓秀。然這世上萬般詞,莫敵一個好字。 殷晴送她回家,看見院落的打鐵鋪子,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殷晴還未來得及問她,就見那位母親轉身去了里屋,從衣柜中翻了許久,才拿了一個木頭箱子出來,她打開箱子,雙手從里面捧出了一物。 是一個破碎又被黏上的儺面具,它面上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殷晴怔然,汀蘭未和她說,這個儺面曾碎了。 母親將儺面與盒子放在殷晴手心,木盒小巧,輕飄飄的重量,她卻覺得沉甸甸,讓人拿不穩。 殷晴去了山腳,一眾人又在山下茶舍吃了茶,才依依不舍回了昆侖山。 翻過正月十五,這個年就算完。 雪停了,昆侖的春天姍姍來遲了。 草長鶯飛叁月天,南方的春來得早,天叫這春天勻了層煙青的綠,春風也是酥的,往樹上一倒,拂在身上,便醉過天光了。 心頭百種,都是喜滋滋的甜。 燕歸把玩著手中笛子,笛尾吊著個長穗子。是一根紅纓子懸著一枚小巧燕形玉鐸,雕工精致,正上刻有“猗猗”二字,反向又書著“不恕”。 燕歸拎起搖一搖,風吹玉振,飛泉玲瓏之聲,很是入耳。他很喜歡看他們的名字挨在一起,猶如天作之合,叫他心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