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約 第51節
裴廷約幫他泡了杯茶,擱茶幾上:“主任年紀大了,以后喝酒還是悠著點,身體要緊?!?/br> 像是關心的話,他眼里卻不見多少關心的意思。 蔣志和不愛聽這個,或許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年紀大、不行了。 “今晚跟幾個大客戶一起吃飯,”蔣志和說,“他們說到你都贊不絕口,說是你幫他們解決了不少麻煩,有你幫忙他們賺錢都賺得更安心,你小子是越來越本事了?!?/br> 裴廷約語氣平平:“酒桌上的客套話而已,我比主任還差得遠?!?/br> 蔣志和握著茶杯,略渾濁的雙眼盯著他一陣,灌了一大口茶下去。 裴廷約不動聲色,幫加滿水。 他向來知道蔣志和的心思,一方面蔣志和對有他這么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徒弟很得意,另一方面蔣志和年紀越大做很多事越來越力不從心后,對年富力強、能力超群的裴廷約又格外忌憚—— 擔心他不聽話難以掌控,擔心他自立門戶反咬一口自己這個師父。 這種矛盾心理不必明說,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時都沒再說話,裴廷約倒著水,忽然想起件很久以前的往事。 那時他剛開始獨立接案子,有個合同糾紛案,委托人一開始直接找的蔣志和,但蔣志和覺得案情復雜,給的律師費也不多,贏面不大劃不來,沒肯接,最后是他轉手接了。 那個時候他初出茅廬,委托人也不信任他,但他說服了對方,用對方開給蔣志和的律師費百分之一的價格,接下了那個案子。 蔣志和起初并沒有不高興,或許覺得讓他吃一塹長一智也不錯,還提點了他幾句,但言語間透露的意思,確實認為那個案子贏不了。 裴廷約當然知道案子要贏不容易,但就是因為不容易,他才想接,他就是要出名,越難的案子越能讓他達成目的。 結果一如他所愿,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委托人已經做好敗訴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贏了那個官司,而且贏得很漂亮,幫委托人爭取到了利益最大化,那之后他接到了生平第一份常年法律顧問合同,其他案源也陸續找上門。 那時周圍人都恭維他名師出高徒,說他是蔣志和帶出來的好徒弟,師父都不看好的案子竟然也能贏,必定前途無量。 蔣志和笑容堆滿面,嘴上附和旁人夸著他,但裴廷約感覺得出,他不是真心的。 裴廷約有本事,蔣志和高興,但太有本事,比他這個師父還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喝了,”蔣志和說,不再喝他的茶,“喝多了一會兒不停上廁所?!?/br> 裴廷約也不勸,他之前無意中看到過蔣志和的體檢報告,知道蔣志和有點泌尿系統方面的疾病,當然他不會當面說出來。 “聽陳鵬說,你有意把老劉公司的活讓給他?”蔣志和忽然問。 裴廷約也坐回沙發里,抿了一口咖啡,很平淡地說:“是有這個想法?!?/br> 他下午才跟陳鵬提了一句,蔣志和這邊立刻就知道了,裴廷約并不意外,陳鵬是他團隊里的人,但更是蔣志和的人,是蔣志和光明正大放在他身邊的“眼線”。 “為什么?”蔣志和面露些許不快,“你知道老劉很看重你的本事,你跟著我做他們公司顧問好幾年了,怎么突然說不干就不干了,之前沒聽你提過,難道是因為昨天那事?” “不是,”裴廷約平靜解釋,“今天突然發現跟他們公司的顧問合同快到期了,手里接的活太多,想放掉一點,反正有主任你在前面頂著,少了我也沒關系,讓給別人吧,陳鵬挺有本事的,我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br> 蔣志和盯著他的眼睛,裴廷約很鎮定,在他這個師父面前也從不露怯,有時蔣志和甚至覺得他鎮定過頭了,在氣勢上已經隱隱壓過了自己。 這種感覺讓蔣志和十分不痛快。 “他到底還比不上你?!?/br> “沒有鍛煉的機會也成長不起來,”裴廷約說,“從前主任肯放手讓我去干,我當然也不會什么都自己攬著,不舍得給其他人機會?!?/br> 這話倒也沒錯,但蔣志和聽著,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裴廷約的語氣里帶了嘲諷。 他更不痛快的是,裴廷約最近的種種動作,分明有慢慢抽身跟他劃清界線的意思。 “你肯讓出來,老劉他未必肯答應,我說了,他看重的是你的本事?!笔Y志和道。 “只要有主任在,我或者其他人都一樣,”裴廷約不怎么走心地恭維,“主任你才是所里的主心骨,那些大客戶都是信任你,沖著你來的?!?/br> 他鐵了心這么做,并不聽勸,蔣志和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裴廷約就是這樣,在他認為不重要的小事上,他可以順著蔣志和,——蔣志和想要保住那位劉小姐的面子,他配合。 但其他的,蔣志和也做不了他的主。 蔣志和強壓下心中不快,抬頭看到客廳一側墻上掛的油畫,那是幾年前裴廷約搬進這棟別墅時,他送的喬遷禮。 裴廷約面上對他一直很客氣,所以這幅畫也掛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上。 蔣志和瞇著眼看了一陣,問他:“這幅畫,你知道我當初拍來的時候花了多少錢?” 裴廷約瞥了眼:“聽人說要一百多萬?!?/br> “一百二十八萬,”蔣志和說出準確價格,“你覺得這畫怎么樣?” “挺好?!迸嵬⒓s就這兩個字。 “是挺好,”蔣志和點頭,“不過畫好歸好,實際倒也不值這個價,是作畫的人運氣好,有人捧,把他的畫價格炒起來了,所以溢價嚴重,就不知道哪天背后捧他的人不樂意繼續了,他會不會被打回原形,這些畫又會不會變成破爛?!?/br> “也許吧?!迸嵬⒓s并不在意。 聽得出蔣志和這是話里有話的警告自己,裴廷約依舊從容,蔣志和說這些其實已經失了風度,甚至氣急敗壞了。 做他們這行的跟藝術家不同,藝術審美沒有標準,但打官司贏就是贏、輸就是輸,誰有真本事誰是個水貨,一目了然。 沒有蔣志和他即便最初的時候艱難一點,一樣能有今天。 但這些他也不會當著蔣志和的面說。 見他油鹽不進,蔣志和靠著沙發閉了閉眼睛,淡了聲音:“不早了,我回去了?!?/br> 裴廷約也完全沒有留他的意思,起身送他出門。 快走到門廳時,蔣志和忽然停步,注意到旁邊柜子上掛的一件外套,很普通的灰色夾克,完全不是裴廷約的穿衣風格。 他似乎這才意識到,從剛才進門起就察覺到的違和感是什么,——這棟別墅里還有除裴廷約之外的人生活的痕跡。 蔣志和略想了想便明白過來,直接問他:“你跟人同居?是那位淮大教授?” 被撞見了裴廷約也不瞞著:“嗯?!?/br> 蔣志和有些意外,看他的目光里帶了些審視,忽然說:“剛在飯桌上,彭總還說他有個侄女,年紀比你小幾歲,學歷高長得也挺不錯的,說想撮合撮合你們,你覺得怎么樣?” 裴廷約淡道:“主任既然知道我的性取向,直接幫我推了就是?!?/br> “這是兩回事,”蔣志和頗不以為然,以己度人,“玩歸玩,家也得有,沒說你成了家就不能在外頭玩,收斂著點就行,男人不都是那么一回事?!?/br> 裴廷約:“沒興趣?!?/br> “怎么,你還打算跟那位教授一直同居下去?”蔣志和問,“上次不是說消遣玩玩的?跟個男人一起,時間長了到底不是個事?!?/br> “以后再說?!迸嵬⒓s的語氣里已經沒多少耐性。 蔣志和笑笑:“廷約,你這副模樣,我還以為你真陷進去了,打算跟人安分過日子,不是最好,既然自己說了只是消遣而已,就悠著點,別玩過頭了?!?/br> “我有分寸?!迸嵬⒓s敷衍道。 “行吧,有分寸就好,”蔣志和不再多說,“彭總那里我也不幫你推,你自己看著,有興趣就去見個面也沒什么?!?/br> 話說到這里也差不多了,蔣志和提步離開。 裴廷約送他出去,繞過玄關柜,卻見不知幾時回來的沈綽就站在這里,有些怔神。 裴廷約看到他,皺了下眉。 四目對上,沈綽眸光閃動,一句話也說不出。 蔣志和打量了他一眼,最后和裴廷約說:“不用送了,司機在外頭?!?/br> 開門、關門,帶進一點夜風,沈綽無意識地一個激靈,屋里已經沒有了外人。 他望向裴廷約,呼吸一頓,問:“……你們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 第44章 你沒有心 “……你們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 沈綽問出口,空氣凝滯了須臾,他直視著裴廷約的眼睛,神色彷徨。 裴廷約避而不答,很隨便地點了下頭,轉身先往客廳走:“我還沒吃晚飯,陪我再吃點東西?!?/br> 走了幾步,沒見沈綽跟上來,他又回頭:“一直站那里做什么?” 沈綽靜靜看著他,壁燈的暖光落在裴廷約臉上,光影交錯輪廓分明,這樣的一張臉看在沈綽眼里,卻只覺模糊又陌生。 也可能他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 “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沈綽再一次問。 裴廷約平靜道:“你聽到了?!?/br> 沈綽:“聽到了?!?/br> “沒什么意思,”裴廷約面不改色,“聽聽就算了,不用當真?!?/br> “不用當真,”沈綽恍惚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什么都不用當真,那還有什么是真的?” 裴廷約蹙眉。 沈綽的呼吸變沉,上前一步,問他:“章潼的事,是怎么回事?” “她跟你說了?”裴廷約略不耐,“這么點小事,也用得著特地跟你說?” “你覺得是小事?”沈綽竭力壓住怒氣,“所以真是你的意思,明明不是她的錯,為什么要她擔責、去跟別人道歉,你覺得這是小事嗎?” “私下去道個歉而已,沒讓她做別的,沒必要小題大做,”裴廷約不以為意道,“既然進了職場,這么點委屈算什么,連這都受不住不如趁早回家?!?/br> “那你怎么不讓其他人去受這個委屈?!”沈綽詰問,“誰做錯事誰去道歉,走哪里都是這個理,憑什么章潼就要受這個莫須有的委屈?就因為她不是你們大客戶的女兒,不是千金大小姐,沒關系沒后臺,就活該給人背鍋?” “真沒關系沒后臺,她這些委屈也沒法拿來我面前說,”裴廷約低下聲音,“沈綽,你不就是她的關系和后臺嗎?如果不是,你現在在這里質問我是做什么?” “我算什么關系和后臺,”沈綽像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目露諷刺,“我要真有那個分量,她也不至于被人逼迫背這個黑鍋,只能回家偷偷哭,裴廷約,你說出這種話,要臉嗎?” “沒必要這么說,”裴廷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沈綽,你要因為別人跟我吵架嗎?” “我只是想幫我朋友要個說法,是你在避重就輕,”沈綽接受不了他仍是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提起聲音,“裴廷約,你捫心自問,你這么做就一點都不心虛嗎?” “我為什么要心虛,”裴廷約臉上確實不見半分理虧的不自在,“那位劉小姐進來時,我就指定了章潼帶著她教他,真要問責,章潼本來就有連帶責任?!?/br> “你說連帶責任,最該問責的不是你自己?你自己怎么不去道歉?” “我當然會去,”裴廷約直接了當道,“我會帶章潼一起去道歉,有什么問題?” “你不用說得這么大義凜然,”沈綽憤然道,“說到底,如果犯錯的那個不是你們的關系戶,你又何必推章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