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54節
這一嚷嚷, 立刻被灌了滿嘴的咸腥海雨,鳳懷月猝不及防, 蹲在甲板上“咳咳咳”了天。宋問必不能放過這種機會,火速卷起披風御劍前往, 但還是沒能趕上趟。司危扶著鳳懷月站了起來, 掌心微微一抬, 那些盤旋于倉魚周圍的風雨立刻像如同受到呵令一般, 停滯在了半空中, 連附近海域的浪也平穩三分。 周氏船主看得瞠目結舌,這…… 宋問被打擊得不輕,灰溜溜折返。 彭循攬住他的肩膀:“你看,我說什么來著,還是當外甥好?!?/br> 這次失敗并不代下次也會失敗,宋問倔強:“不!” 周氏船主從震驚中回神,這回倒不擔心對方是海匪了,畢竟能有這修為,還當什么海匪。他急忙整理好衣冠,命船工將船只駛了過去。但司危對他究竟是從彌城還是什么城來,并無任何興趣,只用披風裹著鳳懷月,道:“回去換衣服?!?/br> “不換……哎哎!” 鳳懷月一路被拎了回去,他抱怨道:“你做什么,我又不冷?!?/br> 司危撤去法力,風雨立刻劈頭蓋臉地再度砸過來,鳳懷月“咚”地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被吹得差點窒息,直到回了船艙,還是沒能從方才那嗚嗚嗷嗷的恐怖巨響中回神。司危替他將濕透的外袍扒掉,問:“在想什么?” 鳳懷月道:“在想那些無足鳥,被捆綁著拋入如此洶涌的巨浪當中,也不知他們當時是何心情?!?/br> 司危替他擦頭發:“性子果真是變了,換做三百年前,該是在想要如何駕船出走?!?/br> 鳳懷月剛剛才接受過狂風暴雨的摧殘,堅決不肯再踏上甲板一步,走什么,三百年后的我已經變得精明許多,架可以吵,虧堅決不能吃。 這場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天空就已掛上了太陽,海面金燦燦的,看起來美麗極了。周氏船主再度道謝,彭循擺手:“大家都是在外行商,遇見了,總得幫一把,不必如此客氣?!?/br> 周氏船主問道:“你們還要繼續往南行嗎?” “是?!彼螁柕?,“聽說南邊好出貨?!?/br> “雖說好出貨,但南邊可不好走?!敝苁洗魈嵝眩骸靶⌒值?,你們只有一艘船,拉的又是值錢貨,可聽過無足鳥的傳聞?眼下南邊海域正游蕩著這么一群人。我們原本不該走這條航線,也是為了躲避他們,才繞路至此?!?/br> 彭循問:“繞路就能繞開?” 周氏船主答,繞不開。 有無足鳥的地方,往往還會有海妖,他們像蛇一樣在海底搖曳,只要遇到商船,就會高聲唱歌報信。這種時候,只能以人多取勝,許多商船集結成一支龐大的隊伍,使得海中惡匪望而生懼,不敢靠近。 周氏船主道:“這回隊伍的發起者,是魯班城一名姓杜的船娘,她為人豪爽仗義,修為頗高,前段時日已經組織了兩批船隊順利通行,眼下這是最后一批,小兄弟若沒有其他安排,不如與我們同往,大家結伴,一來熱鬧,二來安全?!?/br> 魯班城,姓杜的船娘,彭循忙問:“可是杜五月?” 周氏船主點頭:“正是?!?/br> 這就巧了,眾人前陣子剛剛討論過這位杜老板娘,因為倘若阿金打探得的消息沒出錯,那紅翡此時應當正在她的船上。周氏船主見他們知道杜五月,更是竭力相邀同行,一來確實人多更安全,二來也是存有一點私心,方才對方船主那一掌定風雨的修為,絕非泛泛之輩,若能結交,自是最好。 宋問回到船艙,將此事稟于自家舅舅。余回道:“好,那就結伴同行?!?/br> 杜五月在魯班城中名氣不小,曾一口氣連斬十余千絲繭,到了海上,仍能一呼百應,她對許多航線都摸得門清,對付起海匪來,更是絲毫不會手軟。周氏船主道:“陰海都對杜老板娘的懸賞,林林總總加起來,已有百萬玉幣之巨?!?/br> 彭循感慨:“他們還真是愛做這種事?!?/br> 感覺修真界只要稍微有點名氣的,就都逃不過被“懸賞”,據說眼下身價最貴的三位,分別是瞻明仙主,越山仙主與清江仙主,至于曾經飆出天價的第一大美人,在那位小都主回去之后,便無人再敢提及。 對于自己最貴這件事,司危冷冷一哼,勉強滿意。 余回苦口婆心:“說了多少次,他們不是因為覬覦你的美色才要買你!” 司危高傲且寬厚地表示:“本座允許他們覬覦?!?/br> 余回撐著腦袋,不想說話。 倉魚在海面上又航行七八日,終于在這一天的中午,抵達了一處海島。鳳懷月站在甲板上,驚嘆道:“好多船?!?/br> “這不算多?!敝苁洗鞯?,“前兩批的隊伍,才叫一個浩浩蕩蕩,達不到那種規模,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杜老板娘,也不敢輕易組織大家起航,只能繼續在這里等著?!?/br> 周氏曾經跟過兩回船隊,同杜家子弟都很熟悉,因此很順利就靠了岸。不多時,一隊人從林中走出,為首女子黑裙雪膚,面容姣好,正是杜五月。 “周老板,許久不見?!彼仁鞘┝艘欢Y,又將視線落在鳳懷月一行人身上,“哪里來的客人,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鳳懷月答:“不方便?!?/br> 杜五月追問:“哪里不方便?” 鳳懷月理直氣壯,因為長得太美,所以不方便,畢竟在海匪叢生的海域,我這張臉可是一等一的值錢貨,還是遮起來穩妥。 他這話說得既大大咧咧,又有那么一點不要臉,惹得杜五月身旁一群女子都捂起嘴偷樂,附近的幾個船主也“噗嗤”笑出聲,紛紛打趣著要看。周氏船主忙將杜五月拉到一旁,小聲嘀咕一番,杜五月將信將疑:“當真?” “千真萬確?!敝苁洗餮灾忚?,“那位黑衣船主的修為極高深,有他在,咱們的船隊能安全許多。至于為何要易容,他們的船上拉的是藥草?!?/br> 這年頭,做藥草生意的,艙中多多少少都會夾帶一些仙督府明令禁止販往別處的靈藥,此舉不算大罪,但也確實上不得臺面,所以遮住臉,編個假身份,以免日后被哪個多嘴的告發,也算合理。 “做藥草生意的?”杜五月一聽,也顧不上再盤查,扭頭高聲問,“可有赤藤草?” 彭循揣起手,連連搖頭,沒有沒有,開玩笑,我們是做正經生意的,如何會帶禁藥。 杜五月急道:“到底有沒有?人命關天!” 彭循:“欸?” 涉及到人命,那也可以勉強一有。宋問下到貨倉,很快就翻找出了一把赤藤草,杜五月如獲至寶,急忙命侍女交給大夫。周氏船主問:“這是誰中了尸毒?” “別提了?!倍盼逶碌溃骸斑@事怪我,不該心軟帶上那丫頭?!?/br> 鳳懷月一聽這話,就已將整件事情猜出了八九分。果然,杜五月下一句就是:“你們也小心些,這島上有一名干尸少女,已經傷了三個人?!?/br> 干尸少女,自然就是紅翡。杜五娘在出海之前,發現了躲藏在貨倉里的她,哆哆嗦嗦的,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面容蠟黃枯瘦,皮開rou綻的胳膊上見不著一絲血。杜五娘道:“當時船已經要開了,我若趕她走,那丫頭只有死路一條?!?/br> 周氏船主不解:“一具干尸,有何生與死?” 杜五娘搖頭:“她尚未被完全煉化,或者說是煉失敗了,所以沒完全失智,趴在地上嗚嗚哭著央求我,舌頭僵硬,話也說不清楚,看起來實在可憐,瘦得像貓一般,我就做主留下了她?!?/br> 剛開始時,紅翡表現得極為聽話,每天只躲在貨倉里睡覺,誰叫都不出來。船上的小孩們起先都很怕她,后來慢慢也不怕了,有膽子大的,還敢直接跑下去看。 鳳懷月問:“她傷了孩子?” 杜五娘道:“傷了大人,那天兩個孩子又跑去看她,結果剛下船艙,就大哭著跑了出來?!逼溆嗳寺牭絼屿o,趕忙下去看,就見紅翡已經無影無蹤,地上躺著血rou模糊兩名船工,渾身被抓得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我們已經在島上找了十天,期間她冒過一次頭,又咬傷了一名船工?!绷硪幻鹘釉?,“邪門玩意,跑得快,又鬼精鬼精的,實在不好對付,你們可要小心著點?!?/br> 鳳懷月跟去看了眼那兩名船工,至今昏迷不醒,渾身纏滿繃帶,確實慘。 當天晚上,彭循強行扯著宋問一道去找紅翡,鳳懷月也跟出去尋了一圈。這座海島很大,四處都飄著照明符咒,可能是白天他那句“長得太好怕被人搶”已經傳向四面八方,所以見著的人都要笑著調侃兩句,又問:“能有多美,比起當世第一美人如何?” 鳳懷月一律接話,差不多,差不多。 身邊有個姑娘被逗得直樂,又道:“我不信,除非你讓我看一眼!” 鳳懷月伸手,開價道:“香囊送我,就讓你看?!?/br> “不送,你想都不要想?!惫媚锛泵⑾隳也剡M袖子里。 鳳懷月討人嫌地湊上前:“送情郎的?” 姑娘臉紅撲撲的,嘴硬:“你這人別胡說,他才不是我的情郎,我們才認識了不到六個月?!?/br> 鳳懷月不理解:“六個月還不夠久?” 姑娘奇怪道:“那當然不夠久啊?!闭f著,一名青年恰好從林子里走了出來,姑娘立刻不太好意思地閉了嘴,又在鳳懷月身邊磨蹭半天,方才假裝不經意地跑過去,將手中的帕子遞給他,兩人遠遠站著說了幾句話,連手都沒碰一下。 司危走上前:“你在看什么?” 鳳懷月用胳膊肘一搗他:“我們有沒有這種互相暗戀的階段?” 司??戳艘谎墼律碌暮π咝∏閭H:“沒有?!?/br> 鳳懷月不甘心,怎么會沒有呢,你再仔細想想! 司危道:“確實沒有?!?/br> 鳳懷月還是不信,第一次見面總該十分純情吧? 司危依舊道:“沒有?!?/br> 鳳氏一族向來行蹤不定,他們訪遍名山大川,探求天道,并不愿沾染紅塵,只有鳳懷月是個例外,他從出生開始,就嬌貴得很,稍微吃點苦就要扯起嗓子嚎啕大哭,但一個小嬰兒,能吃什么苦呢,無非也就是穿的布料粗糙了些,又或者是在床上睡久了不見有人來抱,總之一個頂十個的難伺候。 鳳氏夫婦算過卦后,長嘆一聲,命老仆帶著他回到了月川谷舊宅,只留下一句:“不必強求,凡事隨他?!?/br> 于是鳳懷月就這么毫無拘束地長大了。他驕縱任性,天真活潑,又同時擁有驚人的美貌與巨額的財富,所以很快就引來大批賓客追捧。月川谷距離金蟾城很近,面對這么一號風云人物,余回初時只覺得頭疼,但也沒頭疼多久。那一日,鳳懷月提著一壇酒,站在他面前,高高興興道:“你就是清江仙主嗎?來,我請你喝一杯?!?/br> 余府弟子都看傻了,不敢相信世間竟有人能如此放肆。 鳳懷月拽著余回,將他一路扯進月川谷,大美人是不管什么仙主不仙主的,滿心只想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精心編排的幻術大戲。當說不說,戲確實是好,于是隔了一段時間,余回對彼時脾氣尚很暴躁的彭流道:“別一天到晚生氣了,走,我帶你見一位新的朋友?!?/br> 三位仙主,兩位都喝過了月川谷的酒。鳳懷月熱情相邀:“那位瞻明仙主呢,怎么不請他一道前來?” 余回與彭流齊齊擺手,大可不必! 鳳懷月卻覺得,這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他親自寫了一張請柬,派人送往六合山大殿,結果當然是什么都沒有請到,但沒關系,一封請不到,就寫第二封,第三封……第不知道幾百封。 那段時間,鳳懷月有事沒事就要往六合山發一封信,今天寫一寫歡宴盛況,明天寫一寫我新釀的酒有多么好喝,所有人都贊不絕口,后天再寫,對了,除酒之外,張嬸腌漬的青梅也很不錯,晚上一覺睡醒,還要再打個補丁。木雀一路火急火燎沖進六合山大殿,差點啄瞎瞻明仙主的眼睛,他面色不善抽出信紙,抖開一看,上面潦草畫了個雞蛋大小的圈圈,旁邊備注:足足有這么大! 司??戳税胩?,才反應過來,這是下午那封信上所提青梅的大小。 于是在月川谷的下一場歡宴上,鳳懷月終于等到了三位仙主中的最后一位。他興奮極了,一路小跑過來,正準備熱情歡迎,結果司危卻面色不善地哼一聲,揮袖一掃,狂風霎時席卷山谷,吹得現場一片“叮鈴哐啷”,杯盤粉碎,狼藉萬分。 鳳懷月目瞪口呆:“你——” 司危轉身離去,留下一句冷冷警告:“以后休要再煩本座!” 鳳懷月追在他后面罵,有病吧,以后也不準你再來我的月川谷! 司危皺眉轉身,鳳懷月正一手叉腰,另一手直直指著他,可能是因為喝多了酒,也可能是因為確實氣得不輕,胸口起伏,臉色通紅。 余回緊急御劍前來,用看見鬼的神情道:“你怎么來了?” 司危面無表情倒著拎起乾坤袋,信函霎時如雪片紛揚亂飛。 鳳懷月氣道:“我現在不想請你了!” 但俗話說得好,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這尊大神請都沒有請得很容易,要送就只會更難。鳳懷月簡直郁悶得要死,他實在沒法接受自己美好快樂的酒宴上杵這么一個人,于是臭著臉,走過去時哼一聲,走過來是還要哼一聲,衣擺快要甩到桌面酒壺里,但就是沒法把這不速之客甩走。 三百年前的鳳懷月滿心只覺得司危腦子有病,但三百年后的鳳懷月就要聰明一點了,心想你這人表達愛慕的方式可真是討人嫌。 再后來,就是那場燈謎會。司危將醉得不成樣子的人按在墻上,低頭去親那點柔軟紅潤的唇。 所以是當真沒有什么“相互暗戀”,一個是心動了立刻就行動,另一個,則是稀里糊涂,沒多久就被拐上了床,睡完之后還不想認賬。鳳懷月當時道:“酒后亂性,酒后亂性?!?/br> 司危:“是你亂我?!?/br> 鳳懷月嚷嚷:“怎么可能!” 兩人吵了半天,也沒能吵出一個結果,而直到三百年后,司危也不忘強調,是你亂我。 鳳懷月捂住耳朵,誰要亂你。 司危笑著將他抱起來:“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