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31節
“《白毛圖》,上萬年前傳下來的古物?!鄙坛珊=忉?,“一共兩幅,另一幅掛在彭府?!?/br> 兩幅畫內的世界是相互連通的。商成海進一步道:“所以只要進入這幅畫,也就等于進入了彭府。不過小都主也知道,現在那位鳳公子正被關在后山靜室,并不容易接近,倒是有另一個分量頗重的人,此時正在《白毛圖》中?!?/br> 溟沉問:“誰?” 彭循忽然就在寒風嗖嗖的山野間打了個噴嚏。 “小少爺?!笔膛踔澈杏鶆Χ鴣?,笑吟吟道,“有個好消息,您聽是不聽?” “聽,好消息肯定聽?!迸硌瓘牡谋R肩頭跳下來,“叔叔終于愿意放我出去啦?” “嗯?!笔膛畬⑹澈羞f給他,“仙主說了,明日就放小公子出這《白毛圖》?!?/br> 彭循聞言心花怒放,他在這鬼地方待得簡直腦袋都要長草,現在可算是等來了自由!待侍女離開之后,也沒什么心情吃點心,而是從腰間抽出一個乾坤袋,先是滿山野亂跑地將所有行李都拾掇進來。這乾坤袋是彭流親手所煉,當中大得簡直能裝進山河日月,收拾完之后,彭流又踩在劍上,用雙手費力地將系繩捆緊,這才氣喘吁吁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乾坤袋也跟著掉在他身側,很快就恢復了巴掌大小。彭循將它撿起來往腰間一掛,站起來正想往住處走,卻覺得眼前一黑,旋即便失去了所有意識。 溟沉將少年甩到背上,扛著大步離開了這處山崗。 彭府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就這么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樁大倒霉事。他向來認為自己天資卓著,總幻想能與叔叔一樣斬妖除魔大殺四方,就連祭祀大典時都不忘將心愿翻來覆去默念好幾回,可能是實在太有誠意了吧,所以此番總算得上天垂憐,將他囫圇送進了妖邪老窩。 方便少俠隨便斬。 彭循是在一片迷糊中醒來的,睜開眼后,他看著四周上下飛舞的大肚子螢蟲,二話不說,先“啊啊啊”地叫了一通。周圍看守哈哈大笑,有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上前,不耐煩地用腳踢在他胸口,威脅道:“再叫就割了你的舌頭?!?/br> “……哦?!?/br> 螢蟲“砰”一聲落在彭循脖頸處,那細細的絨爪也不知道剛在哪里踩過,又濕又滑,大大的肚子沉重而冰冷。彭循渾身汗毛倒豎,差點當場吐出來,講道理,斬妖是一回事,但膈應是另外一回事,尤其這奇葩蟲肚子上好像還有毛,于是他臉色白上加白,神情驚恐,看起來更像一只嬌生慣養的廢物鵪鶉。 看守們便又大肆取笑了他一番,而后才派人去請“小都主”。彭循這個潔癖在即將惡心吐了的邊緣翻來滾去,同時耳朵還不忘敏銳捕捉關鍵字,小都主,都主,什么都,陰海都?他眉心一跳,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至于被綁架的驚恐,那是完全沒有的,彭府可不出窩囊廢。彭循一邊扭動上身,努力驅離那些黏糊糊的蟲子,一邊在心里暗自念叨,叔叔千萬不要來得太早! 就這么火速進入了孤膽英雄的戰斗狀態! 《白毛圖》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把劍,侍女自然很快就發現了彭循的失蹤。彭府上下并無任何被闖入的痕跡,畫卷入口處的弟子也稱沒有異常,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了一個。余回驚訝道:“不是說《白毛圖》中的另一卷,在幾千年前就被燒毀了嗎,原來還在?” 彭流怒道:“請你下回不要再給我侄兒送這種來路不明的破畫??!” 原本事情就夠亂了,現在還丟了個大活人。魯班城內再度風聲鶴唳,不過這消息暫時還沒有傳入后山靜室中。 在雜亂靈骨被換去后,鳳懷月整個人的氣息都平穩不少,而司??赡苁菓賽勰X作祟,總覺得在換完靈骨之后,心上人身上除了花香,好像又多了一股竹香,于是變態色狼一般,動不動就要低頭去嗅,嗅得鳳懷月不堪其擾,三不五時就要扇他巴掌。 扇得兩位仙尊都看不過眼,安撫司危道,你下回再來昆侖山,只管去藏寶閣中挑些喜歡的東西,行了,現在先將他扶起來。 鳳懷月卻摟著司危的脖子不肯松,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頭疼,比先前許多次加起來還要疼,而且在細細密密的疼里,像是還混雜有一道尖銳的聲音—— “什么?”司危在他耳邊問,“別急,慢慢說?!?/br> 鳳懷月緊緊皺著眉頭,他努力辨認著那縹緲遙遠的聲音,太過全神貫注,反而整個人都被拉了進去。神識里燃起無邊火海,燒得四野一片焦黑荒蕪,待煙霧散去后,手持火把的人竟然是司危。 “別……”他嘴唇顫動著,卻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于是焦躁地來回扭動起來?,幑庀勺鹞者^他的手腕,片刻后,吃驚道:“不好,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侵占他的神識!” 神識一旦被侵占,人就會變成失去自我意識的提線木偶,所以每一名修士,都會本能地將神識封得固若金湯。鳳懷月也不意外,他此時雖始渾渾噩噩睡著,卻依舊咬牙護著自己的神識,但問題就出在,那正在侵占他神識的邪術,并非由外至內,而是由內至外。所以他這一護,反倒等于將賊牢牢鎖在了家里,令想要救他的人束手無策。 司危叫道:“阿鸞,醒醒!” 慘白的蠟燭在暗室中跳動著。 彭循總算成功將身上的螢蟲都抖落開,沒有等來那位“小都主”,先等來了一個穿紅裙的少女。紅翡蹲在他眼前,問:“喂,你還認識我嗎?” 彭循疑惑地上下打量,并沒有從記憶中摳出這么一個人。紅翡坐在地上,進一步提醒道:“你還在黑市里救過我,那又臟又臭的屠夫要將我帶回去殺了吃,想起來了?” 黑市,屠夫,吃人。彭循總算道:“有點印象?!?/br> 紅翡點頭:“對,就是我,不過你可別指望我能救你,我在這里的地位,比螞蟻還不如,只不過是在外頭聽他們說你嚇得尿了褲子,所以才進來看看?!?/br> 彭循好巧不巧坐在一個水坑里,這事解釋不清,但尿褲子就尿褲子吧,不重要。他問:“是誰綁了我?” “是陰海都的人?!奔t翡拎著他的后衣領,將人拖到稍微干燥些的地上,“放心,商先生應該不會殺你的,只是想手中多些籌碼,好與越山仙主討價還價?!?/br> “他們要多少贖金?” “不要錢,要人,要那個一等一漂亮的大美人?!?/br> “用我換鳳公子?”彭循搖頭,“想多了,我可沒那么值錢。況且我叔叔干巴巴地寡了幾百年,現在正是鐵樹開花,老房子著火的時候,成日里搔首弄姿,激情澎湃還嫌不夠,他才不會答應這種條件?!?/br> “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條?!睆拈T外跨進來一個人。 紅翡吐了吐舌頭,迅速溜了出去。 彭循抬頭看著來人,試圖講條件:“閣下拿我換錢不行嗎?想要鳳公子,我叔叔肯定不會放人?!?/br> 溟沉道:“多少錢也從我這里買不走他?!?/br> “那,倘若我叔叔就是不肯答應呢,你會殺了我嗎?” “我不會殺了你?!变槌劣昧δ笃鹚南掳?,陰郁道,“我會吃了你!” 彭循:“……” 知道了,知道了,不必這么大聲吼。 你們黑市里的人,能不能稍微吃點正常合理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司危:戳。 鳳懷月:開始大哭。 第40章 但其實商成海抓彭循回來, 主要目的還真是為了讓溟沉生吞。 一是因為誰都清楚,用這少年肯定換不來鳳懷月,不必白費力氣。二則,彭循的修為放在彭府雖不算高, 放在修真界卻絕對不算低, 吞了他,便能將這不算低的修為據為己有, 算是自己討好小都主的禮物。第三, 彭循是彭流最寵愛的親侄兒, 他死了,彭府定然不會放過兇手, 到那時,不怕小都主不肯與自己一道避回陰海都??芍^一箭多雕。 彭循坐在地上,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陰海都的小都主,他覺得對方的確與尋常鬼煞不大相同, 比如說并沒有圓鼓鼓的大肚子, 身上煞氣也不算濃厚,手很大, 指甲縫隙里隱約可見一絲藍色, 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看起來像某類閃粉蝶的翅膀。 彭循又試探著問:“想要鳳公子的, 是陰海都的主人嗎?” 溟沉道:“是我?!?/br> 是你啊,是你也正常, 畢竟那可是修真界排名第一的大美人, 具體美到什么程度, 就連滿心斬妖大計劃, 無心兒女私情的彭小公子本人, 當初也難免因為《白毛圖》中的驚鴻一瞥,而做了兩天花里胡哨的鬼夢。不過他好就好在心態健康,并且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夢與現實相隔十萬八千里,夢里可以什么都有,但回到現實,哪怕領號排隊也排不到自己,所以絕不會像這群反派,夢醒仍不死心,竟然還真計劃著要將美人綁到手。 彭循壯志在懷,正打算再接再厲,從溟沉口中套出一些關于陰海都的訊息,對方卻已經轉身離開。倒是紅翡,沒多久就又溜了進來,關心地問:“你們都聊了什么?” “一共也沒說兩句話?!迸硌蚝罂吭趬ι?,好心提醒道,“你既自稱在這里毫無地位,又不能幫我,那就不要到處問,小心惹禍上身?!?/br>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幫你?”紅翡大包大攬,“收錢辦事,姑奶奶還從沒失手過?!?/br> “好啊,那就說說看,你都干過什么驚天大票?我先聽完,再看要不要同你合作?!?/br> 這個要求屬實稱不上刁鉆,屬于來自雇主的合理詢問。但紅翡沒能回答上來,因為她雖然干過不少票,但當中能稱得上“大”的,還真一件沒有,最“輝煌”的戰績,無非也就是假扮新娘出嫁,然后與同伙一起搶了那戶地主全家。 于是她惱羞成怒,一把將彭循拎回水坑里,自己轉身“噔噔”跑了出去。浮在水面的螢蟲受到驚嚇,再度爭先恐后地飛了起來,彭循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嘔……” 要死不活地吐了半天。 “見過小都主?!豹M窄的回廊上,商成海側身,主動替他讓開路。 溟沉問:“如此匆忙,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咱們陰海都的賭場生意,上頭幾層都是?!鄙坛珊?,“小都主可要同往?” “沒興趣?!变槌僚c他擦肩而過。 “是?!鄙坛珊N⑽⑿χ?,直到溟沉的背影消失,方才換了副表情,轉身繼續走向黑暗深處。路的盡頭卻并沒有賭場,只有一間小小的地xue,推開門時,滿屋白色蠟燭被風吹得齊齊跳動,在墻上照出變形扭曲的影子。 “商先生?!弊肋呌幸蝗讼蛩卸Y,穿一身鮮艷紅袍,斗篷帽子嚴嚴實實遮著臉,并不能辨清男女,是傀儡師常見的打扮。在他手中,則是拿有一個紙人,上書鳳懷月的生辰八字。 商成海問:“如何?” 傀儡師道:“商先生請放心,他的神識,很快就會全部由我控制?!?/br> 當初在那間地下醫館,陰海都的大夫們不僅按照溟沉的意思,為鳳懷月換了靈骨,抹了記憶,還遵從商成海授意,暗地里破開鳳懷月的神識,令邪靈依附其中,至于這強行一破會不會讓原本就痛苦萬分的人更加痛苦——說實話,商成海巴不得鳳懷月能更痛些,痛不欲生最好。 他忘不了那些年自己在歡宴上所受到的侮辱,被人呼來喝去,簡直像條狗一樣,所以現在所有人都應該為此付出代價,而宴席的主人自然不能例外。 鳳懷月當初沒能抵擋住神識被破,所以眼下,當他迷迷糊糊覺察出居然又有東西要入侵自己神識時,便再度萬分緊張起來,憑借本能將神識層層護住,任憑腦髓早已劇痛如刀絞,也咬牙不肯再放松。 “阿鸞?!彼疚N罩麧窭涞氖?,命令道,“睜開眼睛看我!” 鳳懷月并沒有任何反應?,幑庀勺饑@氣道:“實在不行,就只有強行破開他的神識?!?/br> 司危不同意,他將人抱起來,掌心一下一下在背后安撫著,直到懷中人結束一輪抽搐,重新放松下來,愿意聽自己說話了,方才在他耳邊道:“放我進你的神識內?!?/br> 鳳懷月不安地皺了皺眉,他能聽出司危的聲音,也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自己的神識此時明明已經很痛了,越痛就越想藏緊,越不愿讓任何人碰。偏偏司危還在不停念叨,念叨不停,嗡嗡嗡嗡像念咒一般,煩得要命,于是心頭越發焦躁,手也蠢蠢欲動,眼看新的巴掌就要到來,天璣仙尊及時勸司危道:“他現在渾渾噩噩,根本聽不進去你的話?!?/br> 司危冷冷道:“要的就是他聽不進去?!?/br> 鳳懷月在昏迷中豎起兩只耳朵,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司危俯身,湊近一字一句道:“我若讓他護緊些,他反倒要同我做對,故意打開神識,倒不如反其道而行,直接讓他打開,就能騙得他將神識聽話護緊。對付這種刁蠻任性又忤逆頑劣的小蠢貨,就得用這種辦法?!?/br> 兩位仙尊:“……” 鳳懷月眼皮顫抖,三百年前熟悉的感覺刷刷涌上心頭,那時他最擅長做的事,就是在司危指西時,撒丫子朝東狂奔。再一琢磨,自己現在都疼成了這幅鬼樣子,居然還要被他戲弄,越發氣得要死,于是當場卸力,什么神識,我不要了。 司危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迅速讓自己的神識進入對方體內! 目睹全過程的兩位仙尊:大受震撼,真的可以。 鳳懷月的神識里,此時正熊熊燃著一場黑色的無邊之火。 guntang的巖漿與煙霧四處沖刷,焚得萬物焦黑。 兩人神識交融,司危自然與他分擔了這份錐心蝕髓的苦痛,風掀起烈焰,幾乎要將他也裹成一個火人。他呼吸嘶啞,不敢細想心上人在自己不在的這三百年里,究竟受了多少折磨,先前手指被花刺了都要包三層,現在竟然連這種劇痛也能悶不做聲地忍。他雙眼被熏得刺痛,抬起頭,握緊手中劍,一步一步朝著火海盡頭蹣跚走去。 瑤光仙尊擔憂地問:“他為何遲遲不出來?” 天璣仙尊搖頭:“不知,再等等?!?/br> 而在同一時刻,傀儡師也道:“咒術已成,往后我便能隨時進入鳳懷月的神識中,cao控他做所有事。不過有一點,倘若司危也將他的神識強行破開清理,那這咒術便會失效?!?/br> “同一個人,破兩次神識,只怕會變成傻子,這結果倒也不錯?!鄙坛珊S檬种鸽S意撥了兩下火焰,又拿起桌上紙人,道:“既然咒術已成,不妨你現在就去試試,看看那大美人究竟能聽話到何種程度?!?/br> 傀儡師領命,他閉目坐在桌邊,很快神識便沒入了紙人體內。 四野依舊是燎原火海。 傀儡師迎風大張雙臂,昏睡中的鳳懷月稍微動了動,看起來像是要睜開眼睛,卻很快又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