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11節
皇帝一把握住他的手,怒不可遏道:“愛卿別怕,朕定會保護你!” 阿金稍微虛了一下眼睛。 他實在是覺得這畫面有些刺目。 …… 枯爪城遭到徹底焚毀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修真界。余回與彭流二人御劍趕到時,恰好來得及看到最后一縷輕輕飄飄的煙,盤旋著消失在眼前。 司危正靠坐在一棵焦黑樹下,雙臂鮮血淋漓,用繃帶胡亂纏扎著,臉色很白,唇也白,如雪一般的白,也就顯得瞳仁越發的黑,陰森森鑲嵌在眼窩子里,有一種詭異的不和諧感。但神情卻是溫柔的,甚至有些癡迷在里頭,啞著嗓子輕聲叫:“阿鸞?!?/br> 叫的是他對面,那一具被微光籠罩的軀體,虛虛附在殘魂之上,正安靜地浮在空中。軀體未被完全煉化,所以面容尚有幾分模糊,但司危已經實在等不及了,畢竟在此之前,他已經等了足足三百年,等了十萬多個漫長無邊的日與夜,等得無數次無法控制地去想,為什么那聲爆炸帶走的不是自己,帶走自己,也好讓對方嘗嘗這肝腸寸斷的滋味。 想著想著,司危忽然又笑了出來,他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握住眼前那瑩白的指尖,繼續喚他:“阿鸞?!?/br> 余回倒吸一口冷氣。 彭流道:“訓我訓得頭頭是道,我還當你已經有了心理準備?!?/br> 余回攤手:“畢竟我也確實沒見過幾個瘋子?!?/br> 彭流問:“那現在要怎么辦?” 怎么辦,最正確的做法,是毀了那具有悖天道的軀殼,頂多只將殘魂收在瓶中,留給故人做一份念想。 但誰敢呢,好不容易才殺完枯骨兇妖,好不容易才將那些飄蕩世間的妖邪全部關入了千絲繭中,修真界此時仍舊風雨飄搖得很,哪里還能再有空迎來新一位瘋癲狂躁,能毀天滅地的絕世大魔頭? 余回不自覺就打了個寒顫,他搓了兩把胳膊,道:“這也不算你我包庇,因為就算被昆侖山那群胡子長到膝蓋的老頭知曉,他們也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彭流詢問:“那我們要將此事稟于昆侖山眾位仙尊嗎?” 余回堅決搖頭,不說,而且是有理由的不說,畢竟諸位仙尊年事已高,得多靜心修養,不宜頻繁被紅塵俗事打擾,像這種割rou放血復活逝者的邪……行徑,我們自己完全能處理好。 彭流點頭:“有理?!?/br> 兩位仙主難得有意見如此統一的時刻。 那么接下來也就沒什么可扭捏猶豫的了,兩人步入林中,一人扶起司危,一人卷起“鳳懷月”,御劍直往縱星谷而去。而隨著眾人的離開,枯骨城里最后一座焦黑骨塔,也伴著巨響轟然倒塌,這如夢魘般糾纏了修真界數百年的禁地,終于徹底消失無蹤,并且還迎來了一場細細密密的,春日細雨。 浸得草芽萌動,萬物勃發。 司危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哪怕已經被余回灌了一瓶丹藥,臉上依舊見不著一絲血色。 彭流問:“如何?” 余回答:“虛耗過多,也不知多久才能養回來。為了能重塑阿鸞,他不僅耗費大半靈力,還差不多將兩條手臂削成了白骨。方才我們其實有些多慮了,他現在這副樣子,是沒法毀天滅地的,一根手指頭都能戳倒?!?/br> 司危冷冷道:“那你便來戳戳看?!?/br> 余回在他纏有繃帶的胳膊上猛猛一戳。 司危臉色一白,疼得險些閉氣,半晌,卻又笑出聲。 “看到沒有,瘋了?!庇嗷赜酶觳仓庖粨v彭流,“你也去戳一下,這種機會不常有?!?/br> 彭流還真戳了兩下。 司危額上青筋暴起:“……滾!” 彭流依言滾了,滾回魯班城繼續干正事,在斬殺千絲繭的賞金被提高一倍后,果然吸引了更多修士前去斬妖,他屬實有不少事要忙。 …… 阿金伸出一根大拇指:“仙師可真是這個,竟然幾句話就能哄得皇帝宣召將軍夫婦進宮,他先前可害怕那女子得很,無論我怎么勸說都不肯聽?!?/br> 鳳懷月道:“若計劃順利,你我差不多也就能完成任務出去了。到時候賞金你八千,我兩千?!?/br> 阿金趕忙拒絕,連說不能八二開,得對半分,這趟原本就是仙師你出了大力,哪有我拿大頭的道理? “你不是說孩子治病要八千玉幣嗎?” “剩的三千,我去借一借,仙師手頭又不寬裕,況且也是在等著這筆錢買藥的?!?/br> “這筆錢并不夠我買藥?!兵P懷月搖頭,“差十四萬四千九百四十,與差十四萬七千九百四十,有差別嗎?你也別客氣了,實在不行,將來發財了再還我?!?/br> 阿金感激涕零:“那出去之后,咱們一道去領賞金,我定會將仙師的高潔品行上報至仙督府,倘若能傳至越山仙主耳中,說不定他還會請仙師赴宴?!?/br> 鳳懷月立刻拒絕,什么越山仙主,我可不見,我與你不同,是欠著風流債的。 阿金自然不可能猜到這一重理由,見他拒絕,還以為是小地方來的人不敢赴大宴,便趕忙說:“越山仙主又不會出現在宴席當中,我們頂多能見一見彭氏的副管家,主要還是吃席?!?/br> 鳳懷月問:“席好嗎?” 阿金連連點頭,好啊,當然好,我雖然沒吃過,但聽別的修士吹過。犒賞斬妖修士們的宴席,一般是擺在菡萏臺上,蓮影綿延花舟穿梭,景色美不勝收。所有菜都是用玉盤裝著的,不僅好吃,還很好看,食材稀罕,酒也稀罕。吃到尾聲時,還會有幻術表演,美人如云,絲竹不絕,都是平日里見不到的樂子。 鳳懷月深深心動。 沒法不心動,因為在失憶之前,這差不多就是他的日常,酒香早就在魂魄中刻下印記,屬于哪怕被扒皮抽筋毀rou身,只剩一副白骨架子,也會“咔咔”跑去湊熱鬧的天然本能。 阿金問:“如何?” 鳳懷月真誠握住他的手:“好,我們一定要去彭氏吃上這一頓席!”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這是什么熱鬧?興致勃勃湊一湊。 第14章 皇帝下旨宣召將軍回朝的消息傳出后,滿朝文武立刻蜂擁至御書房前,卻被內侍攔下,說陛下有旨,誰都不見。 “皇上,皇上!”一個看起來至少有八十歲的老臣跪在地上,嘶啞哭喊,“大將軍他手握重兵,狼子野心,早就不甘心只鎮守于西北一隅,好端端的,皇上為何要突然宣他回朝,此舉不妥,很不妥??!” 其余大臣也跟著附和,一時間門前悲聲一片,不知道的,八成還以為屋里的皇帝是駕崩了。阿金關上門又關上窗,依舊關不住滿院子的泣血勸諫,那些人扯出來的腔調,與戲臺子上的唱念也差不了多少,有一種古怪的滑稽。 這顯然也是將軍夫人的幻想。她覺得王城里是應該有這么一群人的,他們要么昏庸無能,要么碌碌無為,總之肯定比不上自己的丈夫,不僅比不上,甚至還要拼了命去嫉妒、去詆毀自己的丈夫,在皇帝面前大進讒言,不許他進宮,不許他升官,不許他有一個好的前程。 鳳懷月站在窗邊,透過窗欞縫隙看著外頭鬧劇,看著大臣們越來越情緒失控,有幾個分外激動的,甚至已經把腦門磕出了血。而與此同時,在那黃沙茫茫的大漠里,將軍夫人也正手握圣旨,慌亂地不安著,她問自己的丈夫:“最近并無戰事,為何皇上要宣你入宮,給你升官?” 將軍僵硬道:“不……知?!?/br> “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打仗,只知道忠心?!睂④姺蛉颂岣呗曊{咒罵著,“你豁出命去打仗,吃苦受罪,現如今倒是百戰百勝了,皇帝難道就能容下我們嗎?他會殺了你的?!?/br> 將軍繼續發出干澀的音調,灰白的眼珠子也轉動著:“沒有,沒有打過仗?!?/br> 將軍夫人并沒有再理會他,只是握緊手中的圣旨:“不過那些大臣不會讓你進宮的,他們只會拼了命地勸阻皇帝,拼了命地去保自己的前程,他們……他們只會勸皇帝降旨殺了你?!?/br> 她惴惴等著,同時又在心里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前一陣那離奇出現的兩位過路客能真的行刺成功,就這么想著想著,新的圣旨又到了,內容依舊是在宣召將軍夫婦進宮,看樣子已經鐵了心。 皇命難違,她只好收拾行裝,隨心愛的丈夫踏上了東行的路。 皇宮里,鳳懷月也正在御書房中勤勤懇懇地“治國”,小皇帝的政見簡單地能一眼望到頭,無非就是大家都各自挑選最愜意的日子來過,天子醉于詩,丞相醉于美人堆,百姓愛醉什么醉什么,人人都稱心如意,國家不就會永享太平嗎? 皇帝道:“這么些年,朕早就想這么做了!” 鳳懷月道:“現在做也不遲?!?/br> 皇帝卻依舊有顧慮:“可那大漠中的瘋女人實在可怕,她是不會允許這個國家好起來的,她只允許朕做一個傀儡,一個木偶,一個昏君?!?/br> 鳳懷月正色道:“那是以前,現在朝廷都預備除掉她了,那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先前總是安排諸多大臣來控制皇上,皇上每每妥協,可這回不妥協了,不也一樣沒事?依微臣所見,這些政令還需得盡快推行,越早推行,百姓越能受益,自然會擁戴皇上?!?/br> 皇帝被他說得蠢蠢欲動。 甚至連阿金也有些入戲,覺得自己當真正在參與一場權謀之爭,當然了,也只是一瞬間的恍惚,他還是能很快回到現實的——這并不是宮廷權謀,僅僅是鳳懷月在煽動皇帝與將軍夫人鷸蚌相爭。小皇帝雖說擁有濃烈的怨氣,但他實在過于軟弱,這些年遇事只知妥協,才會被一直cao控,而想要讓他挺起腰板與將軍夫人相爭,就得先讓他重拾自信。 皇帝道:“好,那便立刻將這些政令頒布下去!” 鳳懷月頂著胖妖邪的軀殼,做出喜極而泣的表情,高聲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可能丞相喊得太誠懇,也可能是這皇帝生前死后都窩囊,實在是太需要鼓勵與夸獎了,所以目前也有些上頭,他雙眼發紅,又惡狠狠地一拍龍案,殘暴吩咐道:“還有誰再敢胡言,統統誅殺九族!” 鳳懷月心想,幸好你上一世死得早,否則百姓還不知要吃多少苦,但在這千絲繭內,這份殘暴卻恰好很有用,在丞相的授意下,御林軍齊齊應聲,當即就出去拿人了。一時之間,王城內哀聲一片,人人自危,血滿長街。 而皇帝的心也在這滿城血污中,迅速膨脹了起來,他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又有丞相在旁日夜吹捧,便當真覺得自己頭腦睿智,殺伐果斷,比起史書中的諸位千古明君也絲毫不差。 他想起了生命被浸泡在酒缸中的,那個慘淡淡暗沉沉的黃昏。 自己本不該死的,因為自己是會治國的,現在這個國家,不就被自己治理得很好嗎?可那些吵鬧的臣子偏偏要來打擾!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墻上,充滿怨恨地想著,而在他身后,濃厚的煞氣正如一副巨翼緩緩展開。 阿金站在暗處,看得心驚膽戰,道:“仙師,你當真將他養成了大妖?!?/br> “誰讓你我既打不過將軍夫人,又打不過皇帝,也只好讓他們互相牽制?!兵P懷月示意他,“看遠處?!?/br> 阿金遠眺,就見整座王城正在飛速變成另一番模樣。金碧輝煌的大宅一座接一座轟然倒塌,而在廢墟之上,一排排獨具江南風情的房舍又紛紛拔地而起,柳樹梢頭掛著如雪詩篇,街上走著的,也不再是大腹便便的富貴商賈,而是佩戴綸巾的清雅文人。 皇帝已經從將軍夫人手中奪來了王城。 而在更遠的其余城市,變化也正在發生。將軍夫人乘坐一駕馬車,沿途看著那整齊的良田,精美的瓦舍,健壯的農夫,眼里滿是恐懼。這個國家不該是這樣的,昏君如何能將國家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條?可若不是昏君,那為何又要謀害自己的丈夫呢?難道,難道錯的是自己的丈夫嗎? 不會的,不可能。 她一把掀開車簾,死死地盯著那群正在晾曬糧食的農人,視線所及處,火光與洪水再度滔天,房屋也倒塌了,人們挺著病態的大肚子倒在河邊,饑腸轆轆地咒罵著皇帝。 對,這才是對的。她握緊衣裙,稍稍松了口氣,我的丈夫是最彪悍,最忠誠的大將軍,是皇帝容不下他。 兩股不同的怨念翻騰在整個千絲繭內,此消彼長,攪得四方一片混亂。 鳳懷月與阿金在這段時間里,都不同程度地被煞氣所傷,幸好阿金在進來之前,買了不少丹藥,勉強能護住心神。他“嘩啦啦”往鳳懷月手中倒了大半瓶,愧疚道:“可惜我沒多少錢,也買不起貴的,只有這些。我聽說最好的丹藥,是由瞻明仙主的靈火煉化,一粒就能抵過半座城?!?/br> 鳳懷月心想,價值半座城的丹藥,那得要多少玉幣,算不過來。 阿金又說:“不過現在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因為瞻明仙主當初一共就煉了三丸,結果全被鳳公子給吃了?!?/br> 鳳懷月大為震驚,怎么又是我。 他簡直要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年前的自己到底有多招人嫌,處處闖禍不說,居然還偷吃人家的丹藥? 阿金緊張地問:“仙師為何突然嘆氣?” 鳳懷月答:“沒什么,只是在想出去之后的生活,要怎么躲?!?/br> 阿金:“???” 鳳懷月攬過他的肩膀,目色深沉得很。 你不懂。 …… 縱星谷中。 余回用自己的靈力替那具軀殼填補了最后的魂魄裂痕,連道:“要命了,我竟然在做這種逆天邪門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