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9節
周府,是丞相府。丞相府的守衛,顯然不會像皇宮那般森嚴,鳳懷月很快就混了進去。宅子里很安靜,并且依舊如整座王城一般,處處透露著古怪的奢靡。 剛剛詢問了許多百姓,都說丞相沉迷聲色,不務正業,日日浸在美酒與美人堆中,玩得渾不知天黑與天明。鳳懷月覺得吧,這形容怎么聽怎么像三百年前的自己,所以也就順其自然地給丞相套了副同自己差不多的翩翩面容。心里期待值拉得過高,以至于他在見到丞相本人時,所受到的震撼屬實也有些過大。 臥房內擺著一張巨型玉床,上面正躺著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官員。他胖得像是一座山,看起來多走兩步都困難,手邊擺滿了果品與美酒,口中還在呼喚著姬妾的名字,讓她們來喂自己。房間的煞氣并不濃厚,鳳懷月粗粗一辨,除了丞相本人是個法力低微的兇妖之外,其余姬妾仆人皆是幻象。 鳳懷月祭出一張符咒,將幻象如飛花擊散,而躺在床上的丞相卻對這一切毫無察覺,還在呵呵笑著大吞果品,對突然出現在床邊的陌生人,也沒有絲毫應有的警惕,或者說他也知道自己應該警惕,但大腦已經被酒色塞得太滿太滿,想要再運轉起來,就需要很長一段反應時間。 他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了。 鳳懷月暗自搖頭,手起劍落,丞相霎時化為一道黑霧。片刻之后,從房中緩慢地挪出來另一個“丞相”,嗓音尖細地說:“來人,送我上朝!” …… 皇宮內此時正一片歌舞升平。 阿金混在秀女當中,警惕地左右偷看。就如鳳懷月先前所言,他在當向導的時候,曾經陪無數客人看了無數場幻術大戲,對所有場景都滾瓜爛熟,所以他也一眼就發現,這座皇宮不僅有鴻爪國的影子,也有許多別的,其他國的影子。 他再度糊涂起來,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哪一座王朝。 而躺坐在大轎輦上,正由八個大漢抬著走的冒牌丞相鳳懷月,也發現了皇宮的古怪。他雖然沒能看成幻術大戲,沒見過鴻爪國,但卻曾被司危帶著逛遍了世間所有花團錦簇的繁華之地,對于至美的定義,是深深刻于腦中的,什么是真正的好東西,差不多一眼就能分辨。 這座皇宮與它的王城一樣,都與美毫無關系,只是單純的富,富也富得僵硬不討喜,絕對不會是曾經真實繁盛存在過的,鴻爪國的都城。 “皇上駕到——” 太監忽然扯開嗓子,院中嘰嘰喳喳的秀女們立刻安靜下來,阿金站在角落中,與大家一道等著面圣。過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皇帝才姍姍來遲,而當他出現時,阿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因為濃厚煞氣幾乎瞬間就灌滿了整個院落,帶來巨大的壓迫感,連風都在這一刻變得靜止不動,唯一清晰可聞的,只有那一聲一聲的腳步,和錦緞布料摩擦的聲響。 將軍夫婦與這位真正的天子比起來,確實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微末妖邪。意識到這一點后,阿金后背冷汗不絕,他屏氣凝神地偷偷抬眼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有些漠然的臉,并不像個暴君,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壓根就不像個皇帝。 他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瘦而白,更像尋常富戶家養大的少爺,沒有任何煞氣之外的壓迫感,似乎也不太沉迷女色,只是粗粗看了眾人一眼,隨手畫了一個圈,就算完成了選秀任務。 沒有被選中的秀女原地解散,阿金順著人流往外走,他不愿意就這么稀里糊涂白來一趟,剛想找機會到別處看看,卻聽到耳邊有人輕佻地叫:“美人,美人兒!” “……” 阿金循聲看去,就見好大一坨rou山正在轎輦上朝自己拋媚眼,頓時胃里一陣翻騰。先前做男人時不覺得,現在套了個美人殼,才發現美人實在辛苦,衣服長首飾重不說,還要被這般猥瑣下流的丑陋妖怪勾引。 鳳懷月伸伸手指:“過來,說說看,皇帝封了你做哪一宮的娘娘?” 阿金眼神狐疑:“你……” 鳳懷月拍一把轎輦,示意轎夫降低高度,自己則是艱難地滾下來,雙手捧著肚子走到阿金面前:“沒認出來?” “仙,仙師?”阿金總算反應過來,他神情一言難盡,“你這是……” “沒辦法,誰讓這里的丞相就長成這樣?!兵P懷月壓低聲音,“你呢,怎么這么快就跑出來了?” 阿金答曰,皇帝沒選中我,被遣散了。 這回神情一言難盡的人變成了鳳懷月,他難以置信地說:“連我親自捏的臉他都看不上?這狗皇帝是不是審美有問題。哦,也對,要是沒問題,也不能替他自己想出這么一座土鱉至極的城,七拼八湊的宮?!?/br> 說完,又搬出一句剛學的俗語:“山豬吃不了細糠?!?/br> 細糠本糠解釋道:“那皇帝根本就沒有仔細選,只是胡亂畫了個圈,圈里的都中,我懷疑他甚至都沒看清其余人的臉。仙師,咱們下一步要怎么辦?” “我既都扮成了這鬼樣子,自然要親自面圣?!兵P懷月瀟灑撣撣衣擺,“既然他選秀選得隨意,無所謂誰與誰,那沒道理你就不行,這樣吧,現在隨我一道去御書房,就說你是……是我的大侄女?!?/br> 阿金卻遲疑:“皇帝有這么好騙嗎?我方才見他,煞氣比將軍夫婦加在一起,還要更勝十倍不止?!?/br> 鳳懷月手一攤:“不好騙也得想辦法騙,否則都勝出十倍了,你我加上那五百殘兵,也打不過啊?!?/br> 阿金:“……” 那硬要這么推理,也對。 他頗為崇拜地說:“仙師,你當真是藝高膽大,無法無天?!?/br> 鳳懷月自謙:“一般一般,這也就是在千絲繭內,沒人管?!?/br> 倘若回到世間,就不敢了,畢竟三百年前的自己奢靡無度惹人嫌,又招惹了許多爛桃花,倘若真被什么越山仙主,清江仙主發現行蹤,而兩人依舊愛自己愛得要死不活,那這情債可真不知要如何還。 現在年紀大了,已不復當年那般快樂浪蕩,若是處理不好感情問題,又被那位瞻明仙主抓住紅鼻子綠眼睛地訓斥完打一頓關起來,豈不是更不劃算。 所以還是低調內斂,遵紀守法,躲遠些好。 第11章 皇帝此時正在御書房中。 門口站著的大太監見到鳳懷月,也甚是吃驚,小跑上前將他扶下轎輦,口中連道:“三年不見,丞相可還身體康???” 鳳懷月雖說早已知道這具軀殼的主人荒廢正業,但也沒料到竟會廢到這種程度,一躺就是千余天。不過話說回來,丞相三年不上朝,怎么這兒的皇帝都不管一管?他清清嗓子敷衍:“還可以?!?/br> 大太監悄聲說:“皇上最近心情煩悶得很,丞相來了,正好陪著開導開導?!?/br> 鳳懷月問:“為何煩悶?” 大太監答:“因為失了一闕好詞?!?/br> 鳳懷月沒聽明白。 大太監進一步解釋,因為皇上前幾日在午睡時,福至心靈夢到了一闕絕世好詞,醒來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一個字,故而煩悶至極,已經因此斬了不少觸霉頭的倒霉蛋。說完之后,可能是見鳳懷月面露懼色,像是要縮腿跑路,于是趕忙又道:“但皇上向來對丞相甚為器重,定不會隨意遷怒,現在滿朝上下,能勸得動皇上的,可就只有丞相您了??!” 鳳懷月雙手抱著身前的乾坤大腹,心想,敢情我還是個股肱之臣。重臣是不能跑路的,他唯有扛起巨大分量,與阿金一道進入御書房。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房子,與外頭的金碧輝煌截然不同,只擺了幾張素凈桌椅,余下的,就是滿墻滿地飄著的詩篇詞箋?;实壅谝黄缪┬堉?,一手提著一壺酒,一手握著一支筆,也顧不得墨痕已暈開在衣擺間,只在口中念念有詞。 “丞相啊,愛卿,不必行禮?!彼终泻?,“你過來,陪朕坐坐?!?/br> 鳳懷月在地上撥開一堆宣紙,轟然坐在旁邊。 皇帝并未嫌棄這臃腫體型,反而順勢一躺,倒在了他的肚子上,將人當成枕頭壓著,問:“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進宮了,還有,她是誰?” 鳳懷月原本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辭,但很明顯,眼前這位皇帝有些腦子不正常,得順著他來,于是只簡短道:“是微臣一個遠方侄女,今日入宮選秀?!?/br> “原來愛卿的侄女今年也在秀女當中?!被实鄣?,“怎么不早說?!?/br> 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鳳懷月精心捏出來的臉依舊并無多大興趣,只懶洋洋地問她:“外頭的世界,現今如何?” 阿金低頭道:“好……好得很?!?/br> “好得很?”皇帝隱去笑容,忽然拔高聲調,“你再說一遍,好還是不好?” 這一嗓子如驚雷咆哮,幾乎要將血一并吼出來!阿金驚得臉色發白,膝蓋一軟坐在地上,他被滿屋驟起的煞氣壓迫得胸腔劇痛,嘴角也滲出絲絲鮮血。鳳懷月因為離皇帝更近,所受到的影響也更大,饒是有深厚修為與靈火護體,也還是震得腦仁子發麻,強忍住喉頭腥甜,咬牙道:“不好!” 煞氣得以消散,皇帝重新恢復了方才的懶散與愜意,將頭在鳳懷月肚子上換了個方向枕著:“我就知道,肯定不會好?!?/br> 鳳懷月:“……” 阿金擦掉臉上的血,后怕不已地和鳳懷月對視,這,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吧!一個國君,卻聽不得自己的國家好? 鳳懷月手掌在皇帝后背輕拍,勉強安撫著,又試探著說:“阿金方才沒聽明白,他太緊張了,他的意思是,這處御書房好得很?!?/br> “是,這兒好得很?!被实圻@回果然沒有震怒,反而有些得意,“這是朕最喜歡的地方,可惜啊,可惜他們都不懂,這天下最懂朕的,只有丞相你?!?/br> 鳳懷月稍微一僵,他回憶了一下丞相府中那慵懶遲鈍的rou山妖怪,實在不懂這份偏愛到底是因何而起。而皇帝此時已經將整張臉都埋在了他的肚子上,道:“可惜,可惜啊,朕與愛卿,原本是可以將這份祖宗基業千秋萬代傳下去的!” 說著說著,他還真的傷心了起來,哭得無法控制。鳳懷月直皺眉,他在腦子里將進入千絲繭后的所有事都迅速過了一遍,試圖在種種詭異的不合理中尋得一份合理。將軍夫婦、虎群、餓殍遍野的國、金碧輝煌卻又古怪死板的城,以及這處又莫名其妙開始變得雅致的御書房。 然后他突然就意識到了一處漏洞,一處被自己明晃晃無視的漏洞。 “愛卿?!被实圻€在兀自傷春悲秋,又道,“你若是個女子就好了,能在宮中多陪陪朕?!?/br> 一邊說,一邊抬起頭看著鳳懷月,眼神竟然還有那么幾分綿綿情愫。這場景不說鳳懷月,就連一旁的阿金也看得大為震撼,雖說男人也有不近女色的,但這未免也太不挑了,放著絕代佳人不要,卻守著這個丑陋的大丞相傾訴衷腸……啊,好可怕。 鳳懷月也頭皮發麻,怎么自己都變成這模樣了,竟還能惹上情債? 他一手推著皇帝的腦袋,捍衛自身清白,堅決不讓他到處亂蹭,順便抬眼看向阿金,哪里有大師能承接剔除命格中爛桃花的業務嗎,你門路廣,出去給我介紹介紹。 皇帝嗚嗚道:“愛卿!” 鳳懷月:“……”有點出息,快別愛了! 他在千絲繭內不清不楚地拉扯,比較崩潰,但也沒有白崩潰,因為魯班城里,余回與彭流經過商議,已經決定將斬妖的賞金提高一倍。 彭流道:“也不知此舉能不能多引一些修士前去斬妖?!?/br> “肯定能?!庇嗷孛钪掷锏幕?,“阿鸞說過,重賞之下必有財迷?!?/br> 彭流點點頭,又問:“你在做什么?” 余回答:“看看你家的禮簿,搜刮些好東西?!?/br> 彭流難以置信:“你們金蟬城現如今搶劫都如此明目張膽了?” 余回道:“什么搶劫,說得好聽些,我這是在給阿鸞挑?!?/br> 彭流皺眉:“哪來的阿鸞?” 余回拍拍他的胸口,還能從哪來,當然是從枯爪城里來。 雖然上回司危說的是會將殘魂養在心口,哪里都不放,但當真可能嗎?萬一他還能找到更多殘魂,多到足以勉強拼出人形呢? 彭流道:“可阿鸞的rou身已被焚毀,哪怕他能拼出殘魂,難道還舍得將之寄于他人之軀?” 余回答:“不舍得,但你得相信他那毀天滅地之力,以及不怎么清醒的腦子,現在能用心頭血養著阿鸞的魂,將來就能割自己的rou去塑他的身,只要能再看到阿鸞一眼,他是會不惜一切代價的?!?/br> 彭流聽得頭疼:“割rou放血去強行復活早已逝去的人,這與邪魔有何區別,不如你我再去勸勸?!?/br> “勸不住?!庇嗷氐?,“這么些年,你還不了解他嗎?倒不如與我一道早點做準備,先建一座好看的宅子。月川谷已毀,倘若有朝一日,阿鸞真的從枯爪城里出來了,總得有個地方住,他可看不上六合山?!?/br> 彭流只好妥協一步:“縱星谷,我在那里有一處宅子,是個不錯的地方,有花有草有星河?!?/br> 余回卻不同意:“太僻靜了,你那地方一年三百六十日鬼影子都見不著一個,按阿鸞的性格,住一天就要無聊到自尋短見?!?/br> 好不容易捏出來的命,就這么“嘎”一下沒了,司危是肯定要找你算賬的,到時候正好,大家都不用再活。 彭流實在無語:“我怎么覺得你現在也同司危一樣,瘋得差不多。阿鸞頂著殘魂回來,難不成還要讓他再像先前那樣招搖過市,成日東奔西走地赴宴?這種逆天而為的復生之法,稱一句妖邪也不為過,還不趕緊藏嚴實一些!” 余回搖頭:“你不懂阿鸞,他關不住?!?/br> 彭流堅持:“我懂歸懂,但那畢竟只是殘魂,殘魂就不可能十成十地像阿鸞,萬一他這回變得安靜不愛鬧了呢,成日里就只坐在屋中看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說赴宴,就連人也不愿多見一個?!?/br> 余回曰,你這人真是心腸歹毒,竟然咒阿鸞不出門。 彭流:“……” 最后還是定在了縱星谷。 余回親自挑選了不少好東西,將整片峽谷裝點得分外晶瑩美麗,只等著故友重歸。 枯爪城內,枯骨兇妖們四處奔走,哆哆嗦嗦將那些閃爍著微光的殘魂捧至司危眼前。這活他們干了足足三百年,早已駕輕就熟,但最近效率卻越來越低,有時候在城中苦尋一天,也翻不出一片哪怕如塵埃大小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