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6節
“……” 阿金猶豫著將劍合回鞘中:“她有幫手,那我們下一步要如何行動?” 鳳懷月扯起他的胳膊:“走!” “走……走哪兒?” “茶棚。她既開了店,我們自然能去歇歇腳?!?/br> 阿金暗自叫苦,他也是沒想過,自己此生還有能到妖邪店中喝茶的一天,一顆心跳如雷,手緊緊攥著劍柄,幾乎要將血rou與金屬融在一起,準備稍有不對就立刻拔劍。鳳懷月卻在他背上拍了拍:“我說過,不必緊張?!?/br> 茶棚老板娘聽到有人說話,緩緩轉過身來。 鳳懷月笑得一派和氣:“兩碗粗茶,多謝,我們可否坐在那邊?” 老板娘點頭:“現在還沒什么客人,兩位隨便坐?!?/br> 她起火煮茶,又搖了搖旁邊木床中的嬰兒。鳳懷月隨手拿起桌上的撥浪鼓逗弄,問:“是你的孩子嗎?圓頭圓臉,是有福氣的,” 老板娘聽到別人夸自家孩子,神情溫柔起來:“是,名字就叫阿福,是他爹取的?!?/br> “孩子的爹爹現在何處?” “去辦公事了,馬上就會回來?!崩习迥锏?,“他不管再忙,也是要回來看望我同阿福的,哪怕得奔波一夜也不嫌累。我相公不是那種不顧家的男人,總說既娶了我,就得陪著我?!?/br> “言之有理?!兵P懷月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小嬰兒冰冷僵硬的面頰,笑道,“娶了媳婦卻不相陪,隔了千里萬里不回家,倒不如一拍兩散,各尋出路?!?/br> 阿金聽他這話,想到妻子,又想到自己此行還指不定有沒有歸途,心中難免再度沉重。而裝在他乾坤袋內的靈火,忽然就飛起兩簇,一左一右,準確捂在了鳳懷月的耳旁! 這些幽藍火焰雖說并未修出精魂,可既出自司危之手,便天生就帶著一絲主人的執念,屬于雖然不懂,但冥冥中就知道該如何去做,比如就算千里萬里不回家,也不能一拍兩散,這話斷斷說不得! 鳳懷月毫無防備,突然就被阻隔了外界的聲音,也一臉懵。 阿金慌張道:“仙師,仙師!” 鳳懷月兩耳不聞身邊事,仍在與那兩團靈火拉扯,想將其拽走。 “仙師!”阿金無計可施,只好強行把他的腦袋掰過來。 就見在沙漠與密林的交界處,一群支離破碎的兵士正在往過走,是真的很破碎,有的人沒有頭,有的人沒有手,濃黑怨氣裹挾著他們,聚集成一片不散烏云。剛開始看起來只有十余個,后來變成百余個,再后來,便是成千上萬,而這片沙漠的范圍也隨著兵士的增加而不斷向外擴展,很快就變得茫茫無邊。 阿金臉色慘白,心如死灰,因為哪怕再來千個百個自己,也絕非這群妖邪的對手。 鳳懷月問:“那是你丈夫回來了嗎?” 他聲音十分洪亮,因為還沒能成功把靈火扯下來,所以不自覺就扯起了嗓子。 老板娘踮起腳遠遠地看:“是,似乎又打了敗仗,若是再不能勝,皇帝就要殺了他?!?/br> 鳳懷月什么都聽不到,只能根據對方平靜的神情,推測可能又是在敘述一些個千里相陪的綿綿情意,便捧場敷衍:“甚好?!?/br> 阿金:“……” 老板娘猛地回頭,血紅的雙目死死盯著他:“你在說什么?” 第7章 靈火可能是知道自己闖了禍,“嗖”一下就躥回乾坤袋中。但老板娘的怒火顯然沒有隨它一起躥回去,她上半身傾斜著朝鳳懷月靠近,面色青紫泛白,印堂一片烏黑,兩行血淚順著臉頰流淌到干枯的唇邊,口中僵硬而又怒不可遏地重復著—— “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沈昊?!兵P懷月“哐啷”一把,將阿金已經半抽出的劍死死壓回去,扭頭與那幾乎已經要同自己鼻尖對鼻尖的老板娘對視,笑容和煦道,“我有個好兄弟,也在營中當兵,姓沈名昊,已經許多年沒有音訊了,也不知在不在這群兵士中?!?/br> “沈昊,我記得沒有這么個人?!崩习迥锫?,“你該去別處打問?!?/br> 一邊說著,她的面容也逐漸恢復如初,重新忙著煮水泡茶,像是已經把方才的事拋到了腦后。 阿金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雖說在進千絲繭前,他已經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但做好準備與真正直面死亡仍舊是兩碼事??粗呀浽絹碓浇臍埰拼筌?,他干咽了一口,問:“仙師下一步有何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但有兩條,”鳳懷月道,“第一,盡量不與這群人硬碰硬?!?/br> “是?!卑⒔瘘c頭,又虔誠詢問,“那第二條呢?” “看好那些靈火!” “……好?!?/br> 鳳懷月此時也很費解,主要費解在他發現自己居然拿那些靈火無計可施,倒不是說雙方有多實力懸殊,而是對方絲毫不講武德,簡直像一塊在陽光下曬到半融化的糖,哪怕自己再努力拉扯,也只能將糖絲越拉越亂,越拉越長,直至流得滿身都是,淌得一片狼藉。 他也是萬萬沒想到,那位傳聞中古怪暴戾的瞻明仙主,竟會煉制出如此狗皮膏藥一般莫名其妙的靈火,簡直能稱得上一句不正經。 “仙師,仙師!”阿金又開始扯他的衣袖,“表情,注意你的表情!” 鳳懷月回過神,調整了一下滿臉無語,重新捏出一副笑容可掬的親切面容,不親切不行,因為此時大漠里已經出現數千張茶桌,桌上擺滿了大碗的饅頭與牛rou,而一名身形高壯的男人,也正彎腰鉆進茶棚,粗聲問道:“今天還有別的客人?” 阿金看著眼前這位上下半身明顯沒連在一起,五臟隨便掛于腰間的威猛大將軍,盡量自然地扯出一個笑。鳳懷月則道:“路過,就順便歇歇腳,最近這一片可不太平?!?/br> “馬上就能打完仗了?!睂④姷?,“打完仗就會太平?!?/br> 女子提著茶壺,來回大漠給眾人添茶倒水,鳳懷月的眼神也追隨著她的身影,在桌與桌間穿梭。見他一臉若有所思,阿金便跟著一道瞧,但什么門道都沒瞧出來,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全不知事情會朝何處發展,唯有緊緊握著劍。 茶棚內寂靜得可怕,也不知過了多久,鳳懷月突然道:“若是人能再多一些就好了?!?/br> 阿金沒聽懂,什么叫若是人再多一些,這人難道還不夠多嗎?黑壓壓一眼望過去,幾乎要鋪滿整片黃沙,別說是打一場仗,就是攻一個國,怕都綽綽有余。 將軍卻跟著嘆了口氣,也道:“若是人能再多一些就好了?!?/br> 鳳懷月問:“為何不向朝廷多討要一些兵馬?” “皇上不相信我們能贏下這場仗?!睂④姷?,“況且國庫里也撥不出更多的軍餉?!?/br> “咣”一聲響,是老板娘將手中的空茶壺重重放在了桌上,她面露慍色,啐道:“國庫里沒有軍餉,倒是有大把大把供后妃揮霍無度的銀兩!那些人的一根簪子,一雙玉鞋,便能抵得上咱們十天半月的糧食錢,呸!” 這番言論若深究起來,得歸為誅九族大不敬,但將軍并沒有制止妻子,只是愁緒滿臉地嘆了口氣。見到丈夫這副窩囊模樣,老板娘彎腰抱起搖籃中的孩子,賭氣抱到一旁去哄,將軍便也跟過去,扶住她的肩膀小聲安慰。阿金逮著機會,趕忙上前捏聲詢問:“仙師方才為何說人再多些就好了?” “你仔細看眼前的大軍,”鳳懷月道,“其實真正肢體殘缺不全,武器生銹的,只有不足五百人?!逼溆鄤t都是衣著整齊,長劍锃亮。 阿金這回反應得挺快:“所以除去五百妖邪,其余大漠里頭這數萬兵馬,其實都是她的幻想?” “對?!兵P懷月道,“不過即便只有五百,你我也沒必要硬碰硬。這對夫婦只在千絲繭內占據著一片小小沙漠,我們真正要斬的,是凌駕于他們之上,cao縱著沙漠以外所有幻境的大妖?!?/br> 阿金試探:“大妖,是他們的皇帝?” “十有八九?!兵P懷月指派,“不如先由你想個辦法,讓我們能取得將軍夫婦的信任?!?/br> 阿金當場結巴:“我我我……我?” 鳳懷月點頭,充滿自信道:“對,就是你?!?/br> 狂風襲來,阿金被嗆得一口氣打了十幾個噴嚏。 千絲繭外的魯班城,眼下也正一片驟雨狂風,驚雷滾滾劈開長空,巨大聲響近得簡直像是要落入房中。清江仙主余回用一根手指捅了捅耳朵,抱怨道:“你家里就不能多掛幾道避雷咒?” 另一頭坐著的男子揮手一掃,用結界將整間房屋包裹起來,四周霎時一片安靜,比避雷咒更好用,余回卻還要提意見:“也不必遮得如此嚴嚴實實,朦朧一些,朦朧,懂嗎?正所謂一夜雨聲涼到夢,萬荷葉上送秋來,得有一點聲音,才有意境?!?/br> 男子一笑,下一刻,便有沙沙聲漸次響起,雨打漣漪。 美則美矣,也很幽靜,但架不住余回實在廢話多,還很好奇。他疑惑地伸長脖子看著眼前人,刨根究底地問:“你今天吃錯藥了,為何對我如此有求必應?” “倒也不是?!蹦凶哟?,“只是看你穿了一身白,又挑三揀四捏酸詩的模樣,有幾分像當年的阿鸞,所以情不自禁就多了幾分伺候祖宗的耐心?!?/br> 余回眼皮一抽:“這是什么屁話,信不信我去枯爪城告狀?!?/br> “你若能將他告出來,也算功德一件,只是……”男子嘆了一聲,“當年我若手再快些就好了?!?/br> 他便是當初試圖將鳳懷月從枯骨塔下拽出的那名紫衣人,也是當今彭氏一族的主人,越山仙主彭流。眼睜睜看著鳳懷月在自己面前灰飛煙滅,他也曾許久深陷夢魘,有兩年想去枯爪城燒紙祭拜,卻被千萬道懸浮利劍逼退,還有一群舉著牌子的枯骨兇妖跟在他身后玩兒了命地狂追,牌子上只書一個黑漆漆的潦草大字,曰,滾! 彭流道:“他總覺得是我害死了阿鸞?!?/br> 余回一攤手:“你不也覺得是他害死了阿鸞?” 司危與彭流兩人心中皆有怨念,只不過一個怨得狂躁,一個怨得內斂,但總體來說,怨也只是怨計劃不周,回撤不及時,倒不至于將鳳懷月真正的死因歸在對方身上,這么多年的相看兩生厭,無非是給自己尋一個疏通淤堵心結的借口罷了。 所以每每世間需要靈火時,司危還是會劈頭蓋臉地甩給彭府一乾坤袋,再加上余回,三人依舊以一種相對平衡的姿態,守護著整個修真界的和平與安穩。 彭流站在窗邊看著外頭暴雨,看了許久,轉身道:“我想提高斬毀千絲繭的賞金?!?/br> 余回眉頭一皺,“騰”一下就站了起來。 彭流被他這副反應搞得一愣,道:“怎么,你不想出錢?” 余回卻像是壓根沒聽到他在說什么,掌心按在自己腰間,半晌,拎出來一團不斷扭動的純白火苗:“它……它怎么突然……就又著了?” 彭流亦是驚訝:“這是當年阿鸞煉化的那團靈火?” 靈火本是司危的,卻被鳳懷月要去一簇,埋頭精心煉制數月,最終捧出這純白剔透一團小焰,當寵物留在身邊玩,還取了個名字叫小白。而在枯爪城一戰后,主人既魂飛魄散,小白也便蜷縮熄滅,只留下一顆干癟發灰的焰心,后被余回撿了裝入錦囊,一直隨身攜帶。 主人魂散,靈火卻突然活了,這明顯不符合常理。彭流猜測:“莫非阿鸞當初只是殞命,魂魄仍在,他……轉世了?” 說歸說,但他心里其實清楚,轉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別說魂魄尚存,就算是魂魄只剩一半,一小半,一小小半,司危都不會放任不顧。當日那場爆炸太過慘烈,現場確實是魂魄無存的。 在這里猜亦無用,余回索性倒拎著手里越來越精神的小白,晝夜不停歇地御劍回到枯爪城中,隨手扯過一副骷髏架子,問:“你家主人呢?” 枯骨兇妖被他甩得“咔嚓咔嚓”響,哆哆嗦嗦地伸手一指。余回興沖沖地繞過去,就見司危果然正背對自己站著,于是將手中靈火往他面前一遞,獻寶道:“看看,快看看!” 見到司危,小白扭得越發百轉千回,幾乎要將它自己扯成一根面條,沒腦子歸沒腦子,見到爹就要告狀這一本事倒是絲毫不含糊。司危伸出手,將那團白焰接入掌心:“原來它還在?!?/br> 余回道:“那陣子阿鸞恰好將它丟給我帶,后來我怕你觸物傷情,便藏著沒還。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忽然就有了靈氣?!?/br> “我知道?!?/br> “你知道?” 余回沒能理解他的平靜是從何而來,靈火復燃,說明阿鸞的魂魄仍在,這反應?總不會是高興傻了吧,很沒出息??! 他神情凝重地靠近司危,道:“我有一個問題?!?/br> 司危點頭,語調和緩:“說?!?/br> 余回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為什么我撿到的靈火和修真界其余人撿到的靈火不太一樣,這東西它保真嗎? 第8章 余回被司危放出的枯骨兇妖追得滋兒哇啦滿山亂跑,越發篤定此人一定是吃錯了藥。他好不容易擺脫追擊,重新尋回原處,就見那團白色靈焰正趴在司危肩頭,背影竟然還有那么一些些詭異的父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