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秋水 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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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牘只在進門時吩咐了周敬那一句話,此刻靠在圈椅內,眼皮松松地耷拉下去,半垂著,并沒有抬起來的意思,倒像是忘了屋內還有一個人。 桌上擱著斟好的參茶,他端起喝,鼻孔翕張著,呼吸沉重拖沓,幾口后放下,又止不住重重咳了幾聲。 謝執在一旁靜靜看著,此時忽道,“風熱襲體,參茶性熱,兩不相宜?!?/br> “老爺該換個大夫了?!?/br> 周牘擎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不輕不重地磕在案上,“咯”一聲輕響,“府中的大夫我用的慣?!?/br> “再說,我可不比你有那么大的臉面,” “能叫那傻小子巴巴兒地從府外頭請了大夫來醫治?!?/br> 這便是知道先前園子中謝執落水一事了。 謝執不動聲色地住了口,視線垂著,做出一副十分恭謹的模樣來。 周牘說罷,抬起眼來,定定地看向謝執,渾濁的一雙瞳孔里精光乍現,一掃方才的龍鐘之態。 下一刻,他突兀地沉默了。 又停了一瞬,“……你這是什么樣子?” 不是說姓謝的是個姑娘么?眼前這幅男子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謝執垂著眼,動作輕輕地撫了撫被阿拂拽出褶皺的袖口,“少爺喜歡,故而吩咐我作如此裝扮?!?/br> “說瞧著清爽好看,宛若讀書兒郎的模樣,便不許我換了?!?/br> 周牘皺眉:“那這衣裳……” 謝執自然而然接道,“少爺說府中家風勤儉,不許鋪張,是以便拿了自己從前的舊衣來,命我不必再裁新的了?!?/br> 頓了頓,又像是有些含羞一般,低聲補了一句,“少爺說……如此這般,晨起時就不會再穿錯衣裳了?!?/br> 周牘十分罕見地又沉默了一會兒。 他原當自家兒子是個讀書讀迂了的,如今瞧來,花樣倒也不少。 謝執有些怯懦地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頭去,“若老爺不喜,回去我同少爺說了,換下來就是?!?/br> “罷了,”周牘不耐聽這個,有些頭疼擺了擺手,“衣裳而已,犯不著折騰?!?/br> 謝執細細弱弱地應了句“是”,復又垂下眼去。 周牘斜著眉,一雙眼將謝執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面色沉沉,嘴角抿出幾絲陰沉的笑紋, “從前沒細看,” “倒真是個美人兒?!?/br> “怪不得能將周瀲迷得神魂顛倒,一顆心全撲到你身上去?!?/br> ”想來當日水榭之中,你假稱風寒,不肯取面紗,也不肯拜謝,那時就已懷了這明珠暗投的心思罷?!?/br> “老爺言重,謝執不敢當?!敝x執垂首,低低道,“少爺宅心仁厚,先前不過是瞧著謝執病弱,心生憐憫之意,不忍謝執在園中受苦,這才略照拂一二?!?/br> “少爺同謝執君子之交,從未有逾矩之事,還望老爺明察?!?/br> “你倒是肯為他著想,”周牘嗤笑一聲,“不急著替自己開脫,反倒顧著替他辯解?!?/br> “方才不是還說,晨起之時一道穿衣裳么?怎么這會兒就無逾矩之事了?” 謝執肩頭微顫,抿了抿唇,似是無話可辯,低聲道,“是謝執失言了?!?/br> 周牘瞧見他這幅嬌怯怯的模樣,冷哼一聲,“我周府園子里落了這么一對兒苦命鴛鴦,我竟到今日才知曉,當真是耽擱了?!?/br> “君子之交——穿上這一身儒衫,就當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以為自己上得了臺面?” “謝執不敢?!?/br> “不敢?”周牘冷笑道,“園子里頭鬧得天翻地覆,周瀲連我這個父親都不顧了,日日往寒汀閣跑,我瞧你倒是敢得很?!?/br> 謝執聲音微顫,“蒙少爺厚愛,謝執心中惶恐,夜不安枕,并不敢借此生事?!?/br> “你最好是?!敝軤┹p蔑地瞥了他一眼,“周瀲現下喜歡你,不過是拿你當個玩意兒捧著寵著,樂意花心思?!?/br> “可你也該清楚,別做那些飛上枝頭的夢?!?/br> “他自己如今都還未執掌一方門戶,靠他老子養著,又能分出多少余力在你身上?” “你不妨猜猜,若今日我將你二人之事扔去他跟前叫他選,他是會為了你舍了現下的少爺身份,還是乖乖來我跟前求饒?” “謝執心中已有定論,自不必猜?!?/br> 謝執似是明白在周牘面前再無余地,面上恢復了幾分平靜,認命一般地道,“謝執一介殘軀,自不敢有心比天高之意?!?/br> “更不敢憑借少爺垂青,就生出非分之想來?!?/br> “周府高門大戶,豈是謝執得以攀附得上的?!?/br> 他能說出這番話,卻是周牘不曾預料到的。 如此也好,倒用不著人來點醒了。 周牘隨手將茶盞掃去一邊,朝椅背上微微靠著,面容隱在書架投下的大片陰影之中,瞧不清楚神色,語意不明,“你倒識趣?!?/br> 謝執垂眼,聲音平淡,“謝執生于煙花之地,若不將路看得清些,也活不到現在了?!?/br> “你既無非分之想,那同周瀲相交,所圖又為何?” “財帛?” 可若真為銀錢之故,他來尋周牘,只怕比周瀲還要快些。 周牘不知想到了什么,輕嗤一聲,“總不成,是信了他那份情愛?” “男子多薄幸,謝執并未心存僥幸?!敝x執微微搖頭,長睫半斂,蒙了一層盈盈燭光。 “即便老爺今日不開口發難,謝執也不敢將全副身家托于少爺幾分疼惜之上。色衰愛弛之道,這么些年,謝執也是懂的?!?/br> “謝執所求,不過是在此地尋個靠山,有所依仗,能夠衣食無憂,不至于受人欺凌?!?/br> 他頓了頓,嘴角微微抿起,“至于那靠山是府中哪一位,謝執并不在意?!?/br> 周牘生了幾分興味,“你當著我的面說這些,就不怕我將你今日所言告知周瀲么?” “若他知曉你這些心思,只怕此后,就再不肯做你的靠山了?!?/br> “到時你在這府中,可還能再熬下去?” “謝執只是據實以言,”謝執不緊不慢道,“以老爺的本事,謝執若在您面前耍別的心思,您豈會瞧不出?” “不若干脆坦言相告?!?/br> “興許老爺還肯多留謝執一條活路?!?/br> 周牘嗤笑,“我那傻兒子心軟,你便當我也是一樣?” 謝執略頓了頓,“謝執指望的,并非老爺幾分心軟?!?/br> “您今日肯喚謝執前來,想來是謝執身上仍有用得著的地方?!?/br> “否則,您也不必多余見我一面?!?/br> “如今天寒地凍,弋江的冰窟窿里,悄悄填一兩個人總是不成問題?!?/br> 周牘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我倒沒看錯,你果真是個聰明人?!?/br> 難得這樣一張皮囊之下,倒還生了副玲瓏心竅。周瀲那小子眼光倒好。 “罷了,你既如此坦誠,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br> 周牘將小臂擔在扶手上,屈指點了一點,漫不經心道,“我今日叫你來,原本只是想看看,這將周瀲魂兒都勾走的究竟是個什么人物?!?/br> “你方才若是透出一星半點要做周家主母的念頭,現下便是弋江里的一條浮/尸了?!?/br> 他說罷,略頓了頓,好整以暇地觀察謝執的反應。 后者斂著眉,微微垂著頭,似是被這話嚇著了,并不應答。 “不過,”周牘話鋒一轉,“你既聰明,又識時務,放你一回,也不見得不成?!?/br> “現下我指另一條路給你,只看你肯不肯走?!?/br> “若是肯了,你這條命就能保下?!?/br> “謝執愿聞其詳?!?/br> 周牘擎著茶盞,慢條斯理地撇去上頭浮沫,“也不是什么要緊事。不過是周牘日漸大了,我們父子二人分別許久,難免有所生疏?!?/br> “他有什么心思想法,也不大愿意同我講?!?/br> “年輕人,難免好強些,行動也沒個章法,冒冒失失闖出禍來,還要做老子的替他張羅周旋,”他眼中狠色一閃而過,“一兩回也就罷了,可時日久了,難免要傷了我們父子間的情分?!?/br> “我自小疼他,自是不忍見此的?!?/br> “我如今身子尚好,家中一攤子生意尚能勉力cao持,可天長日久的,總要多依仗他,交去他手里?!?/br> “若果真父子離心,那便是便宜外人了?!?/br> “如今他不肯同我親近,我這做父親的,更不好腆著臉去求到他門上,連關心也沒個章法?!?/br> 周牘說著,抬起眼,視線陰測測地,落在謝執身上,半笑不笑道,“巧了,如今多了一個你?!?/br> “解語花,溫柔鄉。你既是他的枕邊人,他有什么心事,不肯同我開口的,對著你總不見得藏私?!?/br> “你便幫我一個忙,替我好好看著他,將他那些話和心思記著,得了空說給我聽,也當是,全了我們一場父子情分,”周牘笑一聲,淡淡道,“如何?” 堂下立著的人沉默著,并未開口應答。 室內靜極了,一旁的燈燭燃了半日,“噼啪”一聲輕響。 周牘像是料到了他的反應,并不意外,不緊不慢地端著茶盞,啜了一口,“你慢慢想,” “不必著急?!?/br> “我只勸你一句,你是周家買進園子的奴婢,過了官府身契的。周府如今還輪不到周瀲當家,你那張賣身契攥在我手里,他便是想救你脫奴籍也無法?!?/br> “奴籍,可是連個姨娘都做不成的?!?/br> 他能猜到謝執在意什么,便著意點道,“他如今也到了娶親的年紀,若無意外,今年便要添上幾位姨娘?!?/br> “向來是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到時新歡在側,你猜他又有幾分心思肯留在你身上?可還對得起你今日替他猶豫的這一兩分情意?” 面前的人袖口微顫,頭低垂著,似乎是因為這一番話有所觸動,又仍在掙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