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番外:馬賽狂想(陸放之篇)
在馬賽的海底,有圣·??颂K佩里失事的機骸,也沉著他母親的灰骸。 搭上前往南法的列車,巴黎冬季那漫長的陰沉就離陸放之遠去,地中海溫和的懷抱在等他,馬賽是最初的故鄉。 雖說是第三大都會區,于久在國內鹿城生活的他眼里,自然更算是一座愜意小城。幼時居所附近的街道巷陌已與他暌違十五年之久,難于辨認,卻總歸還有些記憶里的氣息。 陸放之在陌生又親切的鄉音里漫步,回溯有關母親的蹤影。 鄰近的孩童騎著踏板車磕磕絆絆沖下石階,兩側的墻面噴著大片繽紛隨性的涂鴉,轉過拐角有蓄須的街頭藝人在彈唱,街邊的面包店依舊琳瑯滿目,只是母親后來經營的那家已不在。 腳步不曾遺忘,陸放之無需導航,明媚的蔚藍涌進視野,是馬賽老港,母親安息的地方。 也是母親情根深種的地方。 他想母親每每低頭望著碧波沉浸于羅曼舊史時,所見到的不過是自己情感的倒影。 晴朗的日子里,母親會在老港游泳。這片海她從小游到大。后來陸放之也常去游,母親和他說,身體被海水包裹的時候,靈魂也會變得輕盈透徹。至少他相信母親確有一顆透明浪漫的心靈,否則怎么會無所保留地陷溺愛情。 那時母親仰浮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手里正舉著茨威格那本駭人的愛情小說瞇縫著眼翻閱。稍長大一些,陸放之也讀了。他告訴母親,自己覺得很難過。母親笑了笑,說愛是疼痛。那人們為什么還要去愛呢?因為很美。有多美?美到人們愿意成為忍受疼痛的傻瓜?等你愛了就知道了。 總之就是那一天,母親聽見一陣很奇妙的旋律。水波流過她的胸脯,樂聲卻浸沒她的心室。周圍不時會有些街頭藝人在表演,手風琴鋼琴小提琴薩克斯之類,但是這回的樂器她辨別不出,于是循聲張望,她發現了樂聲的來源。 她把書扔到岸上,轉身游向那人身畔。那是一位頗儒雅的東方男人。他坐在一張木椅上,懷里是一件陌生的樂器,手指就在幾根長長的絲線間雀躍,琴音裊裊,使母親發了怔。真靈活啊,她想。一曲終了,幾個路人為他拍掌喝彩。他說一口流暢的法語,向大家解釋,這是一種很古老的東方樂器,叫琵琶。原來東方人能把法語說得那樣動聽。等這個東方男人離開的時候,母親才回過神來,不禁懊惱竟然沒有到岸上去同他說點什么。 母親是漁民的女兒,她常常會幫父母看守魚攤??腿司祛檽碛谐霰娙菝驳臄傊?,因而她家的生意總算不錯。這天海鮮差不多賣光,她正要收攤回家,有人走過來站定,瞧見空空如也的攤面,很是遺憾,“看樣子我來晚了?!?/br> “是你——琵琶!”母親呆呆盯住這張俊朗的東方臉孔,脫口而出那天所認識的新詞匯。 男人便投以友好的微笑,“居然記得我嗎?真榮幸?!?/br> 母親最終從圍布下拿出一條肥碩的海魚,那本是給家里預留的。男人猜到了,似乎覺得有些抱歉,向母親提議要不要去他家嘗一嘗中式的魚類烹飪。 魚兒沉睡在古老鮮美的東方風情,也算死得其所,男人燉煮的魚湯是母親踏入的愛河。 她聽著為她而奏的樂曲在海里暢游,男人望著水中窈窕的身段,會忽然擱下琵琶脫了衣服跳進海里,他們往彼此臉上潑水,笑著鬧著就糾纏到一起,變成一對交尾的魚。 母親愛得一發不可收拾,全然不顧愛情有著漂亮的謎面,卻不見得能解出同樣好看的謎底。 干柴烈火的一個月,令母親將父親視為一生的摯戀,父親卻只當母親是一段風流的假期。 男人回國之后,雖說不上是杳無音訊,但再也沒在母親面前露過面。離開的時候,兩人都尚不知曉陸放之的存在。等都知道了,母親執意要生下,哪怕會承受獨自撫育的艱辛。她只是每隔些日子就去信,告訴男人孩子是如何長大,昨天會叫爸比了,今日走路跌了一跤,學校老師說他成績很好,也很受歡迎,今年學會了游泳,過生日許下的愿望是在國外工作的爸爸可以回家一趟。男人會定期轉一些錢款過來,信只回過一次,里面說他有難處。然而母親總以為他會回來,總這樣以為,一直到病故都沒有想過再談一次戀愛結一場婚。 江羚對這段故事發表最高指示:忠貞是一個女人最愚蠢的品質。陸放之剛點頭表示贊同又聽她找補:我并非否定你母親,只是我不擁有她這種愛的能力與信念。 十二歲那年,陸放之才見到母親口中的父親。父親來法國接他,看上去比照片要滄桑,畢竟是十二年前的照片了,表情是沉重的。那時他還以為父親是由于母親病逝而傷心。他把骨灰鄭重地交到父親手中,告訴他長眠于他們初遇的海港是母親的遺愿??匆姼赣H捧著骨灰,他想母親終于又能躺進愛人的懷里,雖然是以這樣哀戚的形式。 隨父親抵達遙遠的東方國度,他才發現一切比自己的想象更為陌生。 父親的家是富麗堂皇的,鹿城的鹿原來是陸氏的陸。華美的房子里有一位縞素的女人,她是父親的妻子。她不是他的母親。她和父親的傷心,是獨屬于他們早夭的兒子的。父親突然接回他親自撫養,不是由于母親病危,而是因為陸氏需要一個繼承人。 哦,這就是父親的難處。母親特意讓父親為他取了個中文名,放之。父親在那封信里說,放在漢語里有自由的涵義,母親覺得很好。他也學過一點中文,說得蹩腳。當他回國重新學習了這些棱角鮮明的復雜方塊,他想那其實是放之任之的放之,他是被父親放養的孩子,原想要放棄的孩子。 十二歲的陸放之,預謀的是一場反叛。他會順從父親的培養,最終成為一個和父親截然不同的人。 他在岐南中學的國際部接受雙語教學,每天放學還有一位中文家教等著為他補習,周末需要參加馬術射箭散打等不同的俱樂部訓練,初時他很感到吃力,可畢竟聰穎堅韌,漸漸也就上了軌道,愈發接近父親心中對于陸氏繼承人的嚴苛標準。 那是他們第一次以一家人的身份出入社交名利場,陸放之失手打翻了一只酒杯,他當即掏出手帕要來擦,有侍者上前攔住他,“先生,請讓我來?!备赣H的妻子在一旁低聲冷笑,“到底是漁民生的孩子,骨子里的小家子氣?!备赣H用眼神喝止妻子,他捏緊了方帕,佯作沒聽到女人話語里的刻毒。那天晚上他對母親的思念比往常還要強烈,他走到琴房,拿起了那把積灰已久的琵琶。不知彈了些什么,過了多久,他將琵琶復歸原位轉身離開,卻看見父親站在門口,臉上是稀有的柔和,似乎陷入了某種恍惚的回憶。陸放之有些局促,聽見父親問他,“你不是一直在學鋼琴么?”“母親特意找到一位會琵琶的老師,讓我學過一陣?!薄霸敢獾脑?,就繼續學吧?!?/br> 父親對陸放之的認可,使女人喪子的沉痛化為怨懟。她不做陸放之的母親,但以陸家女主人的姿態欺辱他,尋拿小錯施以懲戒,罰他在庭院的鵝卵石道上漫長地跪著,在他的身上制造出一些不會暴露于衣衫之外的傷口,傭人面前女主人語重心長,“陸氏這樣大一個企業夠他父親忙的,我只得費心著點孩子,否則出了這門落下個管教無方的名聲。玉不琢不成器!男孩子嘛,始終不能嬌生慣養的?!笨v然有風聞傳到父親那里,只待妻子捧著舊物哭幾聲我的兒,他也不好再說些什么,女主人還要講,“我這樣嚴加管教何嘗不是因為沒拿他當外人?!?/br> 陸放之更是從未親口告狀過,陸父就不便深究,想著吃點苦頭倒也算種磨礪,不拿這些事做文章是他心性寬厚,陸家人該有的格調。而陸放之不聲不響,是覺得女主人的刁難正適合來鞭笞自己,以免年深日久讓慣性馴化,就真把自己當成了陸家的一份子。 他還是在打籃球的時候跌了跤,不巧磕到了膝蓋。他說狀態不好,就下了場。陸放之走到僻靜處,圍欄邊栽著的一排矮叢,他坐在地上,低樹恰好能將他擋住,于是他卷起褲腿察看傷口,膝蓋那兒蹭破了皮,倒不算什么,只是裸露的小腿遍布烏紫淤青,乍一看觸目驚心。 “誰干的?” 陸放之一驚,放下了褲腿,才瞧見圍欄對面竟還有個女生。她沒穿校服,鴉黑的衣裝,襯得她膚色蒼青,指間香煙的霧升上去,使她那張半透明的臉虛虛實實,倒說不好她是不是真的存在。 “你是對面的學生?” “是啊?!苯缧χ鴮⒏觳泊┻^了圍欄的間隙,煙灰被撣落在陸放之腳邊,“岐南一墻之隔,你是貴族,我是平民?!?/br> 對面是岐南中學的本部,相對國際部的富豪或高干子弟,他們都是普通家庭的中學生。 “麻煩你就當今天沒見過我?!?/br> “那可不行?!苯绫P膝坐下,視線掃過他腿部,“陸家公子遭到校園霸凌,我怎么能不替他聲張一下正義?” “沒有霸凌?!标懛胖敿捶瘩g,他會被人認出也不算稀罕,但他無意讓女孩節外生枝。 “也對,誰敢欺負陸家?”江羚摁滅煙蒂,笑瞇瞇地,“不妨讓我猜猜,陸氏獨子不幸夭折,可堂堂陸家不能沒有繼承人,于是海外接回一個私生子,這不是什么秘辛,喪子之后卻冒出一位更出色的替補,這個家誰還能這么恨你呢?無非是你父親的原配?!?/br> 比起她的敏銳,陸放之更在意她的直白,他的生活中似乎久未出現這樣橫沖直撞的對話了。 “雖然我沒有創可貼,但這個也可以止痛?!苯绲氖衷俅未┻^柵欄,遞來一支煙。 “我不會?!?/br> “我教你。喏,像這樣,點燃的時候邊吸一口。這兒還有一顆爆珠,你可以咬開,葡萄味?!?/br> 爆珠清脆地迸裂,果真有葡萄的香氣沁開。 “吸進去,不然煙絲可就浪費了?!?/br> “咳咳……咳……” 江羚撲哧笑出聲,“慢點兒,多吸兩口,習慣就好?!?/br> 也許是細支爆珠的緣故,他很容易地接受了,“再來一根?!?/br> “這就上癮了?”江羚揚了揚手上剛抽了沒幾口的,“這就是最后一根了,你要是不介意——” “不介意?!?/br> 陸放之接過那半截香煙,他想要留住那感覺。 “什么感覺?” “暈暈的。腦子像飛起來了一樣?!标懛胖c倒在草地上,意識已被放飛,一直飄到了馬賽的海里。 江羚她總是對什么都無所謂、漫不經心,像天際孤零零一抹云,風一吹就要散,旁人指責她日子過得任性渾噩,陸放之卻一聲嘆息,她只是太不肯糊涂,對于人生才這樣消極。有時候她拉著陸放之陪她一根又一根的抽煙,然后沉默的哭泣。她的悲傷總是來得無緣無故。當然也有一些高興的時候,逃課去看喜歡的巡演,回來告訴陸放之她和那個性感的主唱接了吻。 生日的時候親手做了塊起司蛋糕和陸放之分食,說自己的生日愿望是十九歲的時候能去死。陸放之明白她不是扯謊,她無法忍受邁向生命的二十代,那可怖崎嶇的成年世界,過不盡的關斬不盡的妖魔鬼怪。她是企圖叛逃的彼得潘,灼灼烈日照不到的游魂孤鬼。她搖搖晃晃,飄飄蕩蕩,怎么也飛不到屬于自己那片土壤的蒲公英。 “文明蠶食了我的心臟?!苯缫皇至嘀破?,一手攙著路燈柱,頭沉得仿佛要跌下來,“你知道什么最危險嗎?生命是一場幻覺,我什么也感受不到?!?/br> 燈將她的臉映成一張柔軟的金箔,有暗影浮動,頭頂的光束里無盡的塵埃盤旋,陸放之簡直想揮跑它們。就像想要扯掉蒙住江羚心臟的一條棉罩子,那上面積了層厚重的灰,唯有狂風能掀起一角,窺見偶爾的躍動??蛇@條棉罩子被沉沉的水汽浸透,竟不能扯動。 離群索居者,不是神祇,即為野獸。他明年畢業后便要去倫敦讀書,在國內就會有一只他所記掛的野獸要流浪??赡穷^野獸說,“不必擔心,野獸有野獸的活法?!?/br> 野獸究竟也沒有在十九歲的時候去死掉,可能是戀愛拖延了她。 “我需要欲望?!彼嬖V陸放之。江羚珍惜自己擁有欲望的時間,那是她最接近活著的狀態。世界是龐然的真空,情欲渡來一點稀薄的氧,她終于有所貪婪。 她次次都戀得熱烈又短暫,也許正是因為熱烈才短暫,情深不壽。其實她眼光還行,且不說品性,單論相貌,個頂個的盤靚條順?!澳腥耸琼敳豢孔V的生物,所以我交朋友也要挑漂亮的男人,至少不叫眼睛受了欺負?!庇袝r她也會把男朋友的相片杵到陸放之跟前,“還算秀色可餐?”陸放之看也不看,只把屏幕放到自己臉側并列,輕描淡寫反問一聲,“你覺得呢?”江羚愣一愣,大笑,“平時謙遜溫和的陸公子一旦刻薄起來,難逢敵手啊?!?/br> 不會超過兩個月。關于江羚的戀愛,這是陸放之最清楚的部分。 “俗不可耐。好好的帥哥怎么一談戀愛就魅力盡失?” “我說想吃他做的飯,磨磨嘰嘰進了廚房,顏色不明形狀不明,但我對未知事物充滿包容,品嘗了一口之后我果斷分手。一個菜都不會炒的男人和殘廢有什么區別?” “這家伙怎么又發信息了?吃喝拉撒也向我報備?要不要我買個二十四小時監控裝他頭頂?” “不過是夸了句他活不錯,就敢造反說想試一下無套。想想那一耳巴子還是輕了點?!?/br> “今天我問他愛是什么,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沒法忍受我的男朋友會有這結巴的蠢樣?!?/br> …… 每一次分手都有新奇的理由,不過是激情消退的借口。陸放之旁觀她,傾聽她,但并不把她的情史當作過鬧劇。他知道江羚是一段火引子,一段澇災里劫后余生的火引子。因此她需要引燃,卻又常常被迫中途斷滅。她在燥動的干爽與絕望的濕漉間反復,如此陰晴不定,如此受人詬病。也許因他只是她的朋友,才可以這樣安全的縱容她。 “陸放之,你身邊的人說我是爛泥,是神經病,你們體面的上層人不應當和我做朋友?!苯鐚Υ馊说闹更c向來是飛揚跋扈,她這樣講無非是想打趣陸放之。 “我是漁民的后代,專愛同爛泥打交道?!标懛胖仁亲猿?,又機鋒一轉,“可你我是知交。我的身邊除了你,還有誰敢把自己活得全身都是破綻?” 江羚聽得稱心如意,“我眼光實在好,有你這樣的解語花,夫復何求?!?/br>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岐南國際部的畢業晚會,陸放之給她塞了入場券,臺上一曲《送別》,他只想為江羚而奏。 陸放之去大不列顛讀書,念完本科又念碩,一走就是七年,實則是陸家有意讓他同時在海外開拓一些版塊。每年回來一兩次,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場合,他自然還要見一見江羚,聽聽她的新聞,看看她的近況,每回總是難以叫他失望。 他們多半會約在江羚所住的舊小區巷弄里一家餃子館,甚至沒有招牌,只灰墻上拿粉筆寫了“鮮餃”兩個字,來的都是周邊居民熟客,坐上三五桌也就滿了??伤乙煌腼溩硬⒉槐阋?,因餃子餡都是用羊rou和魚rou和出來的,老板娘包出來的餃子皮彈餡嫩,湯也鮮香勾魂,客人走后桌上留下的碗,是罕有殘汁余渣的。陸放之這年頭到年尾,也就和江羚一起吃的兩頓把胃伺候得極好。 其實彼此都知道,遙茫的天涯兩端,各自有各自的煎熬,不過一旦見著了,又都只揀那些輕巧的來說。 但江羚的日子總歸是過得不經推敲,吊車尾的成績在高考前一陣忽然埋頭苦讀,竟考了個不錯的大學,理由是好學校學費能便宜些,就一個奶奶供她讀書,緊要關頭于心不忍了。但這竟是良知的曇花一現,大學剛讀第二年就被勒令退學了。陸放之問她怎么回事,她只道上學沒意思,不得已使人打探才聽說了,那陣子學校有些舉措令學生們不滿,江羚同一班好事者大鬧行政樓,逼得校長收回成命,后來卻也要殺雞儆猴,江羚自認領頭羊一概攬下,當日的其余人交了檢討就翻篇了,她卻是頭也不回離開了校園。 那所學校在鹿城,陸放之自然可以打點一切,無奈江羚不肯復學,她說所謂的象牙塔和外邊到底呼吸的還是同一種空氣,都可厭可笑,她是無法遵從游戲規則的玩家,離開系統是僅剩的選擇。這年江羚快十九歲。 野河的水剛剛沒過她的頭頂,就有一雙手將她撈了上來。江羚嗆了好幾口水,把頭埋在來人懷里,“陸放之,我沒有生活的欲望?!蹦侨艘谎圆话l,江羚于是抬起濕淋淋的臉,不禁后退一步,“你誰??!”怎么和陸放之用一樣的香水?天光昏暗,身型又相似,普天之下知曉她的死志的除了陸放之不會有別人,她才下意識把路過的陌生男子當作了他。這時想起,他畢竟遠在海外。 江羚不會輕易再赴死,然而那位不幸的陌生男子不巧地重燃了她的欲望。陸放之頗感意外,很久過去了,江羚還沒有分手的跡象。與此同時,她通過男人結交了個朋友,她們福至心靈把江羚亂七八糟的過往情史繪制成漫畫,現實里飽受非議,虛擬世界卻成了炙手可熱的另類主角,在網絡一度爆火,出版社爭相邀約,從此江羚和朋友每年吃著不菲的版稅,生活倒是越發逍遙。 這場戀愛談了三年,談到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還將持續很久很久的時候,江羚分手了。也許這一回的對象實在難以挑剔,江羚譏諷不出什么辛辣之辭,于是坦白,“你們也都知道,??菔癄€這種傳說怎么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彼只謴鸵酝膽T性,尋覓新鮮的悸動。 陸放之聽到消息的時候,倒不覺得訝異,只是沒來由的,松了一口氣似的。他有一樁事一直沒告訴江羚,那年他一直托靠譜的朋友替他守著點兒,生怕出什么意外。和江羚談了三年的那位,是他朋友的朋友。不過他對江羚說,“我很快就要回國接手國內的事務了?!逼鋵嵏赣H早有意讓他回來,不知怎么就拖到了現在。 回國之后,卻見江羚愁眉不展,她問陸放之可有法子幫忙解決遺囑的問題。原來自從她奶奶病故后,律師就告訴她,奶奶生前在東區購置了一處房產,但江羚想要繼承的前提是結婚。就為著她從前在奶奶面前賭咒絕不結婚,誰承想還留了這一招等她。任憑江羚威逼利誘,那律師也半點不松口?!拔彝耆梢约俳Y婚,但我怎么可能違背我的誓言和做人的原則?就為那一棟房子?不就是路段好、租金高、升值空間大嗎!” “陸放之,怎么辦?我還是舍不得那房子……” 陸放之慢條斯理吃掉最后一口餃子,狀若輕松地開口:“我確實有一個想法?!?/br> 江羚欣然應允了陸放之的提議,一石二鳥,兩全其美,樂見其成,唯恐陸家不亂。 在陸家給歸國的繼承人認真籌劃聯姻事宜時,江羚作為陸放之的已婚妻子貿然出現,殺陸家一個措手不及。陸放之有幾處私人房產,早已獨立門戶,因他一向順從有加,陸氏沒能提防這變故。辦理結婚手續之前,江羚禮貌地準備了一份婚前財產協議,屆時離婚她會極自覺地凈身出戶。她不貪多,有東區的房租,日子足夠瀟灑。陸公子結婚,總不能悄無聲息,因此這幕戲終歸還得有一場婚禮。不被陸家祝福的婚姻,雖然遠失陸氏的排場,但臨湖小教堂的儀式,場內只有相熟的若干親朋好友,賓主盡歡,低調自由。他們在神父愛憐的注視下,念誓詞,互戴對戒,貼面擁吻,那漫長的半刻鐘,江羚回憶了前半生所有的悲痛都差點笑場,只陸放之的演技實在天衣無縫,她想要不是做了十年的朋友,連自己也要被那雙注視尸體都含情脈脈的眼神給騙過。 婚宴中觥籌交錯,酒精醺得江羚口干舌燥,她在房間的露臺吹風,拍了拍臉頰,回過身就見陸放之坐在藤椅上悠然地吃著葡萄。她從盤子里拿起一顆,牙齒咬破了果rou,也坐在陸放之的身邊。真甜。她拿到房產的心情。陸放之小小報復的快感。 江羚忽然輕輕喊了一聲,“老公?!睈鹤鲃∷频?。 陸放之扭頭,眼神有錯愕。 她身上是一件黑色的禮服,陸放之帶她挑選了很多頂尖的婚紗品牌,可她說那些雪白太柔軟太刺眼,她想要的也許得伊夫圣羅蘭復活才能設計得出。白色是圣潔的象征,而他們的心思卻要漆黑的夜色來遮掩。 云映黯月,風動林搖,陸放之微微傾身,似乎是為了聽清她說什么。江羚看見樹葉的影在他臉上流淌,葡萄的汁水將他的唇染得晶亮。搖蕩的是枝葉還是心旌呢。 不得而知的是誰先湊了上去,也許是為了嘗嘗對方嘴里的葡萄是否更甜。 嘗到了嗎? 什么感覺? 暈暈的。 腦子像飛起來了一樣。 十年之前,她遞給他的那支葡萄爆珠。 作賊心虛一般,他們都對這個吻避而不談,之后言行倒著意小心,生恐越了雷池。只在人前扮演夫妻時默契自然。 呼,好險,差點兒入戲太深。 回到父親家的時候,陸父覺得在陸放之的臉上瞧見了他母親的神色。悉心培育了他十多年,難道他不是擁有著自己一半的骨血么。 “陸氏的繼承人應當是一位卓越、縝密的商人。難道你不明白婚姻是一紙經濟合同的道理?長在陸家,竟然濫用結婚這樣利害攸關的工具,你當家業是兒戲?” “也許父親不滿意我做陸氏的繼承人??晌也粫屛易约?,或是我的妻子,這一生只是聯姻的犧牲品?!?/br> 他父親的妻子坐在沙發上,睫毛忽然硬得像刺,扎得她抬不動眼睛,久久沉默。 “不,我很滿意你?!标懜笍娬{道,輕易否定陸放之無異于否定了自己,“你還年輕,我給你時間享受風花雪月,濃情蜜意,熱情消退的時候就離婚。重新選擇的機會不多,要記得,陸家是鹿城的陸家,你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還是陸氏未來的版圖?!?/br> 陸放之沒說話,陸父看他一眼,提醒他,“愛情不是什么偉大的東西?!?/br> 家業難道又是什么偉大的東西?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因為不愿一個生命糊涂地來到一個糊涂的世上,已經結了扎,而未來的陸氏,也許不再有機會姓陸。 男人圖新鮮,圖風月,婚姻又不會成為男人的樊籬,陸父以為陸放之總會想明白這點。就像他當年對他的母親一樣。 可是父親啊,愛情不需要偉大。 母親說,愛是一種稟賦,不是人人都能夠有。 我是我母親的孩子。 我注定像她一樣去愛。 相信童話創造童話的人們,生活卻千瘡百孔。 陸放之最后看了眼老港,一路往回走,在一家餐廳坐下,點了一碗馬賽魚湯。 有位當地少女忍不住拿眼瞟他,想著這個混血男人吃東西的樣子有種好看的矜持。她終于走過來,沖著陸放之笑,甜美動人,像馬賽的陽光。 他記得這女孩,下午的時候就悄悄跟著自己。 陸放之禮貌的微笑似乎給予她勇氣,少女攤開掌心,有一個很精致的手工小物件,“想送給你?!?/br> “謝謝你??墒俏也荒芤?,我想你會送給一個更懂得珍惜它的家伙?!?/br> 他感到抱歉,也許他不得不傷一點女孩的心。 他走向店員去結賬,還給女孩點了份甜品,而后離開了餐廳。 路上的風使他耳墜上的單只耳環微微地晃動,他摸一摸耳環,想江羚的時候,他也會做這個動作。這只耳環前身是婚戒。那時候江羚嫌戒指硌手,就再沒戴過。他也取下來,找人改成了耳環,并不常戴,江羚還沒發現。江羚總覺得陸放之太懂她,比如zuoai時喊主人更多的是戲癮,對她的強制稍失分寸就會損害體驗,可契合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愛使人想要懂得,而想要懂得到足夠懂得,又是一段深刻的距離。陸放之知道愛人不會只執自己的手,但他會長久地聆聽她,像聆聽捉不住的風。 愛是悲傷的,可并不悲哀。 ========= 裂瓷:寫這篇番外是臨時起意,倉促趕趟的結果是好潦草,把七千多字塞到一章里,如果有誰能看到這里,如果有誰稍稍喜歡的話,我會極其動容??傁虢o人物添補點什么,于是堆上亂七八糟的片段,至少看起來不那么單薄。從陸的視角,窺探一些他的生活和個性,以及對江羚的心意,順便也就略為抽象地對江羚的精神狀態有了側寫,蜻蜓點水的解剖。我想故事也許破綻百出,但抵達有些段落,我自己竟然有點喜歡,不可理喻要流淚。有點疲憊,可能會休息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