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欲醉 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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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盥漱后,白芷又從廚房端來粳米粥。 只宋令枝實在吃不下,隨便吃兩口便擱下,有氣無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過窗屜子,依稀能望見窗外霧蒙天色。 漆木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許是憂心她夢魘纏身,秋雁執了夢甜香為宋令枝點上。 香霧繚繞,滿室安寧。 茶房熬制的二和藥正好,白芷親自端來,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餞來。 白芷輕松口氣:“幸好魏管事前日打發人送來好幾張救命的方子,想來他倒是和蘇老爺子有緣,不過這么些天,竟也學得有模有樣,如今連藥方子也會寫了?!?/br>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輕聲:“先前老夫人還說要打發魏管事來山莊,也不知他何時能來,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驟淡,她雙目圓睜:“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兒睡了一日……” 錦衾忽的從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陣頭暈目眩,宋令枝一手撫額,腦中忽的掠過沈硯先前那冰冷的雙目。 他說:“后日啟程回京?!?/br> 后日……那應當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響起一陣喧囂,秋雁的聲音遙遙傳來。 影壁前,秋雁橫眉立目,一雙眼珠子直溜溜瞪圓,手上端著漆木茶盤,正是剛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藥碗。 “你們簡直、簡直無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無表情:“還請姑娘快些,公子一個時辰后啟程?!?/br> 秋雁惱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齒:“我們姑娘今兒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車勞頓,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你們公子自個欲上京……” “秋雁?!?/br> 身后的槅扇木門推開,宋令枝扶著白芷的手,身子搖搖欲墜,似弱柳扶風。 她扶著心口,孱弱蒼白的臉上無半點血色,接連咳嗽兩三聲,宋令枝嗓音喑啞,“進來罷?!?/br> 轉身,藕荷色織雨錦寢衣曳地,燭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個人飄渺,似要隨風散去。 秋雁紅著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頭也不回,只輕聲道:“細軟收好,別落下東西?!?/br> 她也不知,自己可還能回到江南,還能否再見到祖母和父親了。 妝匣下壓著一封家書,是昨日宋老夫人打發人送來的。得知宋令枝遠上赴京,宋老夫人只當她是為賀鳴落榜而去,并未多想。 甚至還勸她放寬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隨賀鳴四處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還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鋪子。若是宋令枝有難處,也可找掌柜。她項上的鴛鴦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懇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滾熱,宋令枝認真將書信折疊藏在錦匣中,隨細軟一并帶走。 …… 雨霖脈脈,青石甬路。 七寶香車靜靜停在院中,宋令枝扶著白芷的手,輕踏上腳凳。 松石綠車簾挽起,隔著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雙如墨眸子對上。 那雙眸子寒冷陰寒,馬車光線昏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見沈硯挺直的輪廓。 周身寒氣漸起,冰涼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陣陣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轉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見車內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著對方的手:“走錯了,這不是我們的馬車……” “——回來?!?/br> 極輕極淡的兩個字,砸落在氤氳煙雨中,稍縱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涼,似籠上一層寒霜。 園中靜默無聲,落針可聞。 簌簌細雨順著油紙傘往下滴落,偶有幾滴,滾落在金縷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轉過身子,那雙淺色眸子滿是驚恐畏懼。 前夜在書房,沈硯也是這般,無形的壓迫籠罩全身。 宋令枝連氣息都輕了。 雨還在下,車內寂然,只有書頁翻動之聲。 沈硯未再朝她投來一眼。 挽著白芷的手早沒了溫熱,宋令枝指尖顫栗。 白芷憂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讓他們套馬車來?!?/br> 油紙傘高舉,白芷欲攙扶著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錦裙輕提,忽聽身側落下低低的一聲:“不必了?!?/br> 宋令枝忍著心中的懼意,“我坐這輛便是?!?/br> 松石綠車簾再次挽起,白芷無奈,只能跟著俯身。 乳緞繡鞋踩上腳凳,眼前倏然橫亙一只強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長袍,岳栩冷聲攔下人:“公子身邊不喜他人伺候?!?/br> 白芷急紅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br> 岳栩冷漠無情,抬著手臂一言不發。 宋令枝聞言轉首,朝白芷輕搖搖頭:“我無事,你隨秋雁坐后面的車子便是?!?/br> 她如今已知,同沈硯講理是行不通的,那還不如不說。 …… 長街濕漉,七寶香車融在綿綿陰雨中。 宋令枝一身蘇繡月華錦衫,鬢間只有一支海棠玉簪點綴。 沈硯就坐在她對側,案幾上的官窯美人瓢供著數枝紅蓮。 相對無言,馬車內悄無聲息。 洋漆描金小幾上堆著數封書信,宋令枝懶得多理,只盯著那紅蓮瞧。 花瓣綺麗,許是晨間采擷而下,花瓣上落著晶瑩雨珠。馬車淌過長街,穿越雨幕。 青緞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撫眉,這些時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穩,早先吃的藥餌添了安神藥材,如今枕著雨聲,她只覺困得厲害。 雨落滿地,蒼苔潤青。 手邊的詩文翻過,沈硯仰首,視線不經意自宋令枝臉上掠過,又落在洋漆小幾上那幾封薄薄的書信上,那是宮里暗衛送來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讓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輿。 彼時還是炎炎夏日,日光一地,蟬鳴聒噪。 皇帝攜文武百官出行,恰巧那日沈硯身上的奇毒發作,渾身上下冷得厲害,如墜冰窟。 沈硯對此習以為常,緊抿的薄唇隱約有血珠子滲出,藏在廣袖之下的手背青筋直冒,他面上卻并未顯露半分,只是眸色冷了些許。 隨行之人早習慣沈硯這般模樣,唯有宋令枝察覺異樣,當即打發人去尋太醫。 偏生那一日太子身子抱恙,隨行太醫都在太子車輿前垂手侍立,無人敢離開片刻。 赤日當空,宋令枝頂著驕陽,親自去請,也不見有太醫肯來。無奈之下,宋令枝只好心生他計,打發人去取小手爐,或是冬日用的湯婆子。 日影橫空,暑熱煩悶,隨行之人哪會帶上這累贅玩意。宋令枝等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有宮人送來。 皇后聞得她在尋手爐,還特地打發人來,讓她在外莫要驕奢yin逸,讓人看了笑話。 宋令枝氣紅了眼,轉身望向倚著車壁的沈硯。 光影昏暗,沈硯雙眉緊攏,單手握拳。意識混沌之際,只聞鼻尖淡淡的花香掠過。 香氣漸濃。 宋令枝伸手,小心翼翼環住了自己。 似是怕沈硯抗拒,宋令枝動作極為小心隱蔽。石榴 紅織金錦寶相花紋宮裙曳地,偶有日光穿過車簾,光影迤邐滿地,流光溢彩。 侍女瞧見,捂唇偷笑,調侃:“夫人這身衣衫不是剛做的嗎,還說要給殿下看的,碰都不肯讓奴婢碰,怎的如今曳地也不管了?” 宋令枝鬧紅臉,笑著嗔人一眼:“再說,我撕爛你的嘴,還不打發人去取姜茶來?!?/br> 侍女福身應“是”。 頃刻,馬車上又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硯二人。 百合宮香彌漫,隔著薄薄的春衫,宋令枝亦能感覺到衫下脈博的跳動。 沈硯似是昏睡而去,長長睫毛覆在眼瞼下方,劍眉緊皺。 宋令枝抬首,宛若秋水的一雙眸子盛著日光,握著沈硯衣袂的手指悄悄、悄悄往下。 春衫輕薄柔順,那抹勁瘦白凈的手腕近在咫尺,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 廣袖之下,沈硯手指骨節分明,腕骨凸出。 宋令枝屏氣凝神,借著日光,悄無聲息伸出一根手指,如暖日微醺,輕輕纏住沈硯的指尖。 倚在靠背上的沈硯驟然睜眼,一雙眸子深深,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