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冰雪 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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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重新變為一片漆黑。 眼前看不見,別的感官便變得更為敏感清晰。外頭的雨水用力下墜,砸在樹林和石壁上的聲音,悶雷閃過的轟隆震動聲,以及耳邊溫熱清淺的呼吸聲。 津哥忽然問:“怕嗎?” 卿晏下意識搖了搖頭,搖完才反應過來,一片黑,對方應該看不到。 他扶下了那只血淋淋的手臂,輕快地說:“打雷有什么好怕的?!?/br> 津哥指出:“以你現在金丹期的修為,若是剛才那道雷落在你身上,你恐怕就身死道消了?!?/br> 卿晏:“……” “那我也不會扔下你的?!鼻潢毯苤v義氣,聽著津哥的聲音感覺氣息越來越低了,他往上摸索,扶著對方的肩,讓那顆腦袋從自己肩膀上移開,“你還在流血,別說話了,我先給你上藥吧?” 他摸到袖袋里的小藥瓶,要將它拿出來。 “那藥沒用?!苯蚋绲?。 卿晏小聲:“那我們也不能一直這樣……你抱著我也沒用啊……” 津哥淡淡道:“頭暈?!?/br> 受了這么重的傷,失血過多,頭能不暈嗎? “那我扶你到里面坐下休息?”卿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對方沒吭聲,他覺得大概是默認了的意思,就自顧自動了手。 卿晏伸手抵住那寬闊的肩膀,費勁地把自己從對方懷里扒拉出來,讓這面對面抱著的姿勢轉換成側靠在他肩上,山洞黢黑幽深,他帶著人不太方便,往里面走了幾步,以照顧病人的小心方式把人貼著石壁放在地面上。 津哥全程沒說話,任他擺弄。 這里這么濕這么冷,身后的石壁又這么硬,實在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這一點,剛才后背貼在石壁上靠了那么久的卿晏深有體會。 把津哥放下之后,卿晏非常自覺地貼了過去,主動成為人形抱枕,讓對方枕著他的肩,讓對方坐得能略微更舒服一點。 本來卿晏嚴格跟津哥保持距離,可此刻也沒法不打破原則。而且,此刻津哥身上血腥味濃重,那股淺淡的白檀香被很好地遮去了風頭,讓卿晏沒那么緊張了,心理上和身體上都允許了此次過分的靠近。 兩人肩抵著肩坐著,呼吸聲有外頭的雜亂浩大的雨聲作遮蓋,還是清晰可聞。 卿晏重新再念了一次仙訣,重新托起一抹掌心焰,橘紅色的火光搖曳,眼前重新可以視物了,他側頭看見津哥雙眸微閉,鴉羽似的濃睫垂著,黑發盡濕,垂在腰間身后,白玉似的面容上沾了血,反倒更加俊美昳麗。 似是感覺到卿晏的視線,他突然睜開了眼,跟卿晏的目光對上,卿晏發現他連睫毛上都沾了幾滴鮮紅的血珠,隨著緩慢眨眼的動作,血珠晃晃悠悠地砸了下來,掉在雪白的衣襟上,弄臟了一片。 情況好像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卿晏看得皺眉,問。 津哥淡淡道:“待在此處,等雨停?!?/br> 卿晏不是問這個,外面現在這么大雨,還有滾滾天雷,他們當然出不去,只能暫時待在這山洞里。 他垂眼,喃喃道:“那你的傷……” “無事,死不了?!苯蚋缏龡l斯理道。 他一條長腿屈起,胳膊擱在膝蓋上,側頭枕在卿晏肩上,看起來坐得還挺放松,一身血rou模糊,他卻好像鋼筋鐵骨,一點兒也不疼似的??汕潢踢@個旁觀者看得都替他疼。 卿晏撩起自己的衣袍下擺,“刷拉”撕下一道布條,掀開津哥的袖管,胡亂給他包扎起來。第一次做這種事,笨手笨腳的,也不熟練,但最后還是勉強包扎好了。 “還有哪里有傷嗎?” “沒了?!?/br> 卿晏對此表示懷疑,那么多血,不可能就這一道傷口。但他也沒辦法檢查,只能悻悻作罷。 “不用藥的話,傷口不會自己好的吧。就放任它一直流血?”他不恥下問,“你是有什么別的療傷的辦法嗎?” 津哥抬眸看了他一眼,還是說“無事”。 “你也受傷了?”津哥忽然道。 卿晏的衣袍少了一腳,小腿裸露了一截,上面有兩道淡淡的血痕,他垂頭一看,說:“這個不是被雷劈的,是我剛剛去雪陣里練劍弄的?!?/br> 怕對方不高興,他解釋道:“之前看你不在,我就自己先去陣中練劍了,不知道會遇上雷劫?!?/br> “我現在都不怎么會受傷了,再多練幾次,我肯定能成功破陣的?!彼袷歉蠋煴WC期末考試第一名的學生似的。 “嗯?!苯蚋缰坏瓚怂宦?。 卿晏莫名覺得有點尷尬,感覺津哥不是很想跟他聊天的樣子,于是訕訕閉了嘴,安靜地當他的人形靠枕。 靜默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啊”了一聲。 津哥垂目看他。 “燈還在小屋里,什么都不知道,”卿晏擔心地說,“萬一她被雷劈到……” “不會?!苯蚋缬趾仙狭搜?,“這天雷本就是沖著我來的,不至于針對她。再則,她只是個器靈,不是活人,從沒有器靈受劫的說法?!?/br> “她不會有事,你大可放心?!?/br> 卿晏“哦”了一聲,頓了頓,才說:“你也不會有事嗎?” “嗯?!?/br> 卿晏不是很相信?!八啦涣恕焙汀皼]有事”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不是沒死就等于沒事啊。 “這雨要什么時候才會停???沒完沒了的,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啊……”卿晏低聲自言自語。 “這是對我的懲罰?!苯蚋绲?,“如果我不實打實受些傷,流點血,天道不會善罷甘休的?!?/br> 卿晏皺起眉:“你都流這么多血了,天道還不滿意,還想怎么樣?” “還不夠?!苯蚋巛p聲道。 “與死在我劍下的亡魂相比,實在太輕了?!?/br> 他的語氣仍然沒什么波瀾,聽不出什么明顯的歉疚,只是聲音放輕了許多,好像怕驚動了什么。 卿晏默默托著那一抹掌心焰抱膝發呆。他之前聽過這事,和到現在也無法把“殺孽”和津哥聯系在一起,卿晏不是喜歡刺探別人隱私的人,但此刻順著這話音說了一句:“可我覺得你不像是濫殺無辜的人?!?/br> 津哥沒吭聲。 卿晏也知道自己這話沒什么說服力,人不可貌相,看著長相純良無害的,并不代表真的表里如一,內心也是如此。 津哥不可能在這事上蒙他,沒必要,要真要撒謊的話,也得往好的方面說謊,沒有自己抹黑自己的。他抿了抿唇,又說:“就算,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天道怎么還一直抓著以前的事不放?” 說著,卿晏頓了一頓,問:“津哥,這次不是你第一次渡劫吧,這樣的雷劫,你以前經過幾次?” 津哥道:“記不清了?!?/br> 那就說明從前有過很多次了,這都多到數不清了。卿晏說:“這么多次,早就該還清了。就算這些懲罰跟人命不能對等,可就算天雷把你劈死了,那些人也活不過來了啊?!?/br> 卿晏并不知道他的過去,只是撿好聽的廢話來說罷了。那可是天道降下的懲罰,津哥一個大乘期修士都無可奈何,他一個金丹期的小修士能有什么辦法。 果然,聽了他這些廢話,津哥沒接話。 濃睫長垂,他滿身是傷,卻露出了一種近乎悲憫的神情,長久,那薄薄的眼皮才輕輕掀起,目光清冷而柔和,凝聚在卿晏臉上。 “你不介意么?” “嗯?”卿晏連忙搖頭,“當然——” “你現在又不那樣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過什么,但是,我相信,就算你以前做過那些事,肯定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卿晏低聲說。 “你還救過我的命,教我劍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真的殺人了,我也不可能討厭你的?!鼻潢搪曇糨p輕的,一副安慰朋友的真誠口吻,“我跟你相處了這么多天,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br> 滴答,滴答。山洞頂壁上的水珠斷斷續續地滴落,一層石壁將外間的雨聲隔開,隔出了一方獨立的小小天地,雨聲遙遠而模糊,倒顯得這里更靜謐了。 水珠啪嗒掉在卿晏額頭上,激得他眉目清涼。 良久,津哥才淡淡“嗯”了一聲,作為回復。 他忽然傾身靠過來,卿晏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感覺腰間被輕碰了一下,津哥的手橫在他腰間,他就從人形靠枕變成了人形抱枕。 卿晏頓時渾身一僵,被這么抱著有點不自在,但又不可能直接把人推開,手抬到一半,停在半空,推也不是,收也不是。 看到了他的動作,腰間的那只手不僅沒收斂,反倒更緊了幾分,肆無忌憚的。 “別動?!苯蚋缙^,重新把頭埋在卿晏的頸側,漆黑發絲垂到了卿晏的衣襟上,他還是那個理由,“我頭暈?!?/br> 第38章 暴雨持續下了一整夜, 到黎明時方才漸止,所以他們也就在山洞里待了一夜。 在這樣又濕又冷又硬的地方待一夜,實在是一種折磨。卿晏被津哥那么抱著, 雖然別扭,根本不能動彈, 但漸漸地也覺得這樣依偎著, 像兩只互相取暖的小動物,身上暖和了許多。 他的靈力并不穩定, 而且卿晏還是個生手, 第一次用,掌心焰搖晃閃爍,很快就又滅了。 雪陣在小臂和小腿上留下的幾道傷還在, 卿晏只撐著胡亂擦了藥, 便任由掌心焰熄滅,沒再燃了。 全程津哥都圈著他, 手沒松開, 卿晏不能時時檢查對方的狀態, 而且津哥也一貫淡然處之,就算受傷了, 也神色不驚, 看不出什么來。 可能的確是流了太多血,暈得厲害。 待在山洞里無事可做, 雨聲持續, 單調且規律,卿晏漸生睡意, 不知什么時候就迷糊了過去。 早上醒來時, 整個人幾乎都是窩在津哥懷里的。雖然寒疾未再發作, 但他本身體質就十分畏寒,睡著的時候不自覺地朝對方靠近。 他后知后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清淺微弱的天光從洞口漏進來,依稀照亮了狹窄逼仄的山洞。雨聲漸小,淅淅瀝瀝,不再如末日來臨一般狂暴肆虐,而變得柔和可親。 卿晏動了一下,卻發現橫在腰間的手箍得很緊,鐵鉗一般,根本掙不開。 “……”卿晏試了一下,垂下眼,無奈地彎了彎眼角。 他看到自己衣襟上大片的血跡,不是他流的血,但是這樣相擁一夜,他衣上都沾上了津哥的血,干涸之后,顏色暗了些,變得皺巴巴臟兮兮。 沿著自己腰間那支胳膊,卿晏半扭過身,伸手往上摸索,想借著幽微的光線看看津哥的傷勢如何了。 但傷倒是沒摸到,卿晏指尖剛觸到對方腕上的檀木佛珠,還沒來得及下一步動作,就突然被反握住了。 津哥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瞧著卿晏,里面一絲惺忪睡意也無,眉目清明,幽沉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他現在的模樣也不怎么好看體面,臉上身上的血跡干涸,狼狽痕跡還在,他們現在一樣臟兮兮的,但是津哥的神情仍然淡定如常。 “……你醒了?!鼻潢虅幼饕活D,本來坦蕩得很,但被這直勾勾的目光一看,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耍流氓被當場抓住人贓并獲了似的,他撇開視線,說,“雨好像停了?!?/br> “嗯?!?/br> 津哥淡聲應了下,仍然攬著卿晏這個人形抱枕靠在石壁上,姿態散漫,沒什么動作,只是握著卿晏的那只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著,將卿晏腕邊的一小片冰冷皮膚搓得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