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夜半鶴知 第67節
這兩個水杯都是療養院送的,650ml的容量,淺灰色半透明的塑料瓶,瓶身上印著三木療養院的名字以及logo。 如果要說有什么區別,那就是盧蔚的水瓶瓶蓋上,吊著一根紅皮筋。 第76章 二次死亡 三木護理院分成abcd四個功能區:a區是面相養老社區開放的門診、基礎檢查;b區住的是短期康復老人, 平均住院時間在一個月到三個月之間;d區是阿爾茨海默患者的記憶照護???;而c區,都是生活不能自理,需要24/7護工的老人。 c01是八人大間,床位費也是最便宜的。 不過, 由于人多, 哪怕護工擦洗得勤快, 房間里總是有一股淡淡的排泄物味。 大部分時間,病床上的老人們都是靜止的,或是躺著, 或是雙眼無神地盯著某一個方向。 單瀮光是站在里面,就覺得有些壓抑。 盧蔚負責的那位長者名叫汪賢, 快九十了, 中風加上食管癌,常年躺著,不能自己上廁所,也不能說話,全靠一根鼻胃管吊命。汪賢家經濟條件不算很好,但兩個子女說什么都不肯放棄, 掏空腰包堅持治療。 單瀮找到汪賢的水瓶, 果然與趙建城的一模一樣。 “我也沒拿錯啊, 警官,”盧蔚指著蓋子上那根紅皮筋嘀咕, “這個水杯是護理院搞活動送的,質量好,用的人還挺多, 這個是老汪女兒標的?!?/br> 單瀮拉了拉那根紅皮筋,發現它就是一根普通的紅色發圈, 套在瓶蓋與瓶身的塑料拎手上,打的是活動伸縮結——也就是說,如果你拉對地方,它是能夠輕松滑開的。防君子,不防小人。 警方仔細檢查了汪賢的水杯,果然,同樣在瓶身上找到了張挑山與護士小王的指紋??墒?,正如盧蔚沒有去過c08一樣,張挑山也說自己從未去過c01,更沒有拿過汪賢的水杯。 那么,就只剩下一種解釋:雖說蓋子沒錯,但這瓶含有劇毒烏|頭|堿的水杯,原本屬于住在c01的汪賢,但最后卻毒死了住在c08的趙建城。 水杯調換是意外,還是兇手有意為之? 無論如何,投毒的人,一定就在那天中午進出水房的人中! 單瀮結合當日監控視頻,以及當事人口述,基本還原了趙建城死亡當日中午,水房內發生的事: 中午12點27分,趙女士離開后,張挑山拿著水瓶來到水房,可在進門后,他發現只有guntang的開水,涼水已經空了,便轉頭通知c區護士臺小王。 小王表示很抱歉,說:“你先把瓶子先放架上吧,一會兒他們把礦泉水送來,我幫你灌滿?!?/br> 于是,張挑山空手離開視頻監控區域,去c08隔壁看電視、與護工聊天去了。 接下來十分鐘內,包括盧蔚在內的幾名護工進出打水未果,有些人打了開水就走,但需要涼水的則是像張挑山那樣,將瓶子留在開水間。涼水斷供在三木護理院或許比較常見,大家對這種事也習以為常。 12點38分的時候,水來了。一個身穿紫色護工服的男人扛著兩桶水走到三樓c區,把涼水送進水房,他接連搬了五次,總共送來十桶水。同樣是12點38分,護士小王走進開水房。 小王說水一來,她就回去把架上空瓶都灌滿了。她當時沒有留意哪個水瓶是誰的,只是把飲水機邊上所有的空瓶都裝滿了。不過,小王與警方確認了兩點:一,她裝水的時候,所有瓶子都是空的;二,當時她是擰開一個瓶蓋灌一瓶水,不存在把瓶蓋和瓶身弄錯的可能。 12點42分的時候,小王回到護士臺,水房里陸續有十幾人進出,根據視頻里的穿著,這些人里有護工、值班醫生、老人家屬、以及保潔,除了保潔在水房里待的時間長了一些,其他人都在四十秒到一分鐘之間就出來了。 單瀮注意到,這些人中,只有保潔戴了手套。 同時,警方還從保潔那里獲得了一條至關重要的線索—— 開水房除了有開水,還有兩個大水池,是保潔清洗拖把與抹布的地方。保潔在給架子做清潔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一下,有水瓶滾了下來。他的確記得一個水瓶蓋上綁著紅繩,但不是很結實,紅皮繩脫落了,他就順便幫繩子綁了上去。 保潔年紀也不小了,整個人都縮水似的佝僂起來,雖然他聲稱自己沒有看錯,但警方認為,汪賢與趙建城的水瓶,很有可能就是被他調換的。 當時,是12點56分。 在保潔撞倒架子的時候,開水房里還有兩個打水的人,一個是c04的護工,而另外一位是來探望爺爺的年輕男孩,這兩個人都能作證,保潔的確是撞了架子,有瓶子倒了下來——而保潔不小心撞到架子的原因,正是他們三個人擠在狹小的開水房里,位置不夠了。 年輕男孩說,他看保潔年紀大了,還幫人一起撿了瓶子。與保潔毫無關聯的兩個人都可以作證,保潔只是把瓶子又放回去了,并沒有做其它事。 三木護理院的開水房開放有時間限制,分別是早上7-9點,中午11-1點,以及晚上6-8點。收拾完瓶子后,保潔就開始招呼大家要灌水的趕緊灌水,房門要鎖了,同時喊小王把幾瓶沒被領走的水拿去護士臺。 12點57分以后,所有水瓶就在護士臺前了,全程監控,無人投毒。 盧蔚和另外一名護工踩著12點59分水房關門之前,取走了自己的水瓶,但張挑山沉迷看電視劇,直到1點13分才姍姍來遲,經過護士臺時,小王把水瓶還給了他。 “這事有兩種可能,”林鶴知和單瀮分析道,“第一種,兇手的目標就是趙建城——可是這種情況,投毒只能發生在水杯交換之后?!?/br> “而第二種可能——”林鶴知豎起第二根手指,“兇手的目標并非趙建城,而是汪賢。這種情況下,投毒發生在水杯交換之前?!?/br> “我更傾向于……” 林鶴知話還沒說完,單瀮和他同時開口—— 林鶴知:“第二種?!?/br> 單瀮:“第一種?!?/br>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誰都沒有隱藏自己眼神中的鄙夷。 林鶴知:“……” “如果兇手目標是趙建城,那么下毒只能發生在瓶子調換之后——假設保潔意外換瓶,那么就是12點56分之后——在那個時間點后,接觸過瓶子的人,只有張挑山,護士小王,盧蔚,和保潔?!?/br> “我想,你我都能同意張挑山不是兇手。首先,他家庭條件不好,雖說在工作中對趙家心有埋怨,但趙建城死了,張挑山每個月要少2500塊錢,他沒有這個動機?!?/br> “其次,張挑山有大量與趙建城獨處的時間,只要他隱瞞趙建城吃了什么,他完全可以做到偷偷投毒而不留下痕跡,而不是把水瓶保留到警方調查?!?/br> “同時,我認為也不能是護士小王。她才剛調來療養院工作不到三個月,因為是新人上崗,對每一位老人都非常尊重,態度殷勤。她剛剛輪來c區,與趙建城應該完全沒有過節,應該不存在殺人動機?!?/br> “最后,保潔和盧蔚——從水瓶掉下來到離開水房,保潔沒有獨自行動的空間,身邊一直都有其他人在;盧蔚也可以排除,那個中午,他所有行為都在攝像頭下,是沒有機會在水瓶調換后下毒的?!?/br> 林鶴知得出結論:“既然我們能排除所有摸過水瓶的人,那么就說明,水杯調換后毒殺趙建城是不成立的。也就是說,這個毒,大概率是下在汪賢杯子里的。兇手的目標很明確,從最開始就是汪賢?!?/br> “你的說法,完全基于一個假設,那就是水杯的確是在12點56分,被保潔意外調換的,”單瀮反駁,“你就沒有想過,紅繩的確掉了,但保潔綁回去的時候,沒有犯錯呢?如果那個時間點,投毒和調包都已經發生了,保潔對這件事毫無影響。而兇手故意掉包的原因,是他知道盧蔚與趙家的矛盾,想把這件事嫁禍給盧蔚?!?/br> “短短二十分鐘內,你說那破紅繩能被人換掉幾次?”林鶴知皺起眉頭,“你非要排列組合,那這種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但一般來說,越簡單的解釋,越有可能是真相?!?/br> “我是從殺人動機出發的,”單瀮解釋道,“和趙建城比起來,誰會想毒死汪賢呢?” 趙建城這人,院方恨他獨自霸占雙人間不付兩張床位費;醫生、護工恨他家屬咄咄逼人,不近人情;病友們恨他吵鬧,脾氣差……除了親生子女,似乎誰都恨他。相比之下,汪賢就安靜多了,每天就躺著,任何護理都非常配合,再加上無法說話,基本不與院內其他人交流,怎么可能得罪人,招來殺身之禍呢? 不過,以防萬一,單瀮還是問了問盧蔚,汪賢平時是否和什么院友、或是醫護人員鬧過矛盾。盧蔚想了半天,搖搖頭,說汪賢和外人溝通的欲望很低,很多時候就連子女都不想交流。 “他這個樣子,自己應該也是很痛苦的,沒有什么對生活啊,對社交的渴望,”盧護工壓低了聲音,和單瀮小聲說道,“他不是不能說話嗎?有時候就拉著我的手啊,在我這個掌心比劃這個‘死’字?!闭f到這里,盧蔚顯得也有些難過:“老汪人是很好的,哎,不喜歡給人添麻煩?!?/br> 本就不富裕的子女掏空錢包只為了他這樣痛苦地續命,老人壓力也很大。 “的確很痛苦,”林鶴知點點頭,站在老人床前就是一句,“我不太理解子女在干什么,這到底是孝順,還是折磨?” 汪賢好像聽到了,在床上顫抖著掙扎起來。 在那一瞬間,單瀮是真恨不得把林鶴知一腳踹進土里。 盧蔚連忙來打圓場:“人活著,終歸是個念想。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br> 汪賢聽了這句話,躺在床上又安靜下來,渾濁的眼睛眨了眨,無聲地落下兩行淚來。 林鶴知垂下頭,不說話了,看上去好像有點抱歉。其實,在那一瞬間,林鶴知感到有些荒誕——因為他并非意識到說錯了話而感到內疚,反倒是內疚于——他絲毫不認為自己說錯了話。 剖開氣管,無法自主進食、排泄、活動,只能躺在這樣一張狹小的床上,等待著癌癥下一次轉移,或者某次腦血管堵塞——可在這期間,汪賢能聽到聲音,能感知這個世界的存在…… 在林鶴知看來,活著進地獄,也不過如此。 電光石火間,一個詭異的念頭在林鶴知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猛地回頭喊道:“我知道了,兇手不是想害他,兇手其實是想幫他!” 烏|頭|堿,烏|頭|堿…… 它本來就是一種鎮痛藥物,且可以用來緩解癌痛。 林鶴知緩緩抬起頭,看向單瀮,眼神里閃著某種異樣興奮的光芒:“我想看三木護理院最近一年以來,所有的老人死亡記錄——所有死于心源性猝死的老人?!?/br> 第77章 二次死亡 單瀮聞言, 眉心鎖得更深了:“你懷疑這并非獨立案件?” “如果兇手的殺人動機,是出于個人仇恨,那么大概率是獨立案件,”林鶴知解釋道, “可是, 如果兇手的殺人動機, 是一種拯救老人的欲望——ta通過給死亡,給病人提供解脫,那這種欲望是可以被反復滿足的?!?/br> 這里是護理院, 多得是汪賢那樣的老人。 而高度提純的烏|頭|堿,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頻繁往來的開水房公然投毒……這種大膽且熟練的行為特征, 兇手很可能不是第一次作案了。 “你想看你自己去看, ”單瀮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我還是從進出水房的人里開始查?!?/br> 好在三木護理院有詳細記載每一例死亡病例。 林鶴知首先挑選出所有心源性猝死的患者,再篩除病史中就有心臟病,或是尸檢證明死者有心臟器質性病變的老人。 這樣一來,他總共找到十一名生前沒有心臟問題,卻死于不明原因心源性猝死的老人, 而在這十一名死者中, 林鶴知發現有三名老人和趙建城一樣——在突發心律不齊之前, 都出現了嘔吐現象。 林鶴知仔細研究了一下這三位老人的資料,很快就發現了一些共同特點:他們都是癌癥轉移患者, 全部住在護理院c區,屬于生存質量極低的老人。 這三位老人分別由三位不同的護工照顧,其中一位已經離職了。 林鶴知找到尚未離職的兩位護工, 問起了那位老人去世的事。由于時間久遠,一名護工已經記不清了, 而另外一名護工回憶到,她照護的那名老人可以正常說話,在嘔吐前有向護工表達自己嘴唇很麻。 林鶴知心說:果然。 嘴麻是烏|頭|堿中毒最早起的癥狀! 林鶴知有些興奮地找到單瀮:“我們在找的,很有可能是一個連環殺手,ta最起碼已經在護理院c區活躍了一年!” “首先,可以排除c區的老人,這些人大多不能自理,行動不便,但凡有藥物渠道,可能已經自殺了。兇手不一定有醫學學歷,但ta一定有一些基礎的醫學知識,因此,我重點懷疑護理院的醫護人員?!?/br> 林鶴知語速飛快:“而且,這個人大概率不是護工,因為護工要24小時待命,不是睡護工的集體宿舍,就是拉張躺椅睡老人身邊,他們接觸毒物的途徑有限。我們要找的兇手,就在護理院上班,且每天晚上有機會回家的人?!?/br> “行了,行了,眼前的案子都沒解決,你又給我一口氣找來三起根本就無法循證的案子?”單瀮瞄了一眼林鶴知遞過來的三份檔案,掃垃圾似的推到了桌子一側。 “在你倒騰這些虛無縹緲的證據時,我已經明確了可能投毒汪賢的犯罪嫌疑人!” 單瀮把兩張列表拍在林鶴知面前,一張是案發中午進出過水房的所有人員,而另外一張是由盧蔚口述的,院內所有與汪賢溝通過的醫護與院友,而這兩張列表里,只有一個重合的名字,單瀮拿紅筆將他圈出—— 汪賢的主治醫生,姓胡。 三木護理院總共有十名醫師,涵蓋心腦血管、神經內科、內分泌、以及腫瘤等常見老年病領域。趙建城有嚴重的帕金森病,所以他的主治醫生是神經內科的,而汪賢作為一名癌癥康復病人,主治醫生正是他的腫瘤科大夫。 恰好,那天中午,胡醫生就去過開水房,還是一個人,有獨自作案的空間。 不過,胡醫生全盤否認了單瀮的指控。 “我是聽說了院里有什么投毒的,”胡醫生冷笑一聲,“我只是沒想到,你們還能懷疑到我身上,離譜了吧?” “根據水房進出的監控記錄,警方的懷疑合情合理,”單瀮語氣里也沒什么情緒,“你的目標原本是汪賢,卻因為水杯調換的意外,毒死了趙建成?!?/br> “或許,是因為趙建城家屬嚷嚷著要尸檢,你害怕事情敗露,所以才故意調換了兩具尸體身份?畢竟,太平間不太可能犯這種錯誤——而被掉包的那具尸體,家屬約好了送去殯儀館火葬,這是你們醫院內部才能獲取的信息?!?/br> “拜托,我那天根本就沒有去過停尸房,你真是越說越扯,”胡醫生神情極度淡漠,“警官,用你那只能考公大的腦子想想,我為什么還要冒著犯法的風險,去殺一個本來就要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