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里青 第101節
這樣一個杯子,此前被孟祁然放在精致的玻璃展柜之中。 此刻,它和兩件稚拙的新手作品放在一切,卻絲毫不顯得突兀,反而似乎,這才是它該有的歸處。 它“被使用的后半生”,今天才真正開啟。 陳清霧拿起這只杯子,握在手中,久久端詳。 倒了杯水,陳清霧往書房去找人。 孟弗淵聽見腳步聲時,迅速而不動聲色地掩上了書桌抽屜。 陳清霧走過去,卻見機械機器人“弗蘭肯斯坦”被拿到了書桌上,便問:“在做調試?” “嗯。試一試新指令?!?/br> 陳清霧將水杯放在桌上,向著電腦屏幕上看了一眼,滿屏的代碼,實在讓人眼暈。 孟弗淵則看了看那只水杯,自然不過地端起來喝了一口,“是件好作品?!?/br> “紫色是很不穩定的顏色,稍有不慎就會偏紅或者偏藍,當時為了做出這個效果,至少重來了二十遍?!标惽屐F笑說。 “所以束之高閣確實很遺憾?!?/br> “我沒想到祁然會把它還回來。他的性格其實有一點……” 孟弗淵補充:“屬于自己的東西,自己不用,也不會給別人?” 陳清霧笑著點點頭,“你作為兄長,確實非常了解他?!?/br> 祁然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它物歸原主呢?徹底的釋然,還是決定整理心情,重新出發? 無論如何,她能領會他的祝福,作為“弟弟”和“青梅竹馬”的雙重立場。 / 麥訊文一家在東城再逗留一天,便出發去往其他城市。米拉想去爬長城,說是上一回去,只有空逛了故宮,多少有些遺憾。后續還想去看熊貓,吃火鍋。 之后一段時間,陳清霧又單獨一個人去看了一遍“塵土與煙霞”的展覽。 生活歸于平靜之時,陳清霧接到了陳遂良的電話。 廖書曼的美容院有個員工cao作不當,致使某位老顧客皮膚過敏。廖書曼賠償之后,多番道歉,還是沒能把人留住。那位顧客的閨蜜團也都是廖書曼的???,這一下流失了好幾位優質客戶,廖書曼著急上火,又碰上最近流感,直接發高燒住院去了。 陳清霧立即回家一趟。 她到時,廖書曼已經回家了,發熱門診常年人滿為患,感冒發燒又是自限性的疾病,燒一退,暫無反復,醫院就委婉要求出院。 廖書曼正歪靠在沙發上休息——她剛退燒沒什么力氣,又嫌躺久了不舒服。 茶幾上放了一碗白粥,只動了幾口。 “爸呢?” “誰曉得他跑哪兒去了?!?/br> 陳清霧伸手探了探那碗,已經涼了,“還想喝嗎?我去熱一熱……” “沒胃口。你幫我倒杯水吧?!绷螘裆珣脩?。 陳清霧兌了溫水,遞到廖書曼手邊,“那幾個客戶的事……” “別提,一提我就煩?!?/br> 陳清霧默了一瞬,“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 “你日子過好不給我添亂就是幫大忙了?!?/br> 廖書曼從來是嘴上不饒人的,陳清霧知道這一點,因此也就不再說什么。 陪著坐了一會兒,到中午的時候,陳遂良回家了。 見面,對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責罵:“你還知道回來!” “我是回來看我媽……” 廖書曼煩躁得很:“能不能別吵,要吵滾外面吵去?!?/br> 陳遂良冷哼一聲,“你倆真是接二連三地給我添堵?!?/br> “你說誰添堵?”廖書曼一下被激起火氣,“我美容院開起來沒花你一分錢,出了問題也沒找你給我兜過底。不過生病叫你幫忙送一送醫院,端杯水,就叫給你添堵?我看趁早別過了,你去找個不給你添堵的!” 陳遂良從來不肯嘴上落下風:“怎么,是想離婚?” “明天就去民政局!” 陳遂良一聲冷笑,卻將矛頭轉向陳清霧:“你是不是在你媽面前拱火了?” 陳清霧語氣平靜:“為什么不能是我媽自己想離婚呢?” 廖書曼出聲:“清霧你別搭理他,越搭理他越來勁。他跟孟家關系網里幾個生意伙伴合作的訂單丟了,現在就是在找人撒氣?!?/br> 廖書曼不提也罷,一提陳遂良更是大為光火,朝著陳清霧喝道:“兩家的關系都被你攪崩盤了!前些年提起結親的話題,孟祁然吭都不帶吭一聲,都那樣了你還一味倒貼?,F在他回心轉意了,你怎么又嫌他配不上你了?” 這些年,廖書曼其實平日能不吵架就不吵架,百分之九十的事,能糊弄就糊弄過去,“陳遂良,這是你女兒,說話之前能不能過一過腦子?” 她看向陳清霧,“都說了讓你別搭理他……” 話音驟然一頓,因為看見陳清霧眼淚大顆地滾落下來。 說起來,她這個女兒,從懂事起就幾乎不怎么哭了,那時候住院打留置針,左手換右手,取針以后手背一圈烏青,好久都不散。 含鈉的藥水有刺激性,輸入靜脈會有些痛感,她也從來不吭聲。 住院期間,陳遂良一天只去探望個十分鐘時間,那十分鐘里她一定是笑著的,好像生怕自己一旦愁眉苦臉,就會被厭棄。 她跟孟弗淵公開,陳遂良也不是沒說過更嚴重的話,上回都沒哭,這次卻怎么突然哭了? 陳遂良看見陳清霧的情態,一時沒作聲了。 陳清霧腦袋低下去,卻是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希望一開始就沒有生過我這個女兒?” 她深吸一口氣,“……小時候學說話慢是錯的,生病是錯的,性格敏感是錯的,不會左右逢源是錯的,不讀你喜歡的專業是錯的,出國留學花那么多錢是錯的,不做你安排的穩定的工作是錯的,喜歡孟祁然是錯的,不喜歡他也是錯的……更別提現在跟孟弗淵在一起,大錯特錯……” 好像她的人生,在陳遂良眼里就是一本錯題集。 之前受了那樣多的委屈,也從未想過要發泄,現在卻仿佛一丁點都忍受不了,只想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是因為被人全盤地接納過,知道自己的缺點也是換個角度欣賞的風景,所以陡然生出了反駁的底氣嗎? 或許愛是一個人最大的底氣。 這一連串的追問,讓陳遂良一時啞了火。 廖書曼這時候伸手。 陳清霧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 廖書曼拉住她的手,“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之前怎么不知道你這么嬌氣?!?/br> 陳清霧不知該不該笑一笑。 廖書曼看向陳遂良,“她是回來探病的,不是來討你罵的。你自己有本事,自己拉客戶去,離了孟家不能活是嗎?你說清霧倒貼,你自己不是在倒貼孟家?” 這一句幾乎是直戳陳遂良的痛處。 他做這一行的時候,孟成庸已經起步了,無論人脈還是資源,都要豐富得多。所以那時候與孟家結交,動機是否單純,大家心里都有數。 不過后來陳遂良做得很好,隱隱有齊頭并進之勢,兩家才成了平起平坐的局面。 陳遂良一時氣結,偏生又想不出反駁的話,不愧是生活多年的枕邊人,一句話一針見血。 拂袖,徑直往外走去。 保姆正在往桌上端菜,見陳遂良怒氣沖沖的,也不敢問,只跟陳清霧說飯已經燒好了。 “您要不要吃一點?” “不想吃……”廖書曼抬手按了按額頭,蹙眉道,“你扶我去樓上睡一會兒?!?/br> 陳清霧也不甚有胃口,就讓保姆阿姨先放著,等會兒熱一熱了再吃。 到了樓上,陳清霧扶著廖書曼在床上躺下。 她墊高了枕頭,又掖了掖被子,退開時,卻見廖書曼正注視著她。 “……怎么了?” “清霧,我從來沒覺得不希望生下你這個女兒。好的壞的,體驗都是獨一份。只是我跟你爸一地雞毛,有時候也只能這樣了?!?/br> “……您可以離婚的?!?/br> “離婚不離婚無非就那樣。你爸的個性,我要是提離婚,他一定要跟我打官司,拖上三年五年,人都煩了。他不會占我便宜,但可能也不會讓我占他便宜,財產分割都麻煩得要命?!?/br> 陳清霧理解不了,她是一旦沒了感情,必然會劃清界限的那種性格,“……你不會覺得委屈嗎?” “早就沒這種想法了。他說什么我都能當個屁放了?!?/br> “……或許離婚以后,還能碰到更喜歡的人呢?” 廖書曼搖搖頭,“年齡相仿的,人家肯定傾向于找年輕的。比我年輕的,我又得掂量別人是不是另有所圖?!?/br> 陳清霧一時沒說話。 “你不必理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你這樣單純一點也好。祁然我是看著長大的,雖然自由散漫了一點,但本質不錯,到了一定年紀,自然就安定下來了。至于孟弗淵,他肯定是更穩重一些。我的忠告是,任何時候都堅持自己的事業,這樣往后你跟孟弗淵走到什么境地,你都能有余力全身而退。當然,我肯定是希望你們一直好好的?!?/br> 她與陳遂良校服到婚紗,開始的時候多美好,結束時就有多幻滅。 任何角度,她都希望女兒的感情,能逃脫蘭因絮果的宿命。 陳清霧很少與廖書曼這般敞開心扉地深聊過,她笑了一下,“……您是不是看我剛剛哭了,所以哄我啊?!?/br> 廖書曼哼笑一聲,選擇玩笑回應:“那不然怎么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br> “我怕您嫌我煩……以前都是您徹夜照顧我……” “我嫌煩早就把你扔給你爸,自己跑了?!?/br> “那您要告訴我啊……您不說我怎么知道……” 這樣撒嬌的語氣,廖書曼只覺得久違,甚而陌生,以至于一時間手足無措。 頓了頓,她伸手摸摸陳清霧的臉,“好了好了。我以后告訴你。我看到你朋友圈發的海報了,是你自己的展覽?” “不是,是翟老師發起的展?!?/br> “那什么時候你能辦展了,請我去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