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元欲雪也遲怔——多么難得的一件事。

    他當然不是因為這場死亡游戲的結果多么的“出人意料”而僵硬的, 純粹是兔子現在的反應……太讓他無措了。

    獨屬于人類的、濃郁又鮮明的悲傷情緒, 和漂浮在空氣當中的微濕潤的氣息。

    元欲雪原本是想伸出手的, 可是他只微微抬手的時候，感覺到兔子眨眼時落下的眼淚，也跟著滴落在他的手上。

    “……”

    元欲雪一下頓住。

    他的機體材質，理論上可以抵抗來自地心深處的高溫，也不會因此產生“灼燒”感。但明明只是這樣略微溫熱的液體，卻讓元欲雪感覺到了……有些燙。

    元欲雪現在的確很茫然。

    兔子沒有成為游戲的失敗者，任務的犧牲品，她不會被“淘汰”，這應該是很好的結局?？墒菫槭裁赐米拥姆磻┯^察分析了一下，資料庫中將這種情緒稱之為“悲傷”。

    所以兔子為什么這么難過、悲傷、為此哭泣？

    是他還有哪里沒考慮到嗎？

    元欲雪沉思。

    或許是這場游戲的時間被拉得太長了，以至于參與的人類都身心俱?！，F在應該是劫后余生后的低落情緒，或許還包含一些憤怒——他處理任務的方式過于迂回，太慢了，下次可以提高效率。

    思索結束，元欲雪依舊無所適從。

    就算是任務完成率接近百分百、最出色的一代戰爭機器人，也有碰到棘手情況后，茫然無措的時候。

    元欲雪看著兔子眼淚落得越來越兇，終于不再沉默。

    他沒回答兔子的詢問，反而是很認真地道，“為什么要哭？”

    兔子：“……”

    兔子的情緒都差點繃不住了！

    不，是已經繃不住了。

    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在倒計時結束前破裂的監控屏幕，根本不是為了“破局”，為了打破糟糕的規則，而是為現在的情況鋪墊。

    在她根本沒預料到的時候，元欲雪已經做出了最后的打算。

    ……自己變成那個“鬼”。

    唯一的失敗者。

    唯一被留下來的人。

    這和兔子當時所處的情況還不同。

    兔子的犧牲，更多是出于對自我的堅持。她不愿意在那些魑魅魍魎的cao縱下，變成用來殺人的棋子。

    她不想自己變得面目全非，這是屬于兔子的傲氣與尊嚴，所以不會如那些鬼怪的險惡安排一樣，去自相殘殺。

    但這并不代表，兔子愿意為了其他人去死。

    尤其是這些其他人里面……還有些，只是她今日才認識的被迫共患難的倒霉蛋，和陌生人的區別也不是很大。

    她有底線，卻自認做不到那樣無私，為其他人放棄自己活下去的權利——可偏偏元欲雪那么做了，哪怕一開始，元欲雪并不知道最后一個站立在中間的“鬼”，到底是誰。

    小c已經撇開了臉，誰也看不到她在燈光下顯得水光微熠的側臉。

    秦蒙似乎無聲嘆息了一句，依舊用那樣顯得復雜的視線望著元欲雪，又輕輕掃開視線。

    誰也沒有插話，因為他們都清楚，這是屬于兔子和元欲雪的時間。他們愿意為心中存著的一線愧疚，給他們應有的尊重和場合。

    不管兔子還是元欲雪，他們最后的表現都已經說明了，他們是相當可敬的人。

    兔子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舉動，她只是極狠地咬著牙，把那些完全是用來宣泄情緒、比她這輩子流過的淚加起來都要多的“水汽”忍住了。也盡量不哽咽、語句清晰，懷抱著極其的不解，幾乎是咬著牙這么質問了元欲雪——

    為什么要這么做？

    哪怕最后被拯救的人是她，兔子也并不因此感覺到高興。

    兔子的神色和語氣，都篤定認真得過分了，她非常迫切地需要得到一個答案。

    元欲雪幾乎是被質問地怔了怔，又有些迷茫地回答，“……我是最合適的人選?！?/br>
    “我不可能讓你們處在那個危險的位置上?！痹├潇o地分析。

    當然不可能。

    根據戰爭機器人條約，他不可能目視人類處于危機狀態中而不作為，那應該是最正確的選擇才對，就算是審查官到來都無法對元欲雪的行動提出異議，可為什么……兔子看起來，不開心？

    “那你就行了嗎？”兔子幾乎是咆哮般地吼出了這句話，她的雙手重新按在元欲雪的肩膀上，微微發紅的眼睛直視著他，“我不用你犧牲自己！我寧愿最后死得是我自己?！?/br>
    “你什么時候能認知到——你也很重要？”兔子說完這話的時候愣了一下，好像她什么時候也同樣說過這句話那樣。不過她在晃了晃神后，又很快地回到了現在的狀況中，“你以為我是什么人？貪生怕死到要讓朋友替我去死？”

    兔子短促地呼吸了一下，幾乎快喘不上來那樣，發出了一點狼狽的嘶啞聲音，“我不會離開的。元欲雪，除非你想讓我愧疚終生……”

    元欲雪還沒從“朋友”這兩個字的沖擊中回過神來，又發現了很重要的一點。

    他看著兔子通紅的眼睛，微感不妙下，決定還是先解釋這最重要的一點：“……我沒有要犧牲?！?/br>
    “你不用勸我，已經……”兔子說到一半，頓了頓，“……??？”

    戒舟衍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已經盯了很久。

    為什么？難道就因為他沒有搞清楚游戲規則，現在和元欲雪互動的就不是他嗎？

    第474章 千人副本59

    戒舟衍的視線在元欲雪和兔子間左右巡梭了一會兒, 最后定格在元欲雪的面容上，看著他垂眸極認真和兔子解釋的模樣，還是抿了抿唇, 沒打擾。

    ——誰也不能從那張面無表情的、甚至顯得極為冷厲的神色當中，看出些許的委屈意味。

    這邊兔子還被元欲雪的那一句解釋，震的半晌回不過神。

    實在是先前鋪墊的絕望意味太重了，兔子也如同走入窮途末路當中。

    以至于她乍一時刻, 聽到元欲雪的這一句話，感覺到的，居然是……懷疑。

    元欲雪是不是為了安慰自己，才借口……

    不對。

    兔子的認知當中, 元欲雪不是會撒謊的人，所以——

    元欲雪也非常茫然。

    在常規情況下，為了保護人類, 機器人的犧牲并不足以一提, 哪怕是第一代戰爭機器人也如此。

    但是現在的情況下，元欲雪還有任務未曾完成。

    而在實驗室制定的規則當中, 任務的優先級是大于人類的安全的。他不可能為了保護人類，而犧牲任務的優先級——或者換一句話說, 他不可能在任務沒完成前, 就提前犧牲死掉。

    不過在這之前，面對危機也是必不可少的——本來在實行任務的過程當中, 就有許多危機不可避免。元欲雪不會因為要執行任務，就拒絕讓自己陷入陷阱。

    總之兩人思維出發點的不同，造成了一些微妙的誤會。以至于此時元欲雪和兔子面面相覷, 都有些許的尷尬。

    兔子：“……”

    元欲雪：“……”

    其他玩家：“？？”

    秦蒙的神色似乎也變得更加迷惑起來。原本身體僵硬著側過去的小c, 這時候也轉過來了, 臉頰上又帶著未干的淚痕，看上去神色迷懵——

    元欲雪想了想，認真解釋道：“游戲的規則并沒有規定失敗者需要犧牲，只是……”

    元欲雪還沒說完，這一處神奇的共通空間的門，忽然間被人從外推搡開了。

    那些“工作人員”的腦袋，陰滲滲地從門口處探了出來。

    它們睜大了像是要暴突出來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元欲雪一行人——這幅畫面其實極其的詭異，乍一眼看上去像是那些頭顱都懸浮在門外那樣緊盯著他們。

    連原本注意力都放在元欲雪身上的玩家們，看到這一幕后呼吸都輕微停止了瞬間，有些警惕起來。

    “游戲時間已經結束了?！蹦切┕ぷ魅藛T，幽幽地說道，“你們該出來了?！?/br>
    那一雙雙的眼睛里，似乎帶著無盡的惡意、還有些許的審慎意味。

    本來在最后的“鬼”誕生的那一刻，他們就應該進入到房間中，宣布結束游戲的！

    之所以莫名地留給了元欲雪和兔子這么多接觸交流的時機，純粹是因為在游戲結束后，竟然沒有一只鬼怪敢進入到這房間內，催促玩家盡快出來……

    它們都清楚，房間當中有那一個極危險的存在——它們甚至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代表著危險與深淵的本身，還參與到了游戲當中，害的它們連一點手腳都不敢動，很是戰戰兢兢。

    因為哪怕到了最后，也沒有決出由誰進去，一群厲鬼只敢慫慫地等在門口，希望這群玩家能夠自覺一些——結果沒想到他們是一點不自覺??！

    這都聊半天了，也沒見打起來，也沒見出來——

    最后這些“工作人員”們，只能痛苦地決定所有人一起上，腦袋齊齊地漂浮在大門外面。身子也沒走進去，就是漏了個臉，催促游戲結束了你們該給點反應了。

    玩家們也意識到，就算是再不想面對……最后的時刻，也已經到來了。

    事實上，這些“工作人員”居然愿意留給他們這么多接觸的時間，宣泄在那一瞬間游戲結束后，內心的驚恐、慌亂，心酸與后悔，已經是意料之外的“人性化”了。

    元欲雪還來不及解釋更具體的……

    但兔子只看著元欲雪垂眸時的沉靜神色，又想到他先前和自己娓娓道來時的鎮定，的確不像是決意赴死的模樣。

    她略一咬牙，這短短接觸過程當中培養的、幾乎毫無理由的對元欲雪的信任，在一瞬間壓過了極為悲愴的、幾乎是想要同歸于盡的絕望情緒。

    兔子的語氣幾乎是顫抖著的。卻還是一字一句地硬咬著牙，擠出了幾個字來，“元欲雪……我信你。我們都要活下來，不要死……拜托你?！?/br>
    誰也不知道兔子一瞬間想過了多少。

    元欲雪微微一怔。

    視線從那突然闖入的幾個厲鬼中回轉了過來。

    元欲雪看著兔子那張帶有著獨屬于人類的鮮明情緒的面容——還有未徹底褪去通紅的眼睛，點了點頭，應聲，“好?！?/br>
    兔子緊繃的情緒仍然沒有放松，她只是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上前，用力地擁抱了元欲雪一下。

    這是屬于朋友間的擁抱，帶滿了某種極珍重的情誼。也同樣蘊含了兔子那無盡的、以至于一時之間都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強烈的感激。

    不管怎么樣，是元欲雪在最后一刻救了兔子。

    兔子也很難形容那時候的感覺——四周忽然亮了起來。而以為已經墜落了地獄的她，卻看見元欲雪親手將她從懸崖旁邊拉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