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是西裝說的。

    他無聲地抖了一下衣袖, 某種小型的武器落在了他的掌心當中。

    既然已經進行到這一地步, 和那些村民們撕破臉，也不過是可以預見的一件事……雖然說現在撕破臉的程度, 好像比他們預想當中還要猝不及防又破釜沉舟一些。

    來人漸漸顯出了身影, 他們舉著燈籠, 燈籠中躍動的火光也映亮了面容。

    不管是那紙燈籠，還是他們身上的衣著和表情，都給人以一種強烈的熟悉感——那天夜里，老李女兒出喪的時候，那些來吃豆腐飯加上抬棺的村民們，也是這樣舉著一盞映出慘白光線的燈籠，穿著被白光映襯得更像是紙衣的素布粗麻，臉上帶著像是木偶般的麻木僵硬，走在抬棺送葬的路上。

    當然這時候，甚至很多人選都沒變，還是他們那天見到的熟悉的村民。

    帶頭的人，也依舊是老李。

    他的視線簡直顯得像要吃人一般，陰沉沉地掃過了元欲雪他們。

    “是你們?！彼_口道，倒是不像是在和元欲雪他們說話，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嗓音粗糲，帶著某種強烈的憤恨的意味，“我就知道是你們，破壞了我們的祭典，搶走了祭品，現在還想來將我們的祭品都偷走！你們這些不知足的外鄉人，該死的小偷，總是、一直在做這些恩將仇報的事……”

    “容許我打斷你一下?！蔽餮b很有禮貌地道，“什么恩將仇報？你腦子沒問題吧？”

    雖然是在罵人，但西裝的語氣一時顯得像是在有禮貌的詢問那樣，幾乎一下就激得老李的眼睛頓時大睜，顯出了十分猙獰的神色來，他手中的燈光猛地晃了一下，迅速地抬起，像是要被洞xue當中流動的風吹滅那樣。

    從他的身后，突然間攀爬出了無數的人形來，像是憑空從石壁當中滲透出來的那般。

    ——其實那副模樣，應該很難用人形來形容才對。只是擁有著人類形態、頭腦四肢的某種詭異怪物從他的身后攀爬了出來。

    他們像是蜘蛛一樣吊在、或者攀爬在墻壁上，細瘦的四肢仿佛有某種吸力一般黏貼在石壁上，迅速地四肢并用地挪動出來。有一些人影因為倒吊的姿態，頭顱沉沉墜下，脖子被拉的又細又長，像是隨時會被抻斷一般艱難地連著那一截的腦袋，甚至能夠看見被撕裂開來的一些痕跡。

    那倒垂下來的腦袋，也以一個非常微妙的角度完整展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因為他們的姿態問題，就像是憑空從黑暗當中長出了一張張人臉一般，死死地盯著元欲雪他們。

    眼珠在咕溜溜的轉動。

    那微微張開的猩紅的喉管當中，似乎能看見那些完全有別于人類的鋒利的牙齒。

    這些攀爬著的怪物，其實都有著非常熟悉的面容。

    都是玩家們曾經在金銀村中碰見過的村民，只是那一張張或者嚴肅或者拘謹的面容，在這個夜晚當中，都被異化成了生長在石壁當中的一張張人臉。

    其實真要說起來的話，這幅模樣，倒還沒讓見過不少風浪的玩家覺得害怕。

    但是他們背上的那些“人魚”，似乎已經被這一幕嚇得沒了聲息，已經暈過去了。而那些被圈養著的人類們，也真正是害怕到了極致，他們瑟縮地躲在了一起，已經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只是摔倒著順勢趴在地上，因為過于恐懼而導致大小便失禁，現在在空氣當中，甚至還都能聞見一些難聞的臭味。

    這點臭味好像成了某種更引燃風暴的威脅似的——至少玩家們微微抬起下巴，臉色顯得更沉了。

    這些怪物，似乎是這些村民們的守衛。

    總結一下，就是看起來非常難對付的樣子。

    至少元欲雪不會像之前那個晚上那樣，在他們眼皮底下奪走祭品，還能那么簡單的脫身了。

    氣氛一時十分凝滯，在老李死死瞪著他們，手中燈籠的光芒明滅不定，而那些像是生長在石壁上的人臉，開始以一種很難以被發現的速度緩緩靠近的時候，西裝小心忽然放下了背上的人魚，以一個非常熟稔的姿態整理著自己的衣袖，在手指微微抬起來的時候——

    一聲響。

    類似于槍響聲。只是發射過去的物質并非是常規意義上的子彈。

    老李的臉色似乎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難看了一些，身形僵硬的村民則也開始出現了相當微妙的sao動，他們的視線還是身形，都在緩慢地往某個方向集聚了過去……

    村民當中，一個站在后排，顯得非常低調又戴著黑色斗篷遮住了面容的男人，緩緩抬起了頭。

    他戴著的斗篷也落了下來。

    那是一張顯得非常憨厚老實的面容，臉頰圓鼓鼓的，像是堆積著三層的rou，身形也更像是充氣一般的膨脹起來。那張臉當然也是他們熟悉的，畢竟在金銀村當中，其實很少有這么形體特征明顯的人。

    正是充當了導游之職，邀請他們住在自己的“別墅”里，相比其他人，對他們異常的熱情好客的……胖子。

    此時他的額頭上，有一個異常鮮明的彈口。

    鮮血從那一處流淌下來，也能夠清晰地望見彈口被貫穿的地方暴露出來的猩紅的rou塊，還正在緩慢地蠕動著。

    受著這樣的創傷，胖子居然還露出了顯得相當和氣的笑容來。

    “下手真狠啊，太不留情了吧?！迸肿诱f。

    同一時刻，他額頭上的巨大洞口，也蠕動著重新愈合起來，那些粉嫩的rou像是扭動的蟲子一般拼合在一起，傷勢好轉的模樣也rou眼可見。

    這幅明顯是死不了的模樣，讓西裝也像是十分遺憾一般地收回了手中的武器，還很大聲地“嘖”了一聲。

    小高倒是因為胖子暴露出來，多看了他兩眼，眼中是很明顯的警惕情緒。

    元欲雪的視線，倒是始終沒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睫羽保持著很有規律的節奏，一眨一眨，看著那些黑暗當中不斷冒出來的更多的人臉們。

    在胖子暴露出來后，原本一直身處頭領狀態，而且看起來欲啖骨喝血的老李，居然明顯收斂了一些，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視線不斷地落在胖子的身上。

    很……像是尊敬，但又莫名有點膽怯的情態。

    胖子的傷口很快就修復完成了，他微微抹了一下額頭，這一下更是面龐光潔，半點看不出先前受傷的跡象。他也依舊是一團和氣，看起來很好說話的生意人的氣質。如果不是現在他們身處的環境實在詭異，這一幕幾乎和過往的一幕幕都沒什么區別——

    “怎么不算是恩將仇報呢？”

    胖子居然又提起了先前這個話題，“你們來金銀村游玩，我好心為你們帶路，給你們安排食宿、安排旅游計劃，雖然收了一些小錢，但也算是熱情好客，殫精竭慮是不是？”

    玩家們抿著唇，很冷漠地挑起眼睛看他，不應聲。

    胖子也好脾氣地繼續道，“可是你們呢？大半夜不睡，給我添麻煩，破壞村人的葬禮還偷東西，唉，誰叫你們是我帶進村的，我都是厚著一張老臉，去道歉請客，這件事本來人都不計較了。你們卻還要繼續偷，這下，都偷到我身上來了?！?/br>
    他臉上那點時不時露出的和氣的笑容，頓時斂起來了，話音一轉，顯得很低沉嚴肅，“這些都是我聘請村人飼養，出著飼料費養殖的魚，還沒回本，你們就都要偷走，算怎么一回事？這是要我傾家蕩產，絕我們整個村子的活路啊?！?/br>
    小高冷冷望著胖子，聽到這樣的話，終于忍不住反駁，“這可不是你養殖的魚?！?/br>
    “他們是人。一直是?！?/br>
    第287章 金銀村66

    手中紙燈的光芒影綽, 映在胖子的臉上，將他那雙漆黑的眼，又襯得更加空洞怪異起來。

    里面的暗色似乎更深了一些。

    “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彼f, “你們這是得了癔癥, 怎么會把魚看成人呢？”

    這種咬死不承認的態度, 的確非常怪異。

    連玩家們都不明白, 他們為什么唯獨在這件事上, 自我欺騙得起勁，總是不松口。

    不過下一秒胖子的話，又讓空氣倏然一靜下來。

    玩家們想，他這是在打的什么主意？

    “不過——看在你們是我帶進來的情分上, 只要你們精神狀態最后是正常的, 愿意將偷出來的東西還回去，再認個錯——”胖子的語氣慢吞吞的, 神情顯得非常和氣，“我們村的人，都是可以原諒你們的?！?/br>
    “以前的那些事，也可以既往不咎。想必其他村人也會賣我一個情面。老李，你說是吧?！?/br>
    老李的表情，相當明顯地僵硬住了。

    他的臉色, 依舊保持在那樣可怕又陰鷙的狀態上，惡狠狠地瞪著玩家們, 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分食他們的血rou一般，但是在被胖子詢問的時候, 他哪怕露出了相當憤恨又不情愿的神情。喉結猛地滾動了幾下, 發出干涸的某種嘶啞的聲音。卻還是在短暫停頓后, 應了一聲。

    “你看吧，我們都愿意和解的?！?/br>
    胖子笑著說。

    “全家死的只剩孤家寡人一個了，也愿意和解，還真是大氣啊。這種氣度，我們也是學不來的?！?/br>
    西裝彬彬有禮地講。用詞卻非常的毒，和一柄鋼刀似的準確無誤地扎進老李的身上。

    雖說是老李自作孽的選擇，但是在殺女后，為了祭典順利不被怪責，殺妻又殺子的人，這時候居然要輕飄飄的“和解”，不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嗎？

    果然，在西裝刻薄嘲諷后，老李的眼睛都睜得更大一些，像是眼球隨時都要滾出眼眶一般，血絲迸濺，看起來異常駭人。但似乎是因為顧慮著胖子，哪怕受到這樣的侮辱，他居然也隱忍了下來。只一聲不吭地往后又退了一步，低著頭，陰鷙憤恨的表情都皆盡被遮掩起來。

    胖子倒依舊還笑的出來，大概因為西裝毒舌的對象可不是他來著。

    “和氣生財嘛?！?/br>
    “而且……”

    他的視線落在那些“人魚”的身上。

    更準確的說，是落在元欲雪背上那條“人魚母體”的身上。

    在胖子的注視下，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尾巴繃直，只僵硬地貼在了元欲雪的背上，那透明的指甲，似乎都無聲地、更用力地捏住了元欲雪的肩膀。

    她好像很害怕。

    說不清是對眼前這些奴役壓制甚至將他們剝皮吸髓的村民的害怕，又或者在恐懼一些其他的什么東西。

    “它們能夠提供給你們什么呢？”胖子很真誠地問，“如果它提供給你的東西，我也能夠給你們。甚至做的更好，更輕易又沒有風險呢？”

    她的背部弓了起來，那一瞬間蜷縮起的巨大弧度都似要將身體給掰斷那般劇烈。在巨大的恐懼，還有一些憤怒下，她顫抖的聲音從元欲雪的耳后飄出來。

    “快、走?！蹦且蛔忠痪?，都好似從牙縫擠壓出來的一般堅決，吐著一點腥氣似的。

    身體和聲音，都在同一時刻的劇烈顫抖著。

    “快走、不要留下來，離開這里，危險……”她的思維似乎都有一些混亂了，從最開始還具有邏輯的字句，到最后已經思維跳躍的隨意是誰，都能察覺到她此時的混亂。

    “求求你?！?/br>
    到最后，幾乎已經變成了入骨的哀求。濕黏而冰冷的吐息，落在元欲雪的頸項上，她的瞳孔變成了更類似于獸類的豎瞳，緊緊地盯著元欲雪。

    元欲雪微微皺了一下眉。

    ……不是因為其他的。

    只是因為胖子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對她造成這樣明顯的刺激和統治力。

    失語的限制讓元欲雪無法開口，只在察覺到背上的人越來越緊繃的身體和混亂到快要蹦出胸膛的心跳的時候，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身體。

    其他的玩家，只擰眉看著胖子。

    從他的話中，好像得到了一些……特殊的信息。

    他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

    作為一名npc，胖子對副本的認知程度似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他微微攤開了一下手，做出了相當輕松愜意的神色。

    那只總是閉著的眼睛睜開了，露出了里面可怕的一層白色的壞死的瞳孔。

    他用那只異眼注視著玩家們，緩慢地開口。

    “我知道，你們這些外鄉人擁有著異于常人的好奇心，總是想要窺探下我們這些山村窮人的生老病死和廉價苦悶的生活。對于其他人來說，這或許是一件很冒犯的事，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我不在意?！?/br>
    “它們只是被飼養的牲畜而已，或許它會更聰明一點，用那些花言巧語來迷惑你們，用一些廉價的、誰都知道的微不足道的‘秘密’讓你們為它出生入死。而我作為一名商人，完全可以消除這種不公平的交換，并且愿意給你們，你們想要的那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