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嬴魚 第79節
室外,蒙驁其實已經早到了,他耳尖的聽到太后說起要將秦魚的阿姊教導成公主,就躲避了一下,想聽聽秦魚會不會順勢答應下來。 畢竟,這可是一國公主,是一個非常大的誘惑。 可是,蒙驁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秦魚說一句話,他不由哂笑,心想,看來,秦魚這個秦國公子,對唾手而得的公主身份,并不熱心嘛。 蒙驁抬腳進了堂室,身后跟著兩個兵卒,兵卒一左一右押著一個五花大綁堵住嘴的人。 秦魚認得他,是左室的工匠,叫做焦銅的,無姓,曾經是個隸臣,因為立功,獲得了爵位,以爵位贖身,成為了一名黔首。 這個焦銅,一見到秦魚就猛地朝他這邊噌,嗚嗚嗚的叫著,眼睛祈求的看著他。 蒙驁皺眉,將這人踹到離秦魚遠了些,自己隔在秦魚和他之間,怕他這模樣再嚇著秦魚。 蒙驁拱手回道:“稟太后,這個焦銅,就是左工室的叛徒了?!?/br> 太后:“就是他背叛了左工室,私自燒出了如此寶貝?” 蒙驁:“容末將先審問一番?!?/br> 兵卒摘掉焦銅嘴里的麻布,能讓他說話。 蒙驁問道:“焦銅,你身為左工室的工匠,不在左工室按照命令燒制陶瓷,為什么要跑到趙欄的別苑里去?你的主人是誰?” 焦銅被綁著側躺在地上,聞言回道:“焦銅既然在趙公的別苑,焦銅的主人,自然就是趙公了?!?/br> 蒙驁:“那我再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燒制出瓷器的?是怎么燒出來的?” 焦銅:“此乃我獨家秘方,恕不能告知你?!?/br> 蒙驁眼睛一瞪,就要給這個嘴硬的叛徒一個狠的。 但他被秦魚拉住了。 秦魚從懷里掏出一個帛書,遞給蒙驁。這是蒙驁在等太后到來的時候,秦魚去自己辦公的書房取來的,他覺著可能會用的上。 蒙驁打開帛書一看,驚訝挑挑眉,嗤笑道:“可惜,魚令你這翻好心可是錯付了,這狗東西也配?” 秦魚:“念給他聽聽吧?!?/br> 這是一封向秦王討封的帛書。 在左工室第一次燒出瓷器的時候,秦魚高興的不行,他沒忍住心中的喜悅,寫信將這件喜事連帶著燒出來的瓷器一起送去了咸陽。并且在信里跟秦王寫道:“......若是真有工匠重新燒制出此等精品,請大王不吝賞賜,除了錢帛爵位,還請大王詔賜以此工匠的姓名為新瓷之名,以彰顯其才名,以彰顯大王之賢德,以彰顯我怏怏秦國之富美......” 帛書的最后,是秦王的批復,只有一個字:“可?!?/br> 然后,是紅彤彤的王璽寶印。! 第85章 高陵君 蒙驁將布帛上的文字一字一句的念出來,不僅焦銅聽得呆住了,就連太后,都露出驚訝不已的神色來。 都說生前身后名,有限的竹簡帛書上記載的無不是有作為的國君和當世大賢的言行,記錄他們言行的目的,也是為了教化庶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竹帛上記錄了一個工匠的言行事跡。 而且,以一個人的名字命名一個器具,這何止是載于竹帛,這是要人口口傳唱,名垂不朽啊。 這個叫焦銅的工匠,他何德何能? 憑他背叛的德行嗎? 凡是在場的人,眼睛都盯在了焦銅的身上,好似重新認識他一般。 而焦銅本人,則是幾近瘋狂了。 “不,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在騙我,這是假的,是假的,不是真的......” 蒙驁憐憫的看著這個本來會名留竹帛,人人傳唱其功績,受到國君禮遇的黔首,蹲下身,將布帛展示給他看。 被綁縛在地上的焦銅,努力探過腦袋去看蒙驁手里的帛書,蒙驁也任由他看,等他的眼睛定視在那個紅艷的王印上的時候,蒙驁將帛書拿走,站起身,對他道:“多看無益,這個,已經與你沒關系了?!?/br> “不??!” 焦銅發出凄厲的叫喊,對著秦魚的方向哭嚎:“公子,公子,我錯了,小人知錯了,公子,小人知錯了......” 太后看著這個前后態度大變的黔首,直覺要壞事,剛想開口說話,但秦魚比他快了一步。 秦魚繞過蒙驁,站在焦銅面前,焦銅停止哭嚎,滿臉痛苦哀求的看著他。 秦魚對他道:“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你自出,供出你真正的主人,我來做保,放過你的家人,上稟大王給黑瓷命名為焦瓷。至于你,偷盜櫟陽大量陶土和焦炭,私自燒制陶瓷,罪大惡極,但念在你是自出,便減輕罪罰,留你全尸?!?/br> 焦銅在聽到“焦瓷”兩個字的時候,他的眼睛迸發出明亮攝人的光,但聽到“全尸”的時候,這道光,迅速暗淡下去。 秦魚繼續道:“第二個選擇,你仍舊堅持之前的說辭,忠誠于你的主人,但是,你,和你的家人,以及你燒制的瓷器,都將一起為你 的忠心陪葬,從此以后,世間在無人知曉,是你第一個,燒制出了黑瓷?!?/br> “這兩個,你選一個吧?!?/br> 焦銅焦急道:“不,公子,我不想死,公子,求求您,您最仁慈了,一定不忍心看到焦銅去死的,對不對?” 這是能對一個孩子說出的話?此人無心! 蒙驁沒忍住,抬腿給了這人一腳,力道之大,痛的焦銅縮成了一個蝦米。 秦魚卻是道:“不,你錯了,你是叛徒,你從我這里偷走了信任跟財物,其行可誅,我為什么會不忍心看到你去死?” 焦銅忍著疼痛,堅持喊道:“可是,只有我才能燒制出焦瓷,只有我,別人都不能!” 秦魚笑道:“你又錯了。這世間,并不是只有你一人才能燒制瓷器。所謂的陶器和瓷器,只不過是一個溫度低,一個溫度高的差別。左工室高溫燒出來的陶器都碎掉了,是因為櫟陽的陶土,摻雜了許多其他雜質,黏土比例不夠,耐高溫程度不高的緣故。左工室的陶令早就跟我匯報過,你的同僚們,也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他們正在尋找更高更好的陶土和黏土配比,成功燒制出瓷器,只是時間問題。但你,呵......” “我猜,這瓷器,其實并不是你一個人燒制出來的吧?” “齊人善陶,是因為齊國產出的陶土和黏土質量上乘,燒制出來的陶器和瓷器自然精美,甚至達到了能以‘陶’字命名一座城邑的程度。齊人以上好的木炭燒制出來的青瓷,是在比燒制陶溫度更高的情況下產出的,但限于木炭所能達到的最高溫度,產出并不豐,物以稀為貴,齊人青瓷名滿天下,一件難求,正是因為它的數量稀少。但焦炭就不一樣了,焦炭比木炭更耐燒,能達到的溫度更高,所以,黑瓷就應運而生了......” “焦銅,你之所以能比左工室的大匠們更早燒出瓷器,并不是你多么有才,而是直接從齊人那里獲得了陶土的燒制比例吧?有了最佳的鑄陶比例,再放入焦炭窯中燒制,自然可以輕松的燒制出黑瓷,這個工作,左工室里隨便一個小工都能做,你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自然可以彎道超車,俯視在摸索的道路上崎嶇前行的同僚們?!?/br> “所以,焦銅,你憑什么心安理得的覺著,‘焦瓷’這個名字,就是屬于 你的?” 聽了秦魚的這一番話,焦銅早就驚駭的渾身顫抖不止了,蒙驁更是不屑嗤道:“原來,這個小偷,不僅偷盜公中的財務,還偷取別人的名聲?” 焦銅原本就受到了帛書的巨大打擊,又聽了秦魚似乎開了天眼一般的一番話,如今又被蒙驁諷刺一激,終于受不了了崩潰大喊:“我不是小偷!那個齊人,本來就是穰侯賜給我的奴隸,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焦瓷就是我一個人燒制出來的!” 此話一出,原本就安靜的堂室更是落針可聞,寂靜的有些可怕了。 焦銅喊完之后,也頹然的癱軟在地上,只剩無邊的恐懼。 穰侯?此人的主人,竟然是穰侯! 怎么就那么不讓人驚訝呢?公子魚都說了,這個小偷所用的燒瓷方法是從齊人那里得來的,齊地,正是穰侯的封地所在啊。 穰侯家中有齊人陶匠做奴隸,真的是太正常不過了。 就連太后都無話可說,她心中,就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松了口氣,還是悵然若失。 秦魚看到了太后臉上復雜的表情,突然道:“或許那個齊人是穰侯送給你的,但穰侯富可敵國,坐擁金銀青銅器具無數,他或許并看不上區區黑瓷,你這黑瓷,到底是為誰燒制的?” 運送陶瓷被抓了個現行的那些人,他們只負責運輸,只知道接頭的人是個商人,這個商人是為誰做事,他們就都不知道了。 再去審問其他人,他們對此莫名不已,并不知道瓷是個什么東西,更不知道他們偷渡出櫟陽的貨物中,有陶瓷的存在。 再結合趙欄見到被搜到的那箱子瓷器的反應來看,趙欄或許有監督燒制瓷器,并為焦銅提供便利,但他并沒有授意手下將瓷器偷渡出櫟陽。 這只能說明,有人假借趙欄一行偷渡大木等財物的機會,偷偷夾帶瓷器等趙欄不知道的貨物運出。 這些貨物,可以瞞著趙欄,因為趙欄只是發話的人,他不會出現在貨物交接現場,自然容易隱瞞,但一定不能瞞著接手貨物的槐,因為,運輸貨物的車隊,即便是軍糧軍械等軍用物資,每經過一個關口,都是要查驗,若是商賈貨物,還要交商業稅。 車隊或許能瞞過一個兩個的關口檢查,但一定瞞不過 所有的關口,所以,他們第一個不能瞞的人,就是槐。 因為只有槐知道自己押運的貨物中有什么,他才能從容應對所有的關卡。 所以,那個運輸瓷器的人,一定就在前天跟槐簽訂盟約的人中,并且跟槐許諾了分紅。 焦銅聽到秦魚的問話,不知道是不是心如死灰了,他喃喃道:“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說什么?!?/br> 秦魚看看太后,他想到了一個人,問蒙驁:“荊氏都招了什么?” 蒙驁雖然對秦魚突然提起荊氏有些訝異,但他仍舊回道:“荊氏只是說是受了趙欄的蠱惑,才做出錯事,翻來覆去的只有這些話,就沒再審問?!?/br> 秦魚道:“再仔細審問,或許能問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來也說不定?!?/br> 蒙驁朝一個兵卒點點下巴,這個兵卒領命去了。 秦魚對焦銅道:“你雖然可惡可恨,但我方才說的兩個選擇,仍舊有效。如今你失言,說出了穰侯曾經送齊人奴隸給你,無論穰侯是不是你的主人,無論他是不是涉足其中,他都擺脫不了被審問的結局,焦銅,即便我放過你,你也必死無疑。所以,好好為你的家人們想一想吧?!?/br> 焦銅似乎也想明白了,但他還是確認道:“仍舊用我的名字命名黑瓷嗎?” 秦魚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那就看你是不是誠心招供了?!?/br> 焦銅下定決定:“小人選第......” 突然一道箭矢從室外激射而來,蒙驁反應足夠快,幾乎在破空聲響起的瞬間,他就拔出長劍,同時判斷好利箭射來的方向,準確的一劍將箭矢挑飛。 箭矢的目標是秦魚。 蒙驁以為有人要刺殺秦魚,就將他護在自己身后,但第二支第三支利箭接踵而至,目標卻換了一個,變成了攤在地上的焦銅。 一箭穿胸,一箭穿頸,死的不能再死了。 蒙驁沒有去查看焦銅,而是帶著秦魚背靠大柱,將他牢牢的護在身后,同時大喝:“抓刺客!保護太后!” 蒙驁這話喊出,其實已經有些晚了,太后身邊,早就圍滿了跟著伺候的宮女寺人和侍衛,他們具都驚恐的看著箭矢射來的方向。 可惜,只有這三箭,再沒有多余的箭矢射過來。 外頭響起了軍卒的跑動聲,和抓捕刺客的兵戈聲音,也就半刻鐘的功夫,槐就進來稟告:“將軍,刺客被斬殺了?!?/br> 蒙驁:“沒有留下活口?” 槐:“刺客勇猛非常,沾身非死即傷,留不下,便都斬殺了?!?/br> 蒙驁頷首:“將尸體交于軍尉,判斷一下是哪國人?!?/br> 槐領命而去。 蒙驁對太后拱手請示:“請太后移駕,此處交由縣尉處理?!?/br> 太后頷首,在眾侍從的簇擁下離開。 蒙驁始終擋在秦魚前面,秦魚并沒有看到焦銅的死狀,他想看看,但被蒙驁用寬裳大袖一遮腦袋,然后就這樣被牽著,走出了此間他與眾官吏議事五個多月的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