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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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乞丐幾步趕過來,撿走了盧元山剛才丟的煙頭,就著火星抽了兩口,站在那里一臉沉醉。 秦定邦等乞丐叼著煙嘴走遠了,才發動了車往公司去。 盧元山剛才說的日本人往茶樓派探子的事,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個居心叵測的陳編輯。一想到當初那人帶梁琇去茶樓那種地方,心頭的火又壓不住,隨后就又想起了當晚在巷子里遇到的險情。 他心下一凜,急踩了剎車,手扶著方向盤,眉頭越鎖越緊。有幾天沒去看她了,這幾天秦家她也沒去,也不知怎么樣了。他隨即調轉車頭,向修齊坊駛去。 他也不知道現在梁琇會不會在家。要是不在,他就去難童院找她,如果找不到,他就在巷口等她。 山雨欲來的租界,危機四伏。他一想到梁琇那樣的身份,就總覺得她身邊潛伏著無盡的危險,只有在他的眼前,他才能放心。 他走到梁琇樓下時,樓上的窗是關著的。也許還沒回來,但這天一點點都暗了起來,她每天這么早出晚歸的…… 這次走得急,他竟然什么都沒帶給她,既沒帶吃的,也沒帶藥。下次再說吧,他急著看到她平安。 敲開門,他看見了她,放心了。 氣色能好一點?還是不夠好。這張臉上應該再多一點血色,看起來紅撲撲的才好。也不應該這么瘦,稍微胖一點,健壯一點,才不會風一吹就倒。 “你來啦?!绷含L有點驚訝。 這次并沒有惱怒的神色,語氣也柔和了不少,好像在訝異怎么這么巧似的,秦定邦心里松了一下。 時值深秋,下午五點多鐘,天就開始暗了。梁琇自己在屋里,本來是想省點電的,秦定邦來了,她開了燈。 秦定邦進了屋,一眼便看見桌上擺了一碗白面條,還有兩個鴨蛋。 他愣了半刻。 梁琇手里正拿著筷子,關了門,又給他搬了椅子。 他沒坐,只盯著那碗白面條??磥磉€沒有吃,清湯寡水的,燈光下能看出一點油星。也不知是因為不會做飯,還是沒有東西可下鍋。 他又拿起桌角上的日歷,民國三十年的十月十八號,農歷八月二十八。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這個日子,又看向這碗面,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伸手握住梁琇的手腕,輕輕掰開她手指,把筷子放到了碗上,“走吧,我帶你去吃頓好的?!?/br> 梁琇一見他這股霸道勁又上來了,胸口起伏起來,“我這飯都做好了,馬上就開始吃了……” “你今天就二十五了,本命年的生日,吃這些怎么行?” 第43章 “我認定你了?!?/br> “你怎么知道的?”梁琇愣在那里。 秦定邦沒有回答,走到墻邊拿起掛著的風衣,展開就往她肩上披。 “秦定邦!”梁琇急了,閃身躲過衣服,兩步退到椅子旁邊,“我不想跟你出去吃飯,我就想吃這碗白面條?!?/br> 秦定邦一看她的倔勁又上來了,不再強迫她,把大衣抓在手里,看著她。 兩人就這么站著,對峙一般。 “你就不能聽我的嗎?”說著,梁琇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喘了好幾口粗氣,最后祈求般地低聲道,“你就讓我安心地在這……在這想會兒家吧?!?/br> 她忍不住抽了下鼻子,眼圈已經紅了。 秦定邦緊握著衣服站在那,看著她垂著眼睛看向地面,有兩滴淚一齊砸到了地上。 她說過,她還有家時,她父母給她過生辰,會給她煮面條,再煮兩個鴨蛋。 那時她的家里,一定是其樂融融的吧,有父母,有兄長。這些最親的人齊齊圍坐在桌旁,看著家里最小的女孩像珍寶一樣,一歲歲長大。從調皮搗蛋的小小孩童,一直長成像花兒一樣的大姑娘。 不管凄風苦雨,不管事事變遷,每年八月二十八生辰這一天,她的家人,都會給她送去最好的祝福。希望她今年、明年,直至永遠,都好好的。 直到戰事起,一切都戛然而止。 記憶里,她從未跟他說回這間出租屋是“回家”,他甚至從未聽她說過“回家”這兩個字。 這次,她對著一碗白面條,兩個鴨蛋,說她,想家了。 秦定邦看著她撲簌簌落淚,只覺得心如刀絞。她原先的家,已經隨著親人的飄零,散了。她也只能憑借著這碗白面條,兩個鴨蛋,去遙想當年的種種,去找尋“家”這個字的縹緲氣息。 既然這樣,此時此刻,又有什么山珍海味,能比得過桌上這最簡單的一餐飯呢? 他把風衣掛回墻上,這才發現,又是一件他看過的衣服。 他抬步走向梁琇,坐到她剛給他搬的椅子上,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好,我陪你?!?/br> 梁琇平息了會兒,提了提精神,“我給你也盛點兒吧,不過肯定很難吃……”說著,又抬手擦了遍淚痕,“我不會做飯,不要嫌棄就好?!?/br> “不嫌棄?!鼻囟ò顪厝岬?。 梁琇并沒說她剛才下這面條有多手忙腳亂。中間面湯還撲出來把火給熄滅了,幸虧她總結上次熬藥的經驗,一直在鍋邊守著,搶救及時才保住了面條。 她只會往里加一點鹽,滴幾滴油。原本想放點蔥花,但是沒有蔥。那兩個鴨蛋是她猶豫了好一番,才去最近的菜場買的。 米面、糧油、蔬菜,都供應不足,物價飛漲。像她這樣多少有點收入的,都已經開始捉襟見肘。普通老百姓家的日子,更是萬分艱難。 給秦家孩子上課,一周一次也就足夠了,再多也用不上,總要給孩子留出玩耍的時間。如果僅僅為了讓自己多賺點錢就加課次,她良心上也過不去。所以這半年來,她的經濟情況,其實是每況愈下的。 拮據的日子又回來了,她早都開始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當然,這些事她是不會跟秦定邦說的。 梁琇把鍋里的面都盛給了秦定邦,發現才只有多半碗,怕他吃不飽,又趁他去倒茶,把自己碗里的挑出了一筷子,放進他的碗里。 秦定邦一整天都沒怎么顧得上喝水,此時是真渴了。他走到梁琇放茶壺的柜子邊,一晃壺里還有些茶,直接倒了一杯喝掉。等坐回椅子時一下就發現,自己碗里的面,比梁琇的多出了不少。 秦定邦皺眉,“你吃那點吃不飽?!?/br> “我已經吃了一些了,這才顯得少?!闭f著,她眼睛眨了眨。 在他面前,連謊都撒不好。 秦定邦沒和她爭執,把自己碗里的面又挑起一筷子,放回了她的碗里,“別再來回折騰了,聽話,吃了?!?/br> 然后他拿起一個鴨蛋,在桌上敲碎,慢慢剝了起來。在上海,鴨蛋已經屬于難得之物了??戳诉@碗清湯寡水的面,這兩個鴨蛋,恐怕得是她下了很大決心,才舍得買的吧。 他把剝干凈的鴨蛋放到梁琇的碗里,“這是壓浪的蛋,太平蛋,你吃下這個,接下來的一年就會順順利利,不生病?!?/br> 梁琇頓時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那天在面食攤子,你跟我說的?!?/br> 一提面食攤子,梁琇的臉又紅了起來,那真是個讓她一想起來,就無限窘迫的地方。 秦定邦坐的位置背著光,正好能看到暖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也許是因為生辰,她今天柔和了許多,雖然還是只小刺猬,卻露出了一點軟肚皮。羞赧讓她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低下頭,睫毛撲閃撲閃,像輕顫的蝶翅,遮擋著眼底的星光。 怎么會是這么個傻姑娘,可叫他如何是好! 他把另外那個沒剝開的鴨蛋,放到了她的碗邊。剛想說留著,話還沒出口,便被梁琇一把抓拿起來,“啪”一下敲碎,然后開始剝蛋皮。 秦定邦立刻伸手攔她,眉頭緊鎖道,“糊涂了?怎么把這個也給剝開了?” 梁琇躲過他的手,又敲了一下,繼續細細地剝了起來。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攔什么。 可就在剛才他說完話的那一瞬間,她就是想把這個鴨蛋剝開,讓他吃掉。 她不要把它留作明年的富裕,她連自己有沒有明年都不知道,還留什么留。如果鴨蛋真能壓住浪,那就幫眼前的這人,多壓住些風浪,換他一年的太太平平吧。 前兩天她去康平藥房,賬房老呂比以前又更瘦了,精神也更不濟。那么個愛說笑、愛熱鬧的人,沒幾個月的工夫,就如同枯萎了一般,比節氣更早地入了深秋。 房東方太太上午偷偷抹眼淚,被她碰見,她才知不久前傳來消息,方先生出去做生意時遇險,具體是什么險,說不清楚,總之是下落不明。 不知怎么的,見到這些沉重之后,她第一反應,竟然全是想到他。 她知道秦定邦非常忙,而且他的忙絕非學校老師、公司職員的那種忙,他可能時時身處明槍暗箭之中,甚至要直面鮮血和死亡。 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開始慌。雖然她在躲著他,但那是因為她的朝夕難保,在她心底,還是希望他好好的。 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應該希望他好好的。 他是向政委的親弟弟,是向沅和向澧的親叔叔,是雇主家的三少爺,是安郡和則新的三叔叔。 他守護著她的胃,守護著她的安全,幫她阻截著風險,抵擋著危機。他應該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卻從來也不加干涉。如果不是這風雨如晦的局勢,也許她會習慣他默默的守護,沉迷于他帶來的心安。 可她不能這樣,他們沒在一路上,她不能起不應該的貪念。她不能耽誤他,更不能牽連他。 但是……也許,并不需要這么多理由……她敲碎鴨蛋的那一瞬間,其實并沒有想這么多的。 她只是單純地想要他太太平平的,起的第一念,就是希望這個人,一切都好好的。 只在心里悄悄希望他好,總是可以的吧。 秦定邦一直在看著她。 她紅彤彤的臉上,那些羞赧,決絕,落寞,釋然,都被他收在眼底。這個倔強的家伙肯定在心里對她自己說著什么,是費了功夫,又在說服她那個執拗的自己,要繼續遠離他,要繼續拒絕他。 休想! 他看著她把剝好的鴨蛋放進他的碗里,終于朝他莞爾一笑。 他的姑娘。 他的姑娘,寧肯舍了自己的以后,也要祈愿他現下安穩。 秦定邦猛地起身,一腳踢開椅子,雙手捧起梁琇發燙的臉,傾身便吻了下去。 這是世上最柔軟的香甜,他終于品嘗到了她這兩瓣紅櫻桃,可是不夠,他還想要更多,舌頭撬開她緊閉的牙關,唇舌交纏,越吻越深。他甚至愿意此刻無限延長直至永恒,他想給這個姑娘地老天荒。 梁琇只覺天昏地暗,剛開始還在掙扎,卻怎么都躲不過,到后面,身子便漸漸軟了下去。她從來也沒有被男子這樣親過。秦定邦的氣息鋪天蓋地般襲來,她已經無力抗拒了,只得任他的唇舌予取予求。 長吻過后,梁琇還是閉著眼睛,呼吸卻急了很多,心要跳出胸腔。秦定邦看著眼前這張紅透了的臉,又在額頭印下一吻。 “琇琇,我們兩個,都太太平平的?!?/br> 他把筷子放進了梁琇的手里,“吃吧?!彼奈覆荒莛I著。 梁琇慢慢睜開眼,卻再也不敢看他。她悶著頭,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一聲不吭地吃起碗里的面,直到把面條和鴨蛋都吃完。她終于知道什么叫食不知味了。 放下筷子后,她仍然低著頭坐著,久久沒回過神——他怎么可以這樣……親她? 秦定邦一直看著梁琇吃完,之后,便幾口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面和鴨蛋。雖然沒什么味道,但是并不難吃,甚至有點好吃,他把面湯也給喝了。 隨后,他扳過她的肩膀,讓她抬起頭看他。 他注視著她,以從未有過的鄭重,一字一句說道—— “琇琇,我認定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