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錢,我有刀 第272節
崇陽樓為太平坊“三樓”之?首,修建于八十三年前,歷史悠久, 人文?傳說眾多,黑柱紅墻、懸山飛檐,共有三層, 一層正堂,二層包廂, 三層賞景庭臺。據說正堂照壁上留下了無數才子詩人的傳世名作,每年旦日,崇陽樓都會將新一年的詩詞整理成冊, 高價售賣,此傳統堅持了三十多年, 堪稱安都一景。 華燈初上,又下雪了。 崇陽樓掌柜戴著皮帽子,站在雪中翹首以盼,看到花氏的馬車叮鈴鈴搖過來,迫不及待沖過來行禮作揖。 駕車的小廝眉清目秀,氣質卻很老成,停下車,擺好車凳,高高擎起胳膊,“四郎,崇陽樓到了?!?/br> 車門緩緩開?啟,伸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手中捧著一只鏤雕嵌金五碟捧壽手爐,緊接著是一襲雪白無瑕的狐裘斗篷。車中少年探出頭來,五官俊麗,雙鬢如鴉羽,睫毛黑如墨,風吹起斗篷下的衣角,翻飛如月下嬌嫩的牡丹花瓣。 掌柜看傻了眼,怔怔看著少年扶著小廝的手慢慢走下車,回?身,伸手,一名黑衣少女出了車廂,挑眉看了眼少年的手,似乎有些無奈,隨手搭了一下,卻根本沒借力,輕輕一躍落在了雪地里,輕盈地像一片羽毛。 少女長眉鳳目,身姿如松柏,腰間掛著一柄漆黑粗糙的橫刀,論相貌衣著配飾,遠不如少年花俏,但站在少年身邊,卻有種說不出的和諧感。 掌柜回?神,忙抱拳道?,“見過花家四郎,林娘子,二位里面請,劉長史和鄭參軍已經恭候多時了?!?/br> 林隨安順著掌柜所指方向看過去,屋檐下還有兩個人,穿著藏藍色的棉袍,頭戴幞頭,都留著三縷胡子,臉上掛笑,前面一個自稱“劉某”,后面一個自稱“鄭某”?;ㄒ惶纳锨笆┒Y,三人熱情?寒暄起來。 木夏低聲介紹,“前面胡子短一點的,叫劉義甲,安都府長史,從五品上。后面胡子長一點的,叫鄭永言,司工參軍,和四郎一樣?,從六品?!?/br> 這倆人,一個長史,一個參軍,好歹也算是中層官員,卻長得甚是瘦弱,劉長史頭大?肩膀窄,像顆營養不良的豆芽菜,鄭參軍面黃肌瘦,兩只腳顫顫巍巍支棱著厚重的棉袍,像根半身不遂的圓規。 林隨安心里頓時涼了半截:看來這安都的伙食不太行,今晚的接風宴八成也沒啥好吃的,唉,早知?道?不來了。 進了崇陽樓正門,迎面是一片巨大?的白色照壁,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詩、詞、句、賦,鮮紅色、緋紅色、暗紅色的印章疊在了一起,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寫的,繞過照壁,是正堂,亮如白晝卻空無一人,顯然又是包場。 紅木樓梯有些年頭了,又高又窄,只能踏三分之?二個腳掌,腳后跟只能懸空的,踩上去,樓梯吱扭扭作響,扶手吱呀呀合唱,林隨安走得心驚膽戰,花一棠扶著欄桿的手都在發抖,訕笑道?,“這樓梯是不是該修了?不會走著走著塌了吧?” 掌柜笑道?:“花參軍放心,此樓乃是安都第一匠師封元子開?山之?作,堅固非常,屹立百年不在話下?!?/br> 劉長史:“花參軍有所不知?,這崇陽樓的風水好,凡是接風宴設在此樓的,定能官運亨通,前程似錦?!?/br> 鄭參軍連連點頭,“劉長史所言甚是、甚是?!?/br> 劉長史:“當?年咱們嘉刺史來安都的接風宴,就設在了崇陽樓,如今想來,就仿佛昨天的事兒?一樣?,真是懷念啊?!?/br> 鄭參軍:“劉長史所言甚是?!?/br> 林隨安:“……” 這鄭參軍是應聲蟲嗎?還是出門太趕,只來得及背這一句臺詞? 一行人沿著狹窄的樓梯慢慢騰騰總算爬到了三層,掌柜和木夏退了下去,劉長史和鄭參軍引著花一棠和林隨安走進了觀景庭臺,嚯,四面無墻,四處透風,棉布簾子高高卷起,能看到幾乎整個太平坊的夜景,萬家燈火如夢似畫,最閃亮那一片自然就是花氏八宅。 地上擺著火紅的炭盆,外面吹著呼呼的西北風,檐下掛著紅彤彤的燈籠串,燈火照耀下,雪花繁密如天上星子飄落,別有一份情?調。 林隨安見到安都刺史嘉穆的瞬間就明白了,為何劉長史和鄭參軍瘦成了那般——感情?這安都府的飯都被嘉刺史一個人吃了。 嘉穆是個大?胖子,五十歲上下,目測起碼有三百斤,身上的棉袍扯下來能當?被子蓋,比花一棠高一個頭,橫里有三個花一棠寬,縱里有三個花一棠厚,因?為太胖,臉盤子太大?,顯得五官很擁擠,也不知?如此肥碩的體型是怎么從那狹窄的樓梯上擠上來的。 “哎呦呦,花家四郎啊,你可算來了,我?們在這兒?等的是望眼欲穿??!來來來,這幾位都是你的同僚,過來認識認識?!?/br> 嘉刺史拍著花一棠肩膀,挨個介紹,司功參軍、司戶參軍、司兵參軍、司倉參軍、司田參軍,加上接人的劉長史和鄭參軍(原來是司士參軍),共有九人,林隨安基本沒記住名字,只顧著研究嘉刺史的三層下巴——說話的時候,像肥豬皮一樣?顫悠悠的——林隨安很是手癢,想上去拍兩下。 對花一棠來說,這不過是小陣仗,嘉刺史只說了一遍,花一棠就將能準確對上每個人的名字和官職,招呼了一圈,已然稱兄道?弟。 夏長史頗有眼色,見嘉刺史無暇分|身,忙引著林隨安去了座位,位置居然在左側上首位,單人單座單案,可惜花氏的新款高腳桌椅還未在安都打?開?市場,目前仍是坐榻憑幾,只能跪坐,案上酒水菜肴已備好,每個座位旁邊都配備了炭盆,烘得臉蛋子guntang。 嘉刺史對花一棠的表現很滿意,拉著花一棠坐到了右側上首位,上上下下打?量著,“花家四郎名不虛傳,果然是蘭枝玉樹一般的人物,和我?年輕時一個樣?,翩翩少年郎,白衣俊無雙,引無數小女娘為之?瘋狂??!” 花一棠飛快掃了眼林隨安,“嘉刺史過獎了,花某自認樣?貌平庸,遠不及嘉刺史容姿萬一,哈哈哈……” 劉長史:“四郎也太謙虛了,揚都第一才子的名號在安都也是如雷貫耳,人人都說,揚都花氏四郎,才貌雙全,紅顏知?己遍天下,無論多高冷傲氣的花魁娘子,只要被花四郎看一眼,便被勾走了魂,搶走了心——” “絕無此事!”花一棠高呼,“花某家教極嚴,若花某膽敢流連花|街|柳|巷,兄長第一個打?折我?的腿!” 花一棠反應如此之?大?,倒把眾人搞蒙了,仔細一瞧,花一棠目光幾乎黏在那黑衣小娘子身上,神色緊張,臉色黑中透紅,額角冒汗。那小娘子挑眉瞅著花一棠,表情?似笑非笑,全身上下籠罩著難以言說的氣勢。 眾人紛紛明了,忙尷尬轉移話題。 “對對對,都是坊間傳聞,做不得準的?!?/br> “來來來,喝酒喝酒!” 嘉刺史哈哈大?笑,“想必這位就是名震幾大?都城的林娘子了吧,”他第一次正眼看林隨安,“江湖上人人皆說,千凈之?主,英姿颯爽,女中豪杰……” 嘉刺史突然停住了笑聲,瞳孔劇烈一縮,好像在林隨安臉上看到了什么駭人之?景。 林隨安感覺到了嘉刺史眼中的殺意——不,或許是恨意,又或許……是某種夾雜著恨意和恐懼的奇特情?愫。 “在下林隨安,見過嘉刺史?!绷蛛S安抱拳。 嘉刺史三層下巴同時一抖,失控的表情?瞬間收了起來,笑道?,“看到林娘子,讓我?想到了一位故人,故而?有些失態,還望見諒?!?/br> 林隨安:“我?與那位故人長得很像?” 嘉刺史:“樣?貌完全不像,但——又很像?!?/br> “……” 嘉刺史顯然不想深聊這個話題,打?著哈哈略過了,劉長史心領神會,忙給幾位參軍打?眼色,眾人又聊起了安都的風土人情?,飲食文?化,酒氣在火光中蒸騰,雪花在燈火中飛舞,氣氛很快又熱烈起來。 酒過三巡,眾人皆有了幾分醉意,嘉刺史興致愈高,雙頰泛著酒紅,舌頭打?起了卷,“四郎啊,你可不知?道?嘉某有多羨慕你,揚都花氏,五姓七宗,百年世家,自打?出生起就比常人高一等,人生坦途,羨煞旁人呦……” “嘉某是個粗人,只會舞刀弄槍,用了足足三十年,披荊斬棘才到了這個位置,可對你們世家大?族來說,這種位置,勾勾手指頭就能得到,真是命好啊……真是好啊……” 林隨安挑眉:這位嘉刺史表面稱贊花一棠家世顯赫,實?則卻在嘲諷花一棠上位全靠裙帶關系,根本沒有真才實?學?,之?前也是,聊什么紅顏知?己,實?際卻是指桑罵槐,說花一棠是個只知?道?混跡溫柔鄉的紈绔。 可惜,這種程度的陰陽怪氣連她都聽膩了,毫無殺傷力,更?別提花一棠了。 花一棠端著標準的營業笑容,“嘉刺史言重了,四郎自知?才疏學?淺,還要向刺史大?人和各位同僚虛心求教呢!” “……你不懂……不懂……”嘉刺史醉眼迷離,胡亂搖著頭,“像我?們這種人……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拼盡全力想得到的東西,在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眼中,不過就是路邊一塊石頭,輕易得之?,隨手棄之?……真是羨慕……羨慕啊……” 花一棠微笑,“嘉刺史莫不是喝多了?” “……不多、不多,嘉某與四郎一見如故,當?浮一大?白!”嘉刺史搖搖晃晃站起身,仰頭飲下一口酒,搖擺著走到庭臺中央,繞著火盆跳起舞來,別瞧他這么胖,還喝高了,步伐居然挺靈活,載歌載舞,歌聲嘹亮,底氣十足,自帶回?音,唱的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聽不太懂,林隨安只能辨出幾個音節,類似“醬菜沾大?餅”、“傻子吃點冰”、“骨頭沒有rou”之?類。 劉長史招呼幾位參軍湊在嘉刺史周圍擊掌跺腳,伴舞伴唱,節奏合得嚴絲合縫,一看平日里就沒少練習。 林隨安偷偷問花一棠,“這啥歌?” 花一棠眉頭七扭八歪,“好難聽?!?/br> 嘉刺史跳著跳著還不過癮,提起酒壇子,挨個敬酒,眾人不敢推辭,被灌了好幾碗,腳步都有些踉蹌,轉頭一看,花一棠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坐在那,頓時一窩蜂沖過來,高呼“不喝了這壇就是不給咱們幾個面子!”,花一棠也不含糊,提起一個酒壇咚咚咚倒進肚里,一壇酒下肚,臉不紅,腳不晃,眼瞳清明,果然是多年紈绔生涯練就的恐怖酒量。 幾名參軍都被鎮住了,不敢冒進,紛紛撤退,嘉刺史大?笑著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扭過頭,晃晃悠悠朝林隨安走了過來,“林娘子,來來來,咱們也喝一杯!” 花一棠面色微變,一個箭步擋在林隨安身前,“嘉刺史,不妥吧?!?/br> 嘉刺史眉頭皺了起來,“花四郎,你只是個從六品的參軍,我?可是刺史,是你的上司,和我?對著干,你不想干了嗎?” 說著,肚子一挺,肥碩的身軀竟是將花一棠的小身板給撞了出去,說時遲那時快,林隨安倏然起身甩出千凈,劍鞘攬住花一棠的腰輕輕向前一送,花一棠又穩穩站了回?去。 “喝酒,好啊?!绷蛛S安手腕一抖,千凈出鞘,墨綠色的刀光耀亮了整層觀景庭臺,濃烈的刀壓逼得炭盆火焰全滅。 一片死寂。 劉長史和幾名參軍嚇得連退數步,鄭參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嘉刺史三層下巴抑制不住發起抖來,冷汗和醉意順著毛孔流了滿頭滿臉,打?濕了棉袍。 林隨安微微一笑,提起一壇酒,緩緩澆在千凈之?上,刀身綻出墨綠色的漣漪華光,震蕩著整座崇陽樓,樓板、屋瓦、墻壁受不住這般激烈又純粹的刀意,發出告饒的哀鳴。 花一棠嘆了口氣,“看來今日這酒,千凈不太滿意啊?!?/br> 嘉刺史:“什、什么?” “嘉刺史有所不知?,這柄刀是個挑嘴的酒鬼,只喜飲十年的滿碧,”花一棠搖頭道?,“若是喂了它不好的酒,這刀——”猛地向前一步,漆黑的大?眼睛陰森森的,“是要發飆的哦!” 嘉刺史一個激靈,踉蹌后退三大?步,大?肚子晃悠幾下,發出咕咕咕的怪響,被酒氣熏得通紅的臉皮霎時變得慘白,大?叫道?,“劉長史!” 劉長史急忙跑過來扶住嘉刺史,“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快快快,扶我?去如廁!” 幾名參軍頓時回?過神來,爭前恐后沖上前,扶胳膊的、托腰的、拉手的、護臀的、開?路的,前呼后擁將嘉刺史送了出去,最后一個鄭參軍哆嗦著爬起身,弓著腰,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整個賞景庭臺靜了下來,檐下竹燈搖曳,雪花紛紛,一點微弱的火光蹦出炭盆,咔一聲。 林隨安和花一棠對視一眼,忍俊不禁,悠哉落座,花一棠抓起兩個大?蒸餅塞進嘴里,“餓死我?了!” 林隨安端起一碗羊湯馎饦吸溜,“以后這什么狗屁接風宴我?可不來了,灌了一肚子西北風,啥都吃不上?!?/br> “難道?你忍心讓花某一個人出來受罪?咱們可是搭檔!” “老話說的好,死道?友不死貧道??!?/br> 二人邊聊邊吃,胃口大?開?,花一棠塞完十個蒸餅,林隨安馎饦吃了一半,突然,整座崇陽樓轟然大?震,發出一聲巨響。 花一棠和林隨安愣?。旱卣鹆?? 腳步聲急速逼近,鄭參軍連滾帶爬沖了進來,面色青白,聲音嘶啞,“不、不不不不好了,茅廁塌了,嘉刺史他他他他、他們——掉進去了!” “噗——”花一棠和林隨安同時噴飯。 第237章 “花一棠, 你?真是個烏鴉嘴?!绷蛛S安抱著千凈道。 花一棠用寬大的袍袖遮著下半張臉,肩膀狂抖,眼中泛淚, 顯然在?極力?憋笑。 二人站在崇陽樓二樓和三樓的夾層間,前?方塌了一個大洞, 半扇木門歪歪斜斜掛著, 幾條斷裂的木梁吊著,空氣中飄蕩著碎木屑、茅房特?制熏香、sao臭味兒……滋味別提有多銷魂了。 洞里傳出此起彼伏的慘叫,“啊啊啊啊,我的腳!”、“噢噢噢噢,我的腰!”、“救命啊,我的脖子扭了!”、“小心嘉刺史的腦袋,別踩!”, 當真是聞聲傷心見?者流淚。 大洞的位置原本是個茅廁,建在?這個位置,一則是為了防止氣味亂竄,影響客人用餐的心情?, 二則是可供二樓、三樓公用,節省空間。因為是加建,結構并不穩固, 再加上嘉刺史體重超標,還有一幫護送領導上茅廁的狗腿子們, 歷史悠久的樓板不堪重負,塌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間茅廁并非是唐國常見?的“豬土廁”——普通民居茅房一般都建在?豬圈的上面, 利用人類和豬的排泄物漚肥,主?打?一個綠色環保, 天?然無污染——崇陽樓是高端酒樓,只放了幾個馬桶,且每次客人使用完畢,皆有專人負責替換清洗。 嘉刺史還沒來得及坐在?馬桶上,樓就塌了,所?以此時散落各處的馬桶碎渣還算干凈,只是有些許經年熏制的味兒,真是謝天?謝地。 鄭參軍跪在?洞口,哭得跟死?了爹一樣?,“救命啊——救命啊——救救諸位大人啊——” 崇陽樓掌柜聲嘶力?竭,“嘉刺史!劉長史!各位參軍大人!我這就想?辦法來救你?們!” 崇陽樓的伙計、小?二、力?夫、大廚圍成一圈,急得滿頭大汗。 “這、這沒辦法弄??!這洞也太深了!” “我記得下面是廢棄的地窖,以前?有通風口!” “快快快去?找人挖開!” 掌柜:“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