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商(雙重生) 第5節
李懷雍沒理,再問:“本宮聽見有人口口聲聲喊云氏,是誰?!?/br> 要你白問,云簫韶沒言語,只叫畫晚頓茶,李懷雍并指點如意兒:“是你?東宮容你放肆?!?/br> 如意兒跪下:“奴婢屈死去,借一百個膽兒也不敢!” 李懷雍要做規矩,說即便馮太后見著也要客氣,不敢直呼太子妃姓氏,是誰要越過太后?徐茜蓉臉色越白。 瞧神色,是驚訝多過驚惶。云簫韶心下尋思,怎么,驚訝甚么,是他私底下待你寬厚?不似這般疾言厲色?話須從頭,這兩個,如今已經有了首尾么。 回過神,徐茜蓉正說起兩人合氣口舌,把臉兒耷著委屈:“表哥,我素來心里最敬重jiejie,今日平白無故挨好一頓嘴,我不敢分辯,但求jiejie賞個明話,我何處得罪你來?” 哐地一聲,畫晚手里茶甌重重磕在案上,云簫韶摸她手安撫,示意她邊上站,主仆一例沒言語,屋內靜悄悄兒的。徐茜蓉捱不得,掛上淚兒問:“一向的一家人,和和氣氣,表哥是姑母親生子,我論著親緣喊表哥;jiejie是我命里的善緣,我按著緣分喊jiejie,向來如此,今日卻不興我的?非要聽我喊嫂嫂?” 誰要在李懷雍跟前裝賢惠人,橫豎云簫韶沒這個心,剛想說誰跟你有緣分,在我這里張致要哭,誰給誰臉? 卻叫李懷雍搶先:“嫂嫂確實,不好?!?/br> 聽見這話徐茜蓉破涕為笑:“還是表哥疼我?!?/br> 云簫韶拉住又要說話的畫晚,更沉默。罷了,誰給徐茜蓉的臉?可不就是她的表哥。怪沒意思,云簫韶忽然很想推說乏了送客。 聽李懷雍接著道:“表哥也不好。這里是東宮,不是論緣分的地方,該稱太子與太子妃?!?/br> 有一刻沒一人吱聲,落后畫晚掩嘴笑:“徐姑娘怎的臉上發紫?是叫外頭風吹著?”云簫韶打發畫晴把她領出去,這孩子。 徐茜蓉把嘴唇咬咀腫的紅,李懷雍神色淡淡,也沒非叫她立時改口,轉與云簫韶問起飯食起居,問煎藥吃沒有,苦不苦,這下不僅徐茜蓉瞪大眼睛,云簫韶也想瞪。 這,這還是那個把他蓉兒捧在手心的李懷雍么?還是那個見都不肯見自己一面的李懷雍么?官人,你是哪個。 又亂亂說一會子的話,徐茜蓉插不上一句,實在沒臉,起身告辭。云簫韶不留人,沒有留太子駕的意思,李懷雍知機,不一時也告辭。 他打梧桐苑出去,在院子白萼梅底下停一停。 問代送客的畫晴:“你娘今年集梅瓣上積雪沒有?” 云簫韶酷愛白梅,喜好個自攜手甕灌苔盆,落梅也憐惜,一例收來洗凈晾干,再收集梅樹上落的雪封存,來年好釀清雪白梅酒。 畫晴卻說:“沒呢?!?/br> 李懷雍立在梅樹下,神色叫人瞧不清。許久道:“許是今年身上不好?!碑嬊鐟?,他又說,“你等好生伺候?!碑嬊绱鹗?,李懷雍不再流連,舉步往外走。 到院門口卻叫攔住,是久候的徐茜蓉。 罥煙掛霧的淚眼:“表哥?!?/br> 李懷雍一時無話,只回首看看院中。 畫晴沒送到門口就回的,已經去遠,好。 徐茜蓉凄聲哭道:“表哥怕她的人瞧見?我竟是個見不得人的?”她哭得哀哀的,要往李懷雍手臂上挨偎,李懷雍不動聲色退后一步。 這一步,似乎刀砍斧劈一般,正正加在徐茜蓉心口,她哭得止不?。骸澳悄愫慰鄟碚腥?,要我身子我只當這輩子的著落,卻是白盼一場?” 李懷雍只道:“你不該穿這樣艷麗顏色,她在病中?!?/br> 要你的身子,李懷雍嘆息,是我要的么。也是罷。怎沒早回來幾年。不,那也不美,早幾年不行,早一年可以,將將與鳳兒成親時。 鳳兒…… 驀地心頭一蹙,他抬眼看梧桐苑正堂的門。那處簾籠微搖,畫晴拿一只彩漆的盒子出來,門內一色白綾裙角閃過,仿佛有一人兒剛才還站在門簾口那兒遙望。 鳳兒,她,她看見兩人說話么?她從前對徐茜蓉最好,今日顯出不喜,是瞧出端倪么?或者,那夜里說的一聲成哥兒。 諸般疑心不及問,畫晴逕來:“殿下,”又略皺眉,“徐姑娘?!?/br> 整一整神色,李懷雍問她:“你娘什么話?!?/br> “娘說這盒子大半是紅綃梨,性涼,”徐茜蓉再度臉色一白,畫晴猶無知無覺,“雖說不是準信兒,俺娘也怕吃不得,叫給殿下送來?!?/br> 說罷一股腦塞過扭頭回轉,徐茜蓉也跺一跺腳追著如意兒去,李懷雍拎一盒梨兒站在風口。 紅綃梨。 第6章 “娘不說,俺每竟做了傻子!” 畫晴領著畫晚陪云簫韶揀霜柿蜜茶。 揀飴釀的廬山云霧與去皮的紅柿細篩,葉大的,不得,捎皮的,不得,慢慢篩出來成罐,空時拈一枚出來吃,甘酸可口。這東西按說沒甚名貴,單一樣兩個字,精細,是箏流喜歡吃的。 主仆說幾句剛送出去的客,畫晚小臉上忿忿然:“可不怎的?娘的meimei可不只兩項,要不是家生的親姊妹,好比姨媽,要不就是殿下納的小,她這聲jiejie好便宜!” 畫晴也說:“這也饒她,口舌上是非,娘犯不著和她置氣。只是她送的這禮,娘的身子雖說不是板上釘釘,可總該好生養著,她可好,悶頭送梨子?!?/br> 梨子是這樣,炎夏天里男女老幼不拘,都可用,不僅不害著什么反還可潤肺涼心消痰,可一入立秋,不調的、有身子的婦人是個忌諱,用不得。 畫晚啐道:“屈心矯肚兒的潑腳子貨,娘還肯收,要我非當著面扔摔她臉上!” 云簫韶一壁挑攢柿子瓤,一壁拉畫晴笑:“你瞧瞧她,恁厲害,今日當著殿下的面兒恨不得燒埋人,”笑一回又說,“紅綃梨是建州貢來的珍品,總不能浪費,送給殿下罷,也是她的心意落在該落的地兒?!?/br> 這玩意兒,主要是云簫韶不喜歡。 兼之上輩子,咦,算來就是這會子前后?這果子鬧出好大風波,說馮貴妃生的九皇子就是叫紅綃梨害的,還張眉瞪眼六說白道牽扯到東宮。 牽扯上東宮,不是尋常牽扯,是太子廢立的牽扯。從前還是父親急急回京想法子救的一遭,如今么。這么一件事兒揣在心里,撾鼓相似,云簫韶胸膽外頭一縷惡念橫生。 正魂不守舍,也合該是今日有事,外頭闞經兒進來,說太子殿下不好了! 闞經是誰,是李懷雍自小的大伴,東宮太監第一人。云簫韶追問怎么不好,闞經急得眼兒發紅:“像是風邪,先只說肌膚作癢,后頭胳膊肘臂生起乘風疙瘩,豆瓣似的,累累層層,好歹灌一劑天麻熄風湯也不見效!如今發起熱,不認人了!” 甚么???云簫韶沒記著他何時患的這個重疾,趕著望崇文殿去。 半道上腳步一頓,心說我急什么,他病死豈不便宜,還借甚馮氏的手。 心頭茫茫然,一時分不清是痛快還是迷茫。迷什么,云簫韶心思起伏,后頭終于明了是迷什么,純是,他輕易這死了,怪不解恨。 逕到崇文殿,李懷雍神志還清,還得閑吩咐,說先頭云簫韶延醫,鬧出慈居殿一起子的事,他這番別望宮里太醫院走動便了。云簫韶凝目看他,眼內黑白明的,嘴唇紅潤潤,精氣神可是足,一時半刻死不了。 嗐。 遂使闞經兒拿她牌子去東安門打釜巷找孫太醫,那處近。 李懷雍仰在榻上伸手:“鳳兒,鳳兒?!痹坪嵣仵竭^去,他手又收回,說別叫你染了。 趕情兒好。 少一刻孫太醫到,看過脈、身上疙瘩,又看眼瞼,說不是風邪,是犯沖的吃食下肚,起的癮癬。 犯沖的吃食?不應當,崇文殿一應的吃食都循宮里的例,多少年沒變,怎么忽然犯沖?可孫太醫是御醫卸任退下去的醫官,醫術過人,十里八鄉稱名,門下好幾手不外傳的良方,說馮太后的頭風都過他的手,他診出來的脈案不會有錯。 一下子忙起來,宮女太監扎進崇文殿前后轉悠,看看是吃碰著什么,到了在書房近花小幾上尋著一盅小吊梨。 先頭說了,紅綃梨名貴,宮里主子但凡得著都要奉為上品,得臉才見賞,李懷雍在宮里爹不疼,娘雖然疼,但徐皇后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枚紅綃梨,他上哪吃過?今日吃一嘴徐茜蓉的,竟然吃出事端,孫太醫說這東西和殿下犯沖,往后可別碰,一根指頭挨著也不成。 李懷雍稱省得,又勉力謝過,又稱慚愧,不愿大費周章,請孫太醫勿足外人道。 醫者有慈悲心,孫太醫答應:“一事不傳六耳,殿下放心?!?/br> 云簫韶送人出去,單又封五兩的紅封謝人。出手悔矣,怎么改不了的往來人情習慣。只是,紅綃梨犯沖?她是真不記得這項。 隱隱有什么事兒,她摸不清。 回到梧桐苑坐一刻,正預備安置,忽而闞經兒來請,說殿下身上病痛,想請娘娘去陪著,云簫韶一把釵子撂在案上:“不怕過病氣與我?”她面兒上可是有身子的人。 闞經兒不尷不尬,又瞟他幾眼,云簫韶沒說話跟到崇文殿。 “殿下,”云簫韶在榻邊上坐下,“心里覺著怎樣?” 鳳兒,李懷雍只是叫她,指頭尖兒抬一抬,想是摸她半挽的發,她沒過腦臉兒側一側躲開,回首瞧他神情,竟似癡癡。 覺著沒趣,云簫韶干脆挪到榻角兒上,拿雕花小鉸剔燈花頑,枕上李懷雍說晃著眼:“我一身的癮癬才下去,”三分含笑,“你疼疼我,讓我閉閉眼?!?/br> 喔,口中一息不由分說呼出去,燭火乍滅,李懷雍又嘆息:“還是明著好,我瞧不見你?!?/br> 云簫韶不很明白他近來是犯什么癔癥,要說兩個雖然婚后很有一陣子琴瑟和鳴,但也沒黏糊到這份兒上。李懷雍又叫鳳兒,殷殷的,溫聲細氣仿佛要鉆人骨頭縫兒。云簫韶又想,是否,就是這么黏糊,只是后來世事難料,叫催磨得盡忘了。 又聽說:“鳳兒,我不是愛那梨湯。她今日不敬你,如今害我場病吃著教訓,再不敢亂送東西?!?/br> 一室昏暗,云簫韶垂著眼:“殿下這話看說的,疾病天災能聽人言?!?/br> 她,是你什么人,你要來替她和我說這句。明面上涇渭分明,背地里睡都不知道睡過幾遭,打量誰好糊弄。 云簫韶心里厭煩,恨不得追來孫太醫再給看一劑安枕的藥案,一氣兒給李懷雍灌下去算完。 聽她話李懷雍也是默默,沒說這癮癬到底聽不聽人言。夫妻二人一坐一臥,隔著一室影影幢幢,誰也看不清誰。須臾,云簫韶輕著聲兒試探:“殿下?”李懷雍閉著眼假作睡熟沒答,聽她衣裙窸窣,出去的腳步輕輕快快,好似等不及要逃。 唉,李懷雍沉沉一嘆。 不明了,云簫韶不明了,他也不明了。 按說這時候兩人還是新鮮勁頭,該是新婚燕爾,怎恁地生疏。為何為何,單是為著一個徐茜蓉?她如今知情?怎會。 無妨,李懷雍轉又想,他的鳳兒他最知道,待他的心世間無二,早晚把心從頭煨熱。耍性子,這項從前沒見過,這輩子開眼,也別是情兒,慢慢哄來就好。 總歸人是他的,就好。 兩日無事這日到二十七。 說要回門,云簫韶帶上畫晴兩個,又叫梧桐苑兩個小太監抬東西,也沒甚,尋常兩匹妝花緞、四盒細巧點心茶,還有前兒揀好的霜柿蜜茶一只罐子。出來李懷雍卻堵她,說新得的兩匹湘水碧潞綢,又說這顏色太正,簫娘你二十年內穿不上,巧替他的,給母親捎去。 這可可兒說的,一來誰是你母親,二來誰要和你再過二十年,云簫韶不要:“再不得送進宮給皇后娘娘裁衣便了?!?/br> 兩人站在崇文殿望外轉的廊廡邊上說話,往來宮女太監看著,李懷雍臉上肅肅,無言一刻,云簫韶不愿陪他在這里現眼,叫畫晴收下東西草草謝過,領著扭頭就走。 將將出東宮,又出東華門,腳步又慢。沒別的,不想叫母親穿他的料。 一看時辰還早,母親和箏流想還在吃清早飯,母親不是個拘規矩的,箏流又每每懶的不愛早起,這會子不知梳頭沒有。 想一想這些,云簫韶面上沒知覺露個笑影兒,叫畫晚:“你領他兩個先回,倘你姨還在太太房里,你就慢慢地,待她們用膳罷了?!睅讉€領命要先去,單獨李懷雍給的兩匹東西拎出來,云簫韶單領著畫晴下輦車。 另叫來尋常賃的素品青布小轎,轎夫問貴人望哪行,云簫韶說城西。 城東看病,數得著兒的是孫太醫,云簫韶的“病”卻不能找名聲這顯的人。 先前她想得岔,絕子的藥不能煩母親。既然要母親舉薦心腹的太醫或是醫婆子,哪個不與母親說?她這心思瞞不過的,這哪說,沒得不要孩兒?母親該懸心。不能叫母親懸心。聽人說城西慶壽寺后頭巷子,住的一遛懂醫術姑子,一家討方兒一家抓藥,保管追不著蹤兒。 中間又換兩頂轎,又取出帶的鶴氅兜頭披蓋,這才到得慶壽寺。 先頭到一家子,白胡木大門,姑子姓文,云簫韶教畫晴好一段說辭,說家里母親去得早,現是他姑娘當家,百般折辱,父親又一邊兒爛瘡坐凈桶——屁股偏的,縱著成日對她非打即罵,如今愿舍壽數換斷子絕孫的方兒,叫這登主人室的賤婢落不下根蒂。 她說得好可憐,賴是云簫韶教得好,又有兩匹做壽品相也不差的潞綢作酬,文姑子很快迎進去說話,留云簫韶躲在門柱兒后頭,捂著嘴兒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