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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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長洲看出他有話說,舉步跟入。 封無疾將門合上,猶豫一下,才離近一步,在他面前低低說了下去。 足足快一個時辰才說完。 封無疾吸吸鼻子:“這些封家往事我原是不想說的,但此番沒有穆二哥,也不可能抓住那仇人,何況我看你對我阿姊……”他看了看穆長洲,聲如囁嚅,“只愿穆二哥以后對我阿姊好一些吧,她這些年實在太不易了?!?/br> 穆長洲長身立在門邊,臉上沉定,似毫無波瀾,許久才說:“我愿給,也得她想要才行?!?/br> 封無疾訝然抬頭,他已開門走了出去。 舜音拿著濕帕子擦拭了手和臉,躺倒在床上,強迫自己閉上眼,左耳仍一陣陣地在痛。 每痛一下,都帶出塵封心底的舊事,人似又回到了六年前—— 陰沉沉的午后,她站在父親的書房里,看見家人們沉重的臉,聽著父親說出了那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御史大夫殿前彈劾:當朝密國公、兵部尚書封道珩,十數年前在靈州與西突厥作戰,為取勝,竟不惜驅使靈州百姓作餌,得勝后為遮掩事實又將百姓殘忍虐殺,足有數千之眾,血腥堪比屠城。 西突厥剛向朝中稱臣納貢,雙方言好,派來長安的處木昆部使者卻抖出了此事,更聲稱當時對戰,正是由處木昆部為先鋒,親眼目睹了全部經過,愿以全體部族之名作證此事非虛。 一時引起軒然大波,滿朝嘩然。 “父親怎可能在戰時虐殺平民,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她忍不住道。 密國公坐在案后,身上早已除去官袍,皺眉低嘆:“近來時局動蕩,只怕此事并不簡單?!?/br> 舜音走至他身旁:“那也不能就此免官奪爵,圣人難道這般輕易就相信了?” 密國公搖頭:“是因為又有一名靈州老婦以命來告,血濺當場,死在了御史臺外?!?/br> “……”舜音驚愕。 整間書房都靜了下來,大概誰也沒料到會搭上人命,這如何還能用嘴說清? “事情已鬧得沸沸揚揚,朝中不止一名官員彈劾,圣人唯有讓我革職待查?!泵車矒崴?,“雖免官奪爵,卻是為平息事態,并非定罪,我自收攏證據,定能伸冤平反?!?/br> 舜音面上雖定,卻不自覺絞著手指,仍然難安。 一旁封無惑起身,他已十八,正值年輕,一身英武之氣,卻沉穩不見慌亂:“父親放心,我已請命鎮守夏州,圣人并未免我職務,或也有心讓封家收攏證據上訴,夏州與靈州不過一關之隔,我打算暗中前往一探,再往處木昆部一探?!?/br> 密國公憂慮:“你鎮守夏州是要務,不可冒險?!?/br> “可父親禁足府中,又能如何收攏證據?朝中雖在查,卻進展緩慢,我身為長子,自當出面?!?/br> 舜音立即說:“我可以去相助大哥?!?/br> 封無惑笑了:“對,讓音娘跟我去,她記性這么好,能助我的地方多的是?!?/br> 他一笑,似這屋中的陰霾都散了許多,連舜音都跟著笑了笑。 出發當日天依舊陰著,舜音坐在馬上,回身只看到她母親緊皺眉頭站在府門邊的身影。 自得知她要隨同出行,鄭夫人已阻止多次:“刀槍劍戟之地,你去了萬一幫不了忙,反成累贅?!?/br> 封無惑卻堅持:“讓音娘去,她雖年紀小,可以往又不是沒一起出去過?!?/br> “這跟以往怎能一樣?”鄭夫人眉頭鎖得更緊。 舜音到底還是去了。 抵達靈州已是一月之后的事。 天黑了,舜音年少的身軀罩在寬大的披風里,在荒野中坐著,看著火堆,想起以往一同外出時,還有其他族人同行,如今卻只有她和大哥了。 那樣的日子還沒過去多久,就出了這種事。很多族人走了,甚至在他父親剛被免官時,就已迫不及待撇清關系。 她手指在地上點畫,細數這一路而來所得的情形:“按沿途暗查來看,西突厥其下各部心思不一,處木昆部尤其狡詐,靈州之事倒像是為父親設的局?!?/br> 封無惑坐在一旁:“還好你將郡公府的婚事拒了,否則此時就沒人幫我探這些了?!?/br> 舜音蹙眉抬頭:“大哥怎還有心思打趣這些?” 封無惑是有心的,笑道:“切莫愁眉苦臉,沒什么關是過不去的。別忘了我教你的防身之術,匕首收好了?” 舜音點點頭:“收好了?!?/br> 封無惑抬眼往前看:“前方過了關口便是西突厥之地,早些睡吧,明早再探?!?/br> 火堆撲滅,舜音轉頭鉆入小帳,躺在鋪著皮毛厚毯上,想著這一關最好早些過去,封家便能恢復原樣了。 天更黑沉,不知何時昏昏睡去,卻陡然傳來一聲尖利笛嘯。 舜音驚醒,鉆出小帳,只見到一片火光,遠遠而來似燒成了一片,是兵馬手中的火把。 她連忙轉頭找她大哥,卻掃見遙遙一桿大旗晃過,旗桿上被火光映照出一個醒目的金色狼頭。 是西突厥的狼頭纛,之下系了多條長帶,艷麗又如蛇吐信,飛揚跋扈,異??刹?。 不,應是西突厥下屬部落所用,是處木昆部。 四處都是人影,影影幢幢在面前跑動,廝殺聲一片。 她摸到匕首,往暗處避讓,迅速掃視周圍,卻已無處可逃,來的人太多了,他們已被重重包圍。 處木昆的兵馬如何入的關,怎會知道他們的行蹤? 舜音想不通,忽見對面人群里,露出領頭之人鷹鼻深目的模樣,正拿著彎刀,嘴里朝左右吩咐著什么,遙遙指向一處。 她扭頭看去,指的是她大哥。 緊跟著對方就看到了她,仔細打量著,忽又指使人朝她追來。 四下都是血腥味,橫七豎八倒著他們的人。 封無惑身罩軟甲,已然沾了血跡,手中握著橫刀沖殺而出,忽然轉頭沖她這里喊:“快走!” 舜音一驚,明白自己不能在這里拖累他,忙要走,又見兩側火光耀眼,兩邊側翼竟也殺來了伏兵,連最后一絲縫隙也被堵住了…… 火光混著血色,廝殺聲已漸弱。 舜音鉆入昏暗,跌在一處暗溝旁。 扎營時她對大哥說,這里地勢不平,若遇險還能躲避,沒想到一語成讖,對方的人卻多到讓他們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 廝殺聲更弱,火光在朝這里推進。 身上的披風忽被人抓住,用力包裹在她身上,緊跟著她人被重重壓住。 是封無惑,忽而撲來將她遮得嚴嚴實實,直壓在暗溝中。 舜音左耳被他死死按住,模模糊糊聽見他說:“沒事,沒事,音娘,別怕……” 火光來了,血漫出來,到最后火光又沒了,只有血腥味越來越濃,幾乎將她整個人覆蓋。 她人躺在溝中,隔著披風按著她左耳的那只手不再動,他整個人都不再動,卻還緊緊壓著她,擋得密不透風,只有血一層一層浸濕她身上披風和衣裳。 刺耳的笛嘯聲不知何時 又響起,一陣一陣,帶著急促和恐慌。 援軍是何時來的,并不清楚,她是如何被拉出去的,也不清楚,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她大哥的模樣,連遮蓋他周身的布匹都被染紅了…… 回到長安,人已如同枯木。 密國公坐在榻邊,一身素縞,似一夜之間老了幾十歲,紅著眼對她說:“不怪你,是為父害了無惑……” 話音未落,他口中已溢出鮮血,驟然仰倒,不省人事。 舜音渾身血污地站著,想走近,卻挪不動腳,左耳似還留著她大哥死死按著的力道,還有那一陣一陣尖利的笛嘯在回蕩,每一下都帶出刺痛。 鄭夫人撲在榻前,看見丈夫毫無生氣的臉,轉頭看她,滿眼灰?。骸拔以缯f了讓你不要去,為何不聽?你覺得自己很有用?便是這樣有用的!” 舜音左耳刺痛,退了兩步,似有什么在往外流淌,滴在地上。 是,她不該去,若她不去,她大哥或許還能殺出重圍,都是為了救她,現在連她父親也…… 封無疾忽從門外跑入,身量尚不夠高,卻努力伸手來扶她,驚慌失措:“阿姊,你左耳流血了!” 長安南郊的道觀中,舜音獨坐窄小客房內,對著墻上掛的三清像出神,左耳已聽不見一絲動靜。 封無疾自門外溜入,身上服素,小心坐在她右側:“阿姊,父親沒了,族人都散了,你便在此好生休養吧,耳朵會好的?!?/br> 父親沒了,是因她大哥的事沒的,都怪她。 舜音目光動一下,啞聲問:“封家定罪了?我們要流放?” 回了長安她才知道,她大哥的死成了靈州人的報復,又有靈州人來長安上告,自稱見到封家人便想起當初血案,請求圣人降罪。 而那晚的處木昆伏兵,竟再沒有人提到過,沒有留下痕跡,她的話也無人相信。 封無疾搖搖頭:“沒有,圣人未作定論,允許我們留在長安?!?/br> 舜音緩緩抬頭:“沒有定罪?” 忽然間又看到了一絲希望,她不能消沉,不能讓父親和大哥失望,要等著時機,換一個前程…… 足足六年,封家早已無緣仕途,留在長安如同被困,仿佛已入死局。 卻有幾個涼州來客入長安,帶來了提親消息。 “可以?!彼⒂谟^中,遙遙往山外望去,似等了太久。 都可以,她對嫁誰根本不抱期待,只要能走出長安,能讓她將當初未做完的事做完。 這是她對封家的責任…… 直到今日。 舜音倏然睜眼,自床上坐起,左耳還痛,右耳卻在沖撞著賀舍啜的惡言—— “難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了?當初他一刀一刀,中了那么多刀,你又藏在何處?” “不敢殺我,你大哥死得那么慘也是白死……” 她起身下床,走去門口,一把拉開門。 幾個兵卒守在一間客房外,她目光掃去,緩步走了過去。 兵卒看到她,讓至一邊,沒敢阻攔。 舜音推門而入,一眼看到被扔在地上的賀舍啜,他肩頭箭已取了,包了傷口,人還昏迷。 她冷冷看著,眼前又彌漫出血霧,自腰間抽出匕首,喃喃自語般重復著大哥的話,一如平常般安慰自己:“沒事,沒事……” 明知該忍耐,封家事還沒了,卻又想不管不顧,就此殺了他,匕首緊握,剛一舉,又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