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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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燕鴻小心偷覷他的神情,問道:“公主娘娘,她可還好?” “不太好?!?/br> 在謝燕鴻的心目中,敬陽長公主是宗室里最尊貴的女子。她是先皇最疼愛的小meimei,先皇后將她照料大,長嫂如母。先皇疼惜她年紀小小就跟著隨軍四處征伐,登基后先追封父母,再冊封皇后,緊接著就是封她為長公主。 時新的衣料首飾,進貢的奇珍異寶,公主府上總是不缺的。 連帶著顏澄也是在皇帝舅舅的膝頭上長大,皇子們也對敬陽公主尊敬有加。 “有人為難她嗎?”謝燕鴻連忙問道。 顏澄嗤笑一聲,沉聲回答:“那倒不至于,只是爹一病去了,我又遠去朔州,她怎么挨得住?!?/br> 曾經有多風流,跌落谷底之后就有多潦倒。 敬陽公主是帝裔,又是榮王的長輩,榮王并不會明面上為難她。只是拜高踩低的人多,主子一個眼神,下頭的人就知機了。磨搓不至于,但冷嘲熱諷,缺這兒少那兒是常有的事。她顧及著遠在朔州的兒子,自然也不敢硬著來,只能討好榮王。 她知道榮王往年不受看重,遭了不少冷眼,心里頭是不待見他們這些舊時紅人的,便自請削減了食邑,搬離公主府,想到青城齋宮去齋戒祈福。榮王沒讓,假惺惺地說了些青城太遠,不忍敬陽姑姑跋涉,不如去近些的寶相寺吧。 若真的好心,城內也有不少皇家寺廟道觀,何必挑一個城外的小小寶相寺呢。 敬陽不想和他爭,輕車簡從便去了,當真是日日齋戒抄經,為兒子祈福。直到濟王揮師入京,她總算熬到頭了,濟王從來就最會做樣子,為了表示自己和忤逆犯上的弟弟不同,親自畢恭畢敬地把姑姑迎回來,安排他們母子在宮中見面。 九重宮闕,宮門次第開,顏澄一步一步走進去。 往時他進宮,哪一次不是前簇后擁,碧瓦飛甍盡是尋常景色,如今,他總算靜下心來細看四周。宮里人煙稀少,剩下的宮人內侍無不行色匆匆,空中還彌漫著木料燒焦之后的刺鼻味道。 領路的是個面生的小內侍,宛如驚弓之鳥,半個字也不敢與顏澄搭話。安置敬陽公主的偏殿門外,站著個仙風道骨的人,一襲素色銀紋的道袍,玉冠瑩潤,映得臉龐也如玉一般,那是陸少微。 方才一聲不吭的小內侍擠出笑來,朝陸少微躬身問安。 顏澄不由得笑了,果然,不論城頭如何變換帝王旗,這些宮人總是如墻頭草一般,最先知道風往哪邊吹。 陸少微朝內侍輕輕頷首,那內侍便知趣地退開去了。 多日未見,在軍中即使碰面了,也不過是頷首打個招呼,如今四目相對,顏澄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了。顏澄立在階下,微微仰頭瞧她,陸少微神閑氣定,說道:“敬陽公主盼著見你,不要耽擱了?!?/br> 顏澄心里忍不住腹誹,果然是陸少微,明明自個兒杵在那兒擋著別人,還要惡人先告狀讓別人不要耽擱了。 “好的?!鳖伋握f著就要推門進去,陸少微被他噎了一下,撇開頭讓開路來,憑欄遠眺,像是生了悶氣。 門吱嘎一聲旋開了,像一聲遲來的嘆息。 偏殿朝向不好,即便開了門窗,沒有點燈還是有些暗。顏澄的腿像灌了鉛似的,深吸一口氣才鼓足勇氣踏進去。他一眼便見到母親坐在側首,半新不舊的素色衣裙,一頭秀發已然半白,整個人像陷進椅子中去一樣。 敬陽公主猶疑道:“我的兒……是你嗎……” 眼看著她要站起來,顏澄忙上前一步扶住她。敬陽公主的淚簌簌地落下,流過她臉上那些新添的溝壑,她的手捧著顏澄的臉,一點點撫過,當摸到臉上的刺字時,指尖微微顫抖,好像生怕讓他疼。 “娘……是我……”顏澄說道。 “疼嗎?”敬陽公主顫聲問道。 “不疼?!鳖伋慰隙ǖ卣f道,“一點兒都不疼?!?/br> 敬陽公主捧著他的臉,絮絮說道:“兒啊……你走吧,離京城遠遠的?!?/br> 顏澄捏住她的手,說道:“我們一塊兒走?!?/br> 等顏澄出來時,陸少微還站在外頭,憑欄遠望,不知道在想什么。顏澄走過去,立在她旁邊,說道:“你領我去見郡主吧?!?/br> 陸少微說:“好?!?/br> “我要走了,”顏澄說道,“母親的眼睛哭壞了,我們都不想待在京城了。風流云散,與其在這里擔驚受怕,觸景傷情,不如山野間漁樵度日?!?/br> 陸少微側首,正好見到了顏澄臉上的刺字,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將將碰到了又收回手。 “面上的刺青不去掉嗎?”她問。 顏澄輕輕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不是你說的嗎?若是在意它,臉上無字,心中也有字,若是不在意,又何必去掉呢?!?/br> 陸少微愣了愣,失笑點頭。 清河郡主很是挽留了一番顏澄,顏澄態度很是堅決,加上陸少微在旁幫口,郡主終究是放人了。她點了頭,在旁吹吹風,濟王也就沒有為難,他精神一日日不濟,還要cao心登基的事兒,有為難的心也沒有為難的力。 濟王賞了不少東西給顏澄母子,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帶著宮里的戳印,變賣不得。陸少微私底下全給換了,全部換成金銀絲帛,足夠他們母子倆度日了。 顏澄走的那日,從宮里接了敬陽公主,自宮門出去的。 陸少微站在宮城門樓上,定定地看了許久,直到顏澄的車馬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米粒,也不知他回頭過沒有。 清河郡主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立在她身后,輕描淡寫道:“舍不得嗎?將他留下來也不難?!?/br> 陸少微搖搖頭,清河郡主又戲謔道:“你可以與他同去,山野漁樵,閑云野鶴?!?/br> 不等陸少微回答,清河郡主上前一步與她并肩而立,朗聲說道:“抬頭看,往遠處看——” 陸少微聞言,放遠了目光。 宮城門樓是整個京城的制高點,遠些能見到街坊行人,每一個人都如米粒一般大小,再往遠處看,能見到延伸出去的城墻,幾乎與天相接,再遠,便是一望無垠的天,還有陸少微曾經見識過的大好河山,河川浪濤,大漠黃沙。 清河郡主說道:“我第一次上這兒來的時候還很小,與女眷們立在一塊兒。她們顧著看演武,我抬眼一望,山河盡入我懷,站在高處的感覺竟這樣好?!?/br> 陸少微瞇了瞇眼,感覺到涼風拂過山河,又落在她發間。 清河郡主捏了捏她的手,仿佛結成了野心家同盟,這世間天下,再也沒有人比她們更懂得彼此。 陸少微提醒道:“馬上到王爺吃藥的時辰了?!?/br> 清河郡主嫣然一笑頷首,回身下了門樓,親自服侍濟王服他的催命藥。 謝家的小院里,謝燕鴻問道:“你打算去哪里呢?” 顏澄回答道:“大約是江南吧,那里的水土養人,適合母親養病,你們呢?” 謝燕鴻看了一眼長寧,說道:“如今嫂嫂身子不好,囡囡又還小,我們暫時還走不了,如果日后離開京城的話,我們應該會到塞外去?!?/br> 顏澄說道:“天長日久,總有再見之日?!?/br> “遵照小孫的遺愿,尸骨葬在了魏州,衣冠冢立在青城?!?/br> 那里天地靈秀,萬綠如夢,正是好眠之地?! ☆伋伍]眼嘆息一聲,說道:“以后再去拜祭吧?!?/br> 謝燕鴻與長寧一路將顏澄送到城門外,敬陽公主的車駕靜靜地待在夜幕之下,在等著他。謝燕鴻沒有過去見面,怕惹她傷心。自懂事以來,他就和顏澄一起長大,上房揭瓦,讀書習字,吃喝游冶,從未分開過,也沒想過會有分開的一日。 天邊是淡月微云,似有點點秋雨如絲,牽扯人的衣袖袍腳。 顏澄翻身上馬,朗聲說道:“去吧,小鴻。聚散有時,后會有期?!?/br> 馬蹄嘚嘚,車駕轔轔。 謝燕鴻牽著馬立在原地,望著顏澄漸漸遠去。 作者有話說: 快完結了 第八十八章 童稚不識衣冠(完) 躲在一方小院里,晝夜的時光都如同和緩的流水一般,柔和地自身側流逝。謝燕鴻許久都沒有過過這么閑淡的日子,最近,他最cao心的事情,也就只是在院子里扎一個秋千。 長寧弓著身蹲在梨樹的枝干上,他這么大的個頭,每次上樹都輕盈得像鳥兒似的。 謝燕鴻在檐下躲著深秋里散發著余威的日頭,搖著蒲扇指揮:“左些…...過了!回來點兒……哎呀,又過了!” 長寧一開始還老老實實地挪,后面聽出來了,謝燕鴻這是故意在搗亂,隨手折下來一截小樹枝,扣在指間輕輕一彈,小樹枝準確地打在了謝燕鴻的額頭上,砸得他“哎呦”一聲。不等謝燕鴻反應過來,長寧三兩下扎穩了秋千,從樹上翻下來,輕巧地落了地。 謝燕鴻還捂著額頭蹲在地上,長寧怕他是真疼了,湊過去也蹲下來,去掰他的手,說道:“我看看?!背盟粋?,謝燕鴻用額頭去撞他的腦袋,撞得“嘭”一聲,長寧坐在了地上,這下好了,兩人額頭都紅了。 長寧伸手拽了一把,謝燕鴻也摔倒了,倆人像稚齡小兒一樣滿地打滾。 “咳咳——” 倆人連忙站起來,拍了拍沾滿了土屑的衣裳。章玉瑛披著衣服倚著門邊看向他們,這是她這幾日來第一次出屋,她又瘦了,衣服空空蕩蕩的,皮膚蒼白如紙。 謝燕鴻說:“嫂嫂,秋千扎好了,待秋高氣爽時就可以蕩秋千玩兒了?!?/br> 章玉瑛笑著點點頭,但她的笑也是朦朧的,好似隔著窗紗。她看著在風中微微擺動的秋千,說道:“真好啊?!?/br> 但所有人都知道,以她的病情,根本沒有坐上秋千的可能。 小院閉門不開就成了一方小小天地,唯一會來的客人就是陸少微,他每次來都會帶上宮中的御醫與外頭的消息。御醫給章玉瑛診脈時,謝燕鴻與陸少微總會短暫地聊一會兒,他們倆坐在小院的石階上,零零落落地說幾句話。 更多的時候,陸少微只是不說話地發呆。 謝燕鴻說:“你要是事忙,與我說一聲,我賃了車轎去接老大夫就行了,也免得你時不時跑一趟?!?/br> 陸少微搖搖頭,說:“我不過是想出來透口氣罷了?!?/br> 她是在山野間長大的,雖然顛沛流離,嘗盡各種苦頭,但終究也算是在天地間盡享自由,在宮禁朝堂里廝殺并沒有她預想中輕松,她有時斗志昂揚,有時卻又厭煩至極。 “對了,”陸少微說道,“下月初十就是好日子了?!?/br> 她說得隱晦,但謝燕鴻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濟王為自己擇的登基的好日子。 “急了些?!敝x燕鴻說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陸少微的笑容里略帶些諷意,“再往后拖些日子,怕是那位就沒這個皇帝命了?!?/br> 在女兒的“精心照料”之下,濟王的身子是一日地虧下去了。只是他自己還覺著精神奕奕,還能當個十來年皇帝。陸少微與宋琳瑯兩人日日調整藥量,就是別讓他死得太快,免得一下子去了,皇位白白惹別人覬覦。 登基大典那一日,鐘鼓齊鳴之聲回蕩在整個京城的上空,這一段混亂與動蕩,總算告一段落了。 初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章玉瑛病體沉沉。 謝燕鴻終日在床邊陪著她,她在昏沉中終日呼喚爹娘和亡夫的表字。當時,將她救出后,章家為了避禍,已經舉家離京了,她身體不堪長途跋涉,章夫人讓她待在京中養病養胎,來日再聚。后來,章夫人也曾進京探望她,分別之時,彼此都知,母女一別,將是天人永隔。 謝燕鴻伏案,替章玉瑛修書一封寄去娘家。 再抬頭時,章玉瑛醒了,問道:“小鴻,下雪了嗎?” 小丫頭扶她坐起來,給她蓋上厚厚的被子,謝燕鴻將窗推開一條小縫,讓她看見了夜色中點點片片的雪花。她笑了,說道:“你哥哥最不喜歡下雪天,他天生畏寒,雪天里墨硯凍凝,煩人的很,用了暖硯才好……”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舊事,精神頭比往日要好。 “不早了,你去睡吧?!闭掠耒f,“窗戶別關,我想聽聽雪聲?!?/br> 小丫頭說:“夫人,小心著涼?!?/br> 謝燕鴻說道:“無妨,你把炭盆燒得旺些?!?/br> 章玉瑛朝他伸出手來,謝燕鴻坐在窗前的腳踏上,她托著謝燕鴻的臉,手很涼。她說:“一眨眼你就這么大了,我剛到謝家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