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耶長到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和記者打交道，緊張得都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瞧。他的兩個同伴——現在是他工作室的合伙人了——也沒好到哪兒去。一想到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變成報紙上的鉛字，被成千上萬的人讀到，他的胃就像毛巾似的擰成了一團。

    幸好有洛林先生坐鎮。一遇到梅耶答不上來的問題，洛林就會說幾句笑話緩和氣氛，讓梅耶有足夠的時間思考。

    格蕾絲小姐先問了幾個常規問題，譬如梅耶是怎么走上魔力游戲開發這條路的，做《小魔女養成計劃》的初衷是什么，游戲開發過程中遇到了什么困難，對未來又有什么計劃和期盼，有什么想和玩家分享的，等等。

    問完這些，女記者微微一笑，將速記鋼筆在指尖一轉?！懊芬壬?，我很好奇您是在哪兒學習的魔法。您難道也和洛林先生一樣，是位自學成才的民間魔法師嗎？”

    梅耶語塞。他該怎么回答呢？如果回答“否”，那便是說謊了?，F在的媒體、輿論這么發達，萬一被人發現真相，給他扣上個不誠實的帽子，那可就不妙了。

    可如實回答“是”的話，搞不好會引來更多麻煩。法師塔避世已久，忽然有個年輕魔法師離開法師塔，大張旗鼓地做起魔力游戲，這事兒肯定會在社會上掀起不小的波瀾。

    何況梅耶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法師塔了，那幫老頭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隱瞞身份不是個辦法，暴露身份又可能后患無窮。

    他求助地望向洛林，希望對方能替自己解圍。

    洛林會意，用力咳嗽一下以吸引格蕾絲小姐的注意。

    “說起來，《小魔女養成計劃》截至目前的銷量已經統計出來了。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呢？”

    “當然有！”格蕾絲饒有興味，“最近不論是書籍、唱片還是電影，都喜歡比拼銷量和票房。如果銷量名列前茅，那可是比什么都好的宣傳。如果銷量輸給了競爭對手，可是會遭到無情的嘲諷呢?！逗０稌r報》還弄了專門的圖書、唱片銷量排行榜。等將來制作魔力游戲的人越倆越多，說不定還會有專門的游戲銷量排行榜呢！……咳咳，扯遠了。那么《小魔女養成計劃》的銷量是多少呢？”

    梅耶身體前傾，豎起耳朵。他也很想知道答案。他對自己和同伴注入心血的游戲抱有很大期望，當然希望它能夠大賣。如果銷量達不到預期，他的理想就要破滅了。他對洛林說了那么多豪言壯語，如果最后落得這種下場……

    洛林從自己的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張紙，朗聲讀道：“各位先生和女士，截至昨天晚上24點，《小魔女養成計劃》的銷量，所有版本合計是六萬一千三百八十七份?！?/br>
    “那還真是不錯嘛?！备窭俳z小姐贊嘆，“這個數字應該算高吧？我不太懂魔力游戲的銷量，不過一本書如果剛剛出版，銷量就能有六萬冊，那就算得上是暢銷了?！彼聪蛎芬?，“這個數字達到您的預期了嗎？……??！梅耶先生！您怎么了？振作一點??！”

    梅耶短暫地失去了幾分鐘的意識，當他清醒過來時，他的兩個同伴、格蕾絲小jiejie和洛林正圍正一圈，低頭看著他。

    “哦，你醒啦！”洛林喜悅地說。

    “我沒事！”梅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頰上泛起潮紅，“我只是太激動了！”

    六萬份！游戲剛剛發售，銷量竟然就達到了六萬份！假設所有玩家購買的都是最便宜的標準版好了，標準版定價1.99銀幣，地城娛樂作為平臺方抽成30%，去掉抽成后，五月工作室可以賺到超過八萬五千銀幣，合計超過四千金幣！

    而且這還是保守的估計，因為購買豪華版、黃金版、鉆石版的玩家也不在少數。游戲發售后若是口碑良好，銷量還會再度上升。換言之，他們最終的收入會遠超四千金幣！

    這是什么概念？在這個時代，一名單身人士一年若能賺60金幣，就能過上體面的日子。一年的收入若能達到300金幣，便能稱為中產階級的富有紳士了。擁有2000金幣年金的鄉紳貴族，會成為眾人巴結的對象。而4000金幣……

    這筆錢就是梅耶的底氣，他總算能昂首挺胸地離開法師塔了！

    “梅耶先生對銷量很滿意嘛?！备窭俳z小姐揶揄地笑了起來。

    洛林將癱軟成一團的梅耶撈起來，放回沙發里。

    “這還只是個開始，梅耶。游戲口碑好的話，今后的銷量會越來越高的。而且你有了經驗后，將來開發游戲會更加得心應手，只要做出精品，玩家肯定愿意買單的?！?/br>
    “看來洛林先生對五月工作室寄予厚望?！备窭俳z小姐說，“我能問問您和五月工作室是怎樣一種合作方式嗎？我們都注意到，這次的游戲，地城娛樂是發行商，這是一種新型的商業銷售模式嗎？您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地城娛樂將來是否會轉型？還會有更多魔力游戲獨立工作室出現嗎？”

    “您一口氣問了這么多問題，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甭辶致唤浶牡卣f，“如果有空，我很樂意接受您的采訪。但今天的主角是五月工作室，不是我，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喧賓奪主了?！?/br>
    “那么我會把這些問題留到下一次采訪的?！备窭俳z小姐笑瞇瞇地說，“對了，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梅耶先生?！?/br>
    她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紙。

    “這是我們報社今早收到的一份投稿。我們《先驅報》有專門的文學板塊，主要刊登散文和詩歌，有時候也會連載一些小說。這一份投稿我和主編都認為文筆優美、引人入勝，符合我們收稿的要求，可是……”

    她將那一沓紙遞給梅耶?！拔铱峙逻@份投稿會有一些……著作權方面的爭議。為了不引起法律糾紛，我必須請教一下您，我們《先驅報》能刊登這份稿件嗎？”

    梅耶大致掃了眼稿件，面露為難的神色?！斑@個……究竟是誰寫的呢？”

    格蕾絲說：“投稿作者只署了筆名，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過從郵戳上看，它來自首都羅伊爾市?！?/br>
    梅耶無言地將稿件傳給他的兩個同伴。他們倆讀了也是一臉的茫然。最后稿件傳到了洛林手中。他飛快地讀了一邊，然后……

    “洛林先生，您笑得……好變態啊?！备窭俳z小姐嫌棄地往旁邊挪了挪。

    洛林用手掩住嘴，以免自己的姨母笑嚇到旁人。

    “我只是沒想到才這么幾天，就連這個東西都出來了。哎呀呀，海岸王國的文學界真是臥虎藏龍，不可估量啊?！?/br>
    “那么是可以刊登的意思？”格蕾絲小姐問。

    梅耶和兩個同伴交換了一個肯定的眼神?！拔覀儾惶@些，還是請洛林先生做決定吧?！?/br>
    洛林甩了甩稿件，紙業嘩啦啦直響?！暗?，當然要登?！彼f，“這可是免費的宣傳，自來的水軍，為什么不登？”

    “那可真是太感謝了，我想這篇文章一定能引起不小的反響?！?/br>
    格蕾絲伸手想拿回稿件，洛林卻往后一躲，故意將稿紙高高舉起。

    他說：“既然《先驅報》這么想要優質稿件，我這兒倒有個獨家大新聞，就是不知道您有沒有這個膽量去報道?！?/br>
    格蕾絲小姐挑起眉毛：“開什么玩笑，您是瞧不起我的記者精神嗎？哪里有新聞哪里就有我！”

    洛林的笑容現在已經超越了“變態”級別，開始往“古神”方向靠攏了。

    他朝梅耶勾勾手指，示意他靠過來。

    “實不相瞞，梅耶先生他們想要從現在的單位辭職，但是恐怕上司不同意……”

    ***

    以作息規律而著稱的大法師基蔑洛夫，依照他的日程表，在中午12點準時走進實驗室，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實驗室中擠滿了學徒，他們垂手肅立在大門兩側，恭候導師的到來。

    基蔑洛夫踏過那條他走了無數次的、已經被蟲蛀的地毯，在書桌后華麗的、王座般的厚重椅子上坐下。

    “很好，大家今天都到齊了……嗯？梅耶呢？”

    其他學徒們交換著驚懼和疑惑的視線，不安的氛圍在實驗室中彌漫開來。沒有哪個學徒膽敢讓導師等待他。梅耶最近已經遲到過一回了，這是第二回，他肯定逃不過導師的懲罰了。

    大法師基蔑洛夫指著一個最年輕的學徒說：“你給我去把梅耶叫來！”

    學徒手足無措：“可是我不知道梅耶在哪兒……”

    “你的魔法是白學的嗎？連一個人都找不到？”

    學徒苦著一張臉，剛剛轉過身，實驗室大門突然被一股絕大的力道所撞開。

    “不用叫了。我來了?！?/br>
    米克·梅耶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其他學徒們紛紛為他讓出一條道，讓他得以毫無障礙地走到導師面前。

    “你遲到了，梅耶！”基蔑洛夫從長長的白眉下挑著眼瞪他。

    “我換衣服耽誤了一些時間?！泵芬卣f。

    基蔑洛夫將目光移向梅耶身上?！澳愦┑哪鞘鞘裁垂頄|西？！”

    法師之塔會給每個成員都配發制服，在塔里只允許穿這一種服飾。不同階級的魔法師，制服的樣式也不同。最低級的學徒只有一身素面的黑色長袍，正式的魔法師則會在袖口和領口鑲上銀邊。晉升為高階法師后，長袍的鑲邊會改成金色。而大法師則會佩戴一條華麗的紫色綬帶。在過去，紫色染料極為昂貴，因此是王族專用的顏色，平民禁止使用，唯獨魔法師例外，畢竟沒有哪個國家的王族會為了區區一罐染料而破壞和法師塔的關系。

    梅耶今天根本沒穿他的制服。他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襯衫，打著領帶，配上風衣、長褲和皮鞋。這是塔外普通人最常見的裝束之一，但是在法師塔中卻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給我滾去把衣服換了！”基蔑洛夫不悅地說。

    “您以后沒權力要求我做這做那了?！泵芬畬⒁粡埣埲拥交锫宸蛎媲?，“我辭職了，導師……不，基蔑洛夫先生?！?/br>
    倒抽冷氣的聲音回蕩在實驗室中。其他學徒們個個掩面震驚。雖然他們私底下時常抱怨“這種生活還不如辭職算了”，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敢辭職。

    他們幾乎一輩子都在學習魔法、為導師服務，他們已經和外界的社會脫節了。離開法師塔，他們還能做什么呢？找不到工作，賺不到錢，難道要去喝西北風嗎？

    “你瘋了嗎梅耶？！”

    基蔑洛夫一腳踩在那張紙上，紙張燃燒起來，大法師的鞋子卻分毫未損。

    “你在外面待久了，心都野了吧！”

    “你隨便燒吧，反正我已經抄送了一份交給至尊大法師?！泵芬患膊恍斓卣f，“我進入法師之塔已經十多年了，位階卻還只是最低級的學徒。那些大法師的子女們一成年就能獲得正式魔法師的資格。他們其中有些人的天賦甚至還比不上諾雷利亞公學里的小孩?？伤麄兠刻於歼^得悠閑自在，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不必害怕降級或是除名，我們這些學徒則承擔了全部的工作。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br>
    基蔑洛夫瞪著這個不肖的學徒。梅耶在他所有的學徒中不算出眾，但一直老實本分，叫他做什么他從不抱怨。他從哪兒來的勇氣，竟敢跟他的導師——一位佩戴紫綬帶的大法師叫板？

    難道這小子從某個遠方親戚手里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或者他在塔外結識了某個愿意包養他的富婆？除此以外，基蔑洛夫想不出這個學徒哪兒來的辭職底氣。

    “你辭職之后想干什么？真去當個歷史老師嗎？就憑你？”基蔑洛夫從鼻子里嗤笑一聲。

    “我要去做魔力游戲?！泵芬f。

    魔力游戲！

    這個在外界風靡一時的玩意兒，基蔑洛夫也略有耳聞。聽說是個不入流的民間魔法藝人搞出來的小玩具。那種東西能成什么氣候？區區玩具，怎能與偉大而神秘、壯美而詭譎的魔法奧秘相比？

    “真是自甘墮落！”基蔑洛夫厭惡地說，“你想滾就滾吧，這可是法師之塔，全世界魔法的最高殿堂！我們法師塔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大手一揮，指向一個扎著馬尾的男學徒。

    “蘭柏，今后梅耶的職位就由你接替！你在圖書館的那些活兒不必做了，我還會給你漲工資?！?/br>
    大法師說完，報復似的盯著梅耶，“后悔了吧小子？如果你好好懇求我，今天加薪的就是你了！”

    梅耶在學徒中向來人緣很好，立刻便有人拉扯他的袖子，低聲勸道：“梅耶，你快向導師道歉，就說你一時糊涂，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梅耶紋絲不動。

    基蔑洛夫大笑起來：“已經遲了！現在你不但丟了工作，今后再也別想走進法師塔一步，就算你跪在我面前求我也不可能！”

    名叫蘭柏的扎馬尾的男學徒出列，朝導師鞠了一躬。他的馬尾甩到了胸前，他直起身時自然流暢地將頭發撥到肩后。

    “很好，蘭柏！”大法師得意地捋了捋胡子，“看好了梅耶，這才是……”

    “基蔑洛夫先生，”蘭柏開口，這個大不敬的稱呼再次讓實驗室中掀起小小的漣漪，“其實我也打算辭職了?！?/br>
    大法師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澳恪阏f什么？”

    蘭柏說：“我打算和梅耶一起離開。您還是另請高明吧?！?/br>
    說完，他站到梅耶身旁。

    這一回是梅耶露出得意的笑容了。

    大法師的額頭上綻開一條條青筋。他又指向一個短發的女學徒?！柏悹?！你今后也不必再在圖書館干活兒了，這兩個不肖之徒的工作就交給你，你的薪水也……”

    短發女學徒上前一步：“基蔑洛夫先生，其實我也……”

    “你——！你——！”大法師捂著胸口，扶住實驗臺以支撐自己的身體。

    所有學徒都屏息靜氣地等待大法師的雷霆之怒?？苫锫宸騾s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和顏悅色地笑了笑。

    “貝爾，你年紀還輕，可千萬別聽他們兩個的慫恿。他們兩個離開了法師塔或許還有活路，畢竟工廠里永遠不缺擰螺絲的?？赡阋粋€姑娘家走了能干什么？”大法師用諄諄教誨的口吻道，“你是我最聰明的學生，雖然現在還是學徒，但晉升為正式魔法師指日可待。難道你要拋棄大好的前途，跟著這兩個不知感恩的窮小子去外面風餐露宿嗎？”

    他以為這樣的勸誘能打動貝爾，可短發女孩卻朝天翻了個大白眼。

    “您這話我已經聽膩了。什么‘等我晉升為至尊大法師，你們都能得到正式的身份’，什么‘只要你好好干，遲早能升職加薪’……我要是再相信你的大餅，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br>
    “可這回你真的會漲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