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莫霍克夫人轉向哥布林，遞出那張鈔票。

    “十個金幣?！彼а狼旋X地說，“要么成交，要么拉倒！”

    “成交！夫人，當然成交！唉，我可真是虧大了，要不是看在你們家著實有困難的份兒上，我才不做這筆生意呢！先生，您要裝上義肢試試嗎？”

    安迪看著哥布林為爸爸裝好義肢。這個高大沉默的男子曾是戰場上英勇的戰士，但此刻被妻子攙扶著試用義肢的他，笨拙得就仿佛一個初生的嬰兒。

    “這義肢……很好用。就像我的腿從沒斷過一樣?！彼麤_妻子咧開嘴。

    然后用力地拍了拍安迪的肩膀。只是一個無聲的動作，但安迪已經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一家三口離開冒險者大道，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兒，安迪突然停住腳步?！鞍?，媽，我能去一趟日暮大道嗎？”

    “去干什么？”

    “沒什么，只是……看看?！?/br>
    莫霍克夫婦面面相覷。這回第一個開口的不是爸爸，反倒是mama。

    “為什么不呢？”她說，“我也想帶你爸爸去看看。咱們諾雷利亞現如今最受歡迎的地方?！?/br>
    ***

    洛林伏在桌上，一手撐著腦袋，另一手無節奏地敲打著桌面——與其說是敲打，不如說更像一種無意識的抽搐——雙眼無神，直愣愣地盯著虛空。

    他對面坐著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她抱著自己的愛犬，一邊用手絹擦拭眼淚，一邊語無倫次、喋喋不休地哭訴自己的遭遇。

    “昨天我還玩得好好的，可今天不知為什么突然無法登陸了……”

    “我真沒有把密碼告訴過別人，洛林先生！我發誓！”

    “您問我用什么做密碼？噢，我沒用自己的生日或者門牌號，那不是很容易被人猜出來嗎？我可沒那么傻！”

    “我用的是我的心肝寶貝的生日！”

    她的心肝寶貝汪汪叫了兩聲，歡快地搖著尾巴，渾然不知自己出生的那個倒霉日子給主人帶來了多少麻煩。

    洛林聽這位貴婦的抱怨已經聽了整整一小時了。用最簡潔的話語來描述她的遭遇，那就是——她被盜號了。

    這幾天洛林陸陸續續接到了好幾起盜號事件?！队抡邆髡f2》的空前熱度吸引了大量玩家，而基數一大，任何一個小概率事件的數量都會大大增加。

    大部分所謂的“盜號事件”，都是玩家忘記或搞錯了密碼。少部分是因為他們將密碼設置得過于簡單，以至于被身邊的人猜了出來。

    洛林實在無法責怪他們，要知道即使在網絡發達的藍星，網絡安全問題也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他只能連夜更新游戲，強制要求玩家將密碼設置得更為復雜，并加入了安全問題、指紋驗證等安保措施。

    對于那些找上門的已被盜號的玩家，塞拉斯和塞麗娜不知所措，只好把他們轉交給了最高負責人。于是洛林一整天都忙著為玩家們重置密碼，外加聆聽他們長篇大論的抱怨。

    一天下來，他覺得自己比007了整整兩個月還要疲憊。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這些玩家沒有當面問候他的父母。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上樓時撞見了沃爾夫的緣故。

    送走那位格外具有傾訴欲的貴婦后，洛林揉著嗡嗡作響的腦袋，找到盧卡。

    “幫我寫一張大字報，現在就寫！”他無情地給員工增加了工作量。

    十分鐘后，他抱著一卷大字報，氣勢洶洶地下了樓。

    假期已過，商店紛紛恢復營業，冷清了一段時間的日暮大道又熱鬧起來。魔力游戲體驗店內依舊人山人海。

    隔壁的貼膜店也是生意興隆，一批與《勇者傳說2》聯名的保護殼剛剛上架，這批保護殼共有十種，分別為游戲中的一位人物。洛林有意用周邊測試一下各個人物的人氣，為今后的騙氪大業早做打算。

    不少路人都注意到，魔力游戲體驗店另一側的那家店已經搬空了，店內裝潢拆得七七八八，露出磚石墻體。一群工人正往里搬運建材。

    洛林朝工頭揮手致意，接著將手中的大字報貼在這家店和魔力游戲體驗店之間的墻上。

    這時他注意到，一對男女帶著一名少年正站在他背后，好奇而困惑地打量著他。

    那少年瞧著有些面熟。旁邊那兩位是他的父母吧？

    貼好大字報后，洛林身沖他笑了笑?！班?，你來買過魔力石板對嗎？雖然不記得你的名字，但我對你的長相有點兒印象?！?/br>
    少年立刻挺直腰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年輕的士兵，正在接受他最尊敬的大元帥的檢閱。

    “我叫安迪·莫霍克，先生！”他甚至像模像樣地敬了個禮，長滿雀斑的臉瞬間亮了起來。

    他的母親則對正在裝修的店面投以審度的目光。

    “您把隔壁的店鋪買下來啦？”

    “是啊。我打算讓專賣店和網吧——呃我是說體驗店——分開經營。否則店里就太擁擠了?！?/br>
    洛林有些發愁地瞄了瞄自家店鋪和被排隊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另外，樓上還打算裝修成寫字間，讓客服部入駐?！?/br>
    “客服部？”安迪聽都沒聽說過這個詞。

    洛林朝剛貼好的大字報努努嘴。安迪湊上前，小聲念出海報上的文字：

    “誠聘……客服人員？工作要求：為購買魔力石板的顧客提供售后服務咨詢，并將工單轉交給相應的部門；為顧客處理魔力游戲充值過程中產生的故障；為顧客處理賬號、密碼問題……”

    如果每次都要洛林親自為玩家重置密碼，未免過于麻煩?？紤]到運營的擴大，也該是時候組建客服團隊了。

    團隊成員自然要由人類來擔任。試想一下你焦急萬分地撥打客服熱線，對面卻坐了一個惡魔會如何吧。洛林可不指望魔物能為人類解決什么煩惱——它們不給人類制造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在藍星，消費者對于售后服務早就習以為常。售后的好壞甚至成了評價某個品牌的標準之一。但是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它還是個相當新鮮的玩意兒。消費者若是買到問題產品，只能忍氣吞聲，自認倒霉。什么七天無理由退換，什么三年保修期，什么全國聯保，什么消費者協會，聽上去基本和天方夜譚是一個層次的東西?？头藛T更是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和“魔法科學家”差不多的奇妙職業。

    因此安迪·莫霍克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客服……就是為客人服務的人嗎？就像餐廳服務員一樣？”

    洛林解釋：“簡單來說，就是尋找用戶滿意度的底層邏輯，在考慮用戶使用場景的基礎上，聚焦用戶的感知，以用戶的體驗作為閉環的評判標準，以一套融合了創新與人文關懷的組合拳來為品牌賦能?！?/br>
    安迪：“？”

    解釋了還不如沒解釋呢！

    洛林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慈愛地說：“不懂也沒關系。只需要再仔細思考思考，你就會發現，你還是不懂?！?/br>
    安迪：“？？？”

    他正懵圈的時候，莫霍克先生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他認認真真將海報讀了一遍，轉向洛林，用近乎謙卑的語氣問：“應聘這個客服，有什么要求嗎？”

    “只有兩個要求，”洛林說，“一是耐心，二是胸襟?！?/br>
    換言之，一是能不厭其煩地解決瑣碎的投訴，二是即使挨了罵也心平氣和。

    若沒有這兩種出眾的品質，從事客服工作遲早被氣得送進icu。

    洛林才接待了一天玩家，就已經覺得自己離再度猝死不遠了。他實在無法想象客服人員擁有怎樣強大的抗壓能力。他們連這種工作都干得來，世界上大概沒有他們干不來的工作了吧？

    莫霍克先生局促地絞著雙手，這個面對全副武裝的敵人都未曾畏懼的男人，卻在這一刻露出了窘迫的神情。

    躊躇了數秒后，他終于鼓起勇氣：“像我這樣的人也能來應聘嗎？”

    “親愛的你在說什么呀！”莫霍克夫人驚叫。

    魔力游戲或許很有趣、很受歡迎，但是在一家和魔法相關的店鋪工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去給魔力游戲當客服，那跟去法師塔里掃地有什么區別？！

    洛林端詳著莫霍克先生?！澳鷷蜃謫?？”

    “不會?！蹦艨讼壬奶摰卣f，“但我識字，我上過公立學校，我可以學?！?/br>
    “如果客戶在電話里大聲辱罵你或者你的家人，你該怎么辦？”

    “假裝沒有聽見，繼續執行命令?！蹦艨讼壬f，“我當兵那會兒什么臟話沒聽過。我們長官如果出一本《說臟話的藝術》的書，他準能上富人排行榜?！?/br>
    洛林點點頭：“每月五個金幣，包一頓飯。做五休二，但是需要倒班。如果你堅持上夜班，還能拿額外津貼?！?/br>
    莫霍克先生又驚又喜，同時也極為不安。

    “可我這樣的人……您沒瞧見我的腿嗎？”

    “您習慣用腳打字？”洛林問。

    “不是！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您不在乎我有殘疾嗎？”

    “那又不影響您的工作，是吧？”洛林攤開手，“在我老家，很多客服都是殘疾人。您對工資待遇還有什么問題嗎？如果沒有，您就去店里找塞麗娜填一張表格，等這邊裝修好您就可以來工作了。??？您說很多商店都不愿聘用您？他們難道不知道聘用殘疾人還有減稅政策嗎？他們是錢太多了嗎？……”

    那天，離開日暮大道的時候，莫霍克一家三口都腳步虛浮，目光飄忽，如在夢游。

    安迪更是覺得今天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實。

    清早，他還覺得自己的家庭陷入了絕望的泥潭，他必須告別美好的校園生活去廠里當童工、擰螺絲；可到了傍晚，爸爸忽然找到了工作，還是在他最崇拜的洛林·地城先生手下工作！他們一家的經濟困境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迎刃而解。安迪可以回去繼續上學，mama也不用變賣家當了！

    雖說客服的收入比不上給貴族老爺當保鏢，但爸爸已經心滿意足了。他一路上都在念叨，如果他們節省開支，再把閣樓收拾出來，租給房客，一家人就不必再為生計發愁了，甚至能攢下一筆錢，送安迪去上大學……

    一周之后，安迪家收到了地城娛樂公司寄來的信，通知爸爸正式去上班。為了多賺錢，他選擇上晚班。那天mama特地給他做了豐盛的便當。在安迪記憶中，這是爸爸自回家以來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之后，聽說《勇者傳說2》要開展新活動。同學們議論紛紛，活動中的對抗尚未開始，他們就已經選好了自己的陣營，并爆發了一場小小的沖突。

    但安迪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他只能羨慕地聽著，就連同學之間的爭吵在他聽來都是那么的有趣。

    又過了一周，爸爸喜氣洋洋地回到家，將裝有鈔票的信封交到mama手上。mama點了一遍，挑眉問：“怎么好像少了？你被扣錢了嗎？”

    “我給安迪買了這個?！?/br>
    爸爸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包了精美緞帶的盒子。

    “拿著吧孩子?！彼麑Π驳险f，“爸爸希望你開心。只要你開心就夠了?！?/br>
    安迪拆開盒子。里面是一塊嶄新的石板。

    ***

    諾雷利亞火車站。

    “伊薇特小姐！這邊這邊！”

    克里斯高舉一塊寫有伊薇特名字的牌子，興奮地上躥下跳。

    少女提著裙子跳下火車，按了按自己的帽子，一溜輕快地小跑過來。

    “真對不起，火車晚點了！”她大聲說，好讓自己的聲音蓋過火車洪亮的鳴笛，“半路上遇見火山噴發，據說是住在那兒的龍蘇醒了，火車不得不等噴發結束再行駛。你等急了吧？”

    “沒關系！我早就想體驗一回車站舉牌接人了！我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這場面！”克里斯也大聲回答。

    他隨手將牌子丟給自己的男仆兼司機。后者回以無奈的目光，去幫伊薇特提行李。

    伊薇特比預定提前了一周返校。因為克里斯向她發去電報，稱《勇者傳說2》要開新活動了?；顒訒r間有限，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伊薇特只得急急忙忙買了車票，火速趕回諾雷利亞。

    “對了，這次新年，爺爺帶我去參加了王儲殿下的宴會。你知道我宴會上遇到誰了嗎？你表哥！我才知道原來你表哥的爸爸就是童趣樂公司的老板！他還向我問起你呢！你怎么從來沒提起過他？”

    克里斯急忙將伊薇特請上車，并飛快地岔開話題：“諾雷利亞的氣候是不是很寒冷？首都這會兒已經不用穿大衣了吧？但諾雷利亞前幾天還在下雪呢！”

    伊薇特敏銳地覺察到克里斯不愿提起他的表哥，便也就坡下驢：“說起來，你打算在活動里加入哪個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