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心丹
夜色濃稠,天與地混淆一團,深不見底,只見大雪翻卷如白浪。 冷風促嘯,大紅宮燈狂甩不已,砰砰撞擊頂上梁柱,發出心驚的動靜。大部分燭光早早熄了,唯有一兩處背風的角落還忽閃殘芒。 荒廢的小院池亭只剩單薄剪影,四邊飛角懸鈴,乍看如同一樽異界的棺蓋,壓著數不清的魍魎鬼影。一雙手輕柔拂觸琴弦,輕勾慢糅,琴音幽魂般在風中彌漫,不出三里,便遭了風雪吞噬。 琴聲愈發上揚,珠落玉盤。廣袖灌入風,飛舞繚亂,如某種大鳥的羽翼,幾乎填滿整個亭下空間。獵獵之間時而受雪光反照,顯出纏枝蓮葉的暗紋。 一曲畢,風漸弱。 略顯陳舊但素凈的衣袂悄然墜地,鋪在亭下似一片無人踏足的積雪,不染塵埃,一時間壓不住那雙撫琴的手的色澤,骨潤皮薄,似從雪胎霜魄中剝出一般,慢慢縮回到雪層內。 直到最后一縷余韻也消散,四隅歸于沉寂,唯有風聲仍貼地發出令人牙酸的長嘯。在猶如實質的黑暗中,一抹凝實的色塊不安地動了動,打破難以忍受的死寂。 “貴君已熏香歇息了?!?/br> 原來此處還有他人。 他縮在亭柱陰影里,面容不清,唯有發間玉簪攔了一截雪色,隨著垂頸的動作折射出片刻潤澤。 “唉......” 彈琴者幽長嘆氣,取下腕間佛珠撥轉了一圈,“他是該好好休息了,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他沒有靈性,便不得安寧?!?,說著他半閡了眼,睫毛安靜地虛覆眼下,雪地光影一折,滑過亭柱,在他臉上沿下兩道纖長陰影,宛如瓷裂般的淚痕,“真叫人傷心?!?/br> 亭柱下的人低聲和了一句,“夫人慈悲?!?/br> “呵呵?!?/br> 彈琴者驀然發笑,笑得亭角的人肩膀顫抖?!稗k下去吧?!?,彈琴者拋下一句話,抱琴離開了小亭。 天邊悚然亮起紫光,閃電毫無預兆地乍現,如腹大蜘蛛張開八條畸形的長肢,無聲而迅疾地爬過人們頭頂,照亮留在亭內的人極力低垂的腦袋下蒼白的臉。 “大雪天哪來的閃電?” 七遲轉移視線,投到檐外異常的天氣,“天降異象,新一年的國祭要提早了?!?/br> “遲妹怎是在意這點天動的人?”,說話的人倚靠梁柱,舉起酒壇灌入口中,松散的衣襟被風吹得鼓起,幾瓣雪花飛向泛粉的肌膚,被體溫化開一層薄薄水光。 “自古以來天動與國運相連,我個人信與否并不重要。今年暴雪來得突然,又遲遲不停,怕各地遲早人心浮動?!?/br> “那是陛下和巫該擔憂的事情,而且靈氣中樞儲備充足,正挨家挨戶輸送暖氣,誰會想那么遠。所謂民心不過取優信之,除非死到臨頭,眾人都只愿意相信好的,忽略壞的。要真說了,還會嫌你說不好哩?!?,姜祝巍哼笑,“憂國憂民的正人君子大半夜冒宵禁來我這兒就是為了討論天動?” 七遲白了她一眼,挑揀語句,簡要說了宮內最近的異動。 姜祝巍不負祝族消息靈通的名聲,立刻從腦海里翻找出相關信息,“噬心丹的原料需要由毒蟾蜍的唾沫,夾竹桃的汁液,白果的芯,還有最難尋到的風聲木的根,這種植物只生在顥州恐山上?!?/br> 七遲拎起酒壇,大飲一口,沉默片刻,“那是顥州最東邊的迎陽之地,濕熱異常,滋養出了無數毒物。從如此遠的地方運到天子腳下,沿途不可能沒留下一丁點痕跡。風聲木不便保存,所以一定是采摘之后馬不停蹄送至制毒人手中……”,七遲肅容直視姜祝巍,“一個月前進城的商隊通牒登記錄很可能留下了有用的線索?!?/br> “你倒是了解,要我說不過是后君爭斗,再怎么折騰也鬧不出名堂,管他們做什么?!?/br> 七遲說,“長門宮是我巡邏的地方,自然要負責它的安危?!?/br> 姜祝巍故作敬畏地搓搓胳膊,“你可真是勞碌命,不過——”,她拉長語調,哈哈大笑,厚實的大掌啪唧一聲落到七遲后背,“既然和愛cao心的人做了朋友,我自然樂得隨你勞碌,三天內必有結果?!?/br> 可未等姜祝巍那頭傳來消息,宮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華清宮的貴君暴斃于大殿,好巧不巧,陛下當時正與貴君一塊。 宮內氛圍瞬間緊張了起來,禁軍層層駐守住這座象征最高權力的宮殿的每一道朱門和通道,連一只蒼蠅飛過都要接受盤查。此外,大批宮正司官員開始徹夜提人審問,哪怕只是近日路過華清宮的侍子也一個一個被喊走審問。 很快,風刮到了長門宮。長門宮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矚目,宮正司猶如一群鎖定獵物的烏鴉,揮動著漆黑衣袍無聲無息地掠入宮門。七遲聞聲趕來的時候,她們已經闖入北室,扯著晏玥的長發將他拖出屋子,所經之處,赫然蜿蜒出觸目驚心的血痕。 她們看起來比昨天更加急躁,接連幾日排查無果的壓力令每一個人心中都憋著一團火,此刻悉數施加到最無權無勢的長門宮上。 宮正司是直屬帝王的諜報機構,掌監察、情報、暗殺等不方便放上臺面的事情,與四大氏家的勢力形成微妙的牽制平衡,被她們鎖定的人是沒有任何打點余地的。因而七遲飛快垂下眼,在晏玥看到她之前閃入視覺死角,為他留下最后一絲顏面。 她繞入竹林,身后的動靜逐漸遠了,又出一里,長門宮歸于冷寂,宛如深淵中不具名的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吞下幾塊疑似被肢解的活物腥rou之后心滿意足再度沉睡過去。七遲快步穿過朱柱廊道,經過與它一樣漫長而曲折的沉默,當天光在盡頭傳來虛幻白點,她重新落進聲音存在的世界,弦與弦之間特有的振動質感,清絕脫俗,如蓮如雨,令人靈臺空明。她尋聲望去,在霧幕之后發現一片純白,宓渡正端坐如是池邊的小亭內,素手撫琴,長至腳踝的黑發溫順地散落肩背,河流般覆在鋪開的衣袂上。 七遲靜靜靠著廊柱,抱臂聽完余曲,逐漸平靜了心緒。許是心有所感,當七遲打算離開的時候,他恰時抬起眼簾,出聲挽留道, “殿前值班的陳侍衛說您今天休沐,見您行色匆匆,是在為北室一事奔波嗎?” 七遲打量他,反問道,“你這是在特地等我?有什么話嗎?” 宓渡靜靜看著七遲,片刻后終是不習慣與人對視,纖秀的睫微顫著遮住了眼睛。他細聲細語道,“雪又要下大了,進亭落會兒腳吧。臣煮了茶水可以暖身?!?/br> 七遲三步并作兩步跨入小亭,沒有接茶,只道,“請姜宓夫人長話短說?!?/br> “我只是…我……好的?!?/br> 宓渡張了張口,端著茶盞的指尖發白,他緩慢放下手臂,線條纖細的臉龐不由浮出坐立難安的慌張。 七遲柔和語氣,“妾有要事在身,難免急躁,夫人莫在意?!?/br> “這正是臣要說的?!?,七遲話音未落,宓渡便快速地接上了,生怕她下一秒就離開一般。 他將頭偏向七遲,視線卻偏了一寸,游離在水霧之上沒有焦點,聲音輕的怕進擾到不可非議的存在,“宮正司方才從北室院內的枯木下挖出了一大堆被剝去皮的蟾蜍,宮正當即臉色鐵青,下令封鎖北室?!?,他嘆了口氣,嗓音愈發輕,像是承不住憂慮一般,“我估計您不知事發之時具體是何種情況,特來告知。若對您有所幫助再好不過了。長門宮雖為棄地,人情寡淡,但同是淪落之人,還是盼他能過得好些?!?/br> “夫人安心,遲謝過夫人?!?,七遲抱拳拱手。 宓渡搖搖頭,坐回琴前,“風寒雪大,讓此曲送送遲侍衛吧?!?/br> 再度響起的琴聲伴隨風雪飄飛,七遲從東門離開長門宮,她改變了原先的目的地,從側御殿出了宮。 將近年末,街前巷后已經紅火起來,商鋪擺出了各種各樣的年貨,有些性急的行人掛起了以鳥羽和花籽制成的香囊,尋常官府也不例外,在石蛙柱前安置了祭祖的貢品。熱鬧之中,唯有一棟巨大的灰瓦大樓不為所動,高聳的石墻仿佛無邊無際,隔絕了一切煙火氣息,靜穆地占據萬華大街以北的大片土地。 七遲目不斜視地從大門前兩排鐵甲森然的士兵眼皮子底下走過,轉進他們的死角區,退后助跑,提氣蹬了兩下墻面,飛鳥一般掠入石墻之內。 剛落地,腳底還沒踩熱乎,空氣中猛地響起破空聲,直指面門,然而四周不見任何疑似高速移動的殘影! 七遲耳朵微動,擰腰轉身,兩指向前一夾,一枚細如牛毛的尖針赫然停在指縫間。 七遲將針攏入掌心,朝尖針刺來的方向單膝跪地,正正經經道,“參見指揮使?!?/br> 短暫的沉默后,那頭緩緩啟口,“小子愈發猖狂了,闖羽林者,格殺勿論,你都丟到腦子后面去了?!” “事態特殊,不得已驚擾指揮使?!?,七遲頓了頓,打算直奔正題,“妾前來是因為……” 對方打斷了她的話,“你想問噬心丹一事?” “…正是?!?,七遲詫異地抬頭,“您如何得知?” “今早接到密令,宮正司查明貴君所中之毒正是噬心丹。自從你被調離羽林營,從沒念過舊情來看看我這個半老徐娘,如今突然……來訪,定是你愛cao心的毛病犯了?!?/br> “看來我的直覺是對的?!?,七遲深吸一口氣,“貴君去世前一天剛對妾提過元豐公主早夭的內幕,說是這位棄君持噬心丹毒殺公主。噬心丹并非常見毒藥,且癥狀明顯,不宜暗中下手,可竟然頻頻使用在宮內,其中必有蹊蹺?!?/br> 指揮使陷入沉思,隨著一陣衣物窸窣,寬厚的人影落至七遲脊背上,嘆息自上而下砸在七遲耳畔,“先起來吧,總是掛念這掛念那,你何時掛念掛念自己?” “妾不為名利,只為本心,這怎么不叫掛念自己?”,七遲站起身,沖面前兩鬢灰白、鳳眼生威的女人微微一笑,很快她的笑意隱入眉眼凹陷的陰影之中,變得沉重晦澀,“妾得到情報,噬心丹最重要的一味原料生自顥州恐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產地?!?/br> “你說,顥、州?!?,指揮使反射性觸摸右手的扳指,一字一頓,仿佛詞語有著千斤重擔的威力,“看來這件事你非插一腳不可 七遲斬釘截鐵,“是?!?/br> 指揮使背過手,走向中央的石桌,羽林營作為京中最重要的軍事重地,建材以花崗巖為主,除了練兵用的馬場,放眼望去一切冷冰。她掀袍坐下,拍了拍身邊的臺面,“坐,說說你想做什么?!?/br> 七遲將指揮使遞來的清酒一飲而盡,依言坐下,“宮正司今日抓走了長門宮東室的一位棄君,希望指揮使下發一道秘密文書,讓她們放人回去?!?/br> “羽林禁軍從不干涉宮闈罰令?!?/br> “但飛魚令可以?!?,七遲頗為無賴地沖指揮使伸了下手,“眾所皆知宮正司只進不出,妾尚未查明給東室棄君提供藥方的醫師,若線索斷在這里,怕是再難找到新的突破口了?!?/br> 指揮室從鼻孔里嗤出一聲氣,鐵灰色眼仁直勾勾鎖定七遲,滲出尸山血海里走出的森冷,“好大的口氣,竟然當著我的面要濫用飛魚令?!?/br> “怎么能說是濫用呢?”,七遲正色道,“華清宮一事已不再止于后宮陰私,噬心丹兩次現身,一次奪走了公主的命,一次明目張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發生,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誰也不敢賭?!?/br> 指揮室斜睨七遲,“既然如此嚴重,何不將情報上遞陛下,請陛下定奪?” 七遲道,“事情尚未明朗,我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服陛下,目前迫在眉睫的就是找到東室聯絡的醫師?!?/br> 指揮使幽幽嘆息,“你打小就是孩子里最尖牙利齒的一個,長大后有了主意就更不得了了。早知今日,當初何不向陛下表個認錯的態,我們都知道那件事不是你的本意,只要你肯遞一個臺階就解決了。姜七遲還是那個人人愛慕的羽林郎,何苦轉牛角尖,把自己龜縮長門宮一隅,寸步難行?!?/br> 七遲斂去笑容,素來溫和的面孔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冷硬,幾乎要與羽林營的石墻融為一體,令人驚詫地發覺這人原本的五官自帶的壓迫感。 “可事實就是如此,我親手殺了兄長,鐵證如山?!?/br> 飛雪迷眼,遠處練兵場兵刃相交的振鳴回響千轉,統治著一切,好像紅塵萬丈原本只是一塊白幕,被這源源不絕的金屬聲撕裂成數以千計的碎片。 “罷了?!?,指揮使揉了揉太陽xue,她今天用盡了一年份的嘆氣,“回去準備接人吧?!?/br> “多謝指揮使?!?/br> 七遲自然知道指揮使短短一句背后需要多少精力周轉,即刻真情實意地感謝,她下意識并膝立正欲行最正式的軍禮,右手卻在腰間摸了個空。無所適從的手在空中倔強地繞了一個半圈,最后搭上后腦勺抓了抓?!翱?,那不打擾指揮使了,妾先告辭?!?/br> 女人目送七遲離開,揚聲說道,“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這里都是你的庇護所?!?/br> 七遲背對指揮使寂寥地淺笑,隨著笑容回歸臉上回復了一絲血色,她停在墻角邊,鄭重地回望身后,遲鈍地意識到對方鬢角又增了幾片白霜。 “我怎么會忘呢?”,她很輕柔很輕柔地回道,“大孃孃,在羽林軍的日子是遲至死都不會忘記的時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