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11節
自從得知陳夫子那兒不讓書童進入后,何似飛就沒跟高成安提過他要讀書認字的事情。而起初幾日高成安還會在午間何似飛給自己送飯時,目露愧疚之色——后來就漸漸轉為無奈。等到現在,七、八天一過,高成安眼中的無奈也沒了,成了一派稀松平常。 這日半下午,高成安正在臥房小憩,小院兒大門陡然被人拍響。陳云尚應當也在自己房間睡覺,陳竹手上捻著針線正不知道縫什么,何似飛立刻放下手上雕刻的活計,跑出去開門。 他先是透過門縫望了一眼,見外面站著一位人高馬大的漢子,聲音敦實,帶著土里刨食的農戶特有的大嗓門——畢竟在地里干活時,大家各自負責一塊兒地方,不大聲喊旁人壓根聽不到。 這男人喊:“高家少爺,何家大郎,家里有人沒?老家來信了!” 何似飛一眼就認出這男人,正是上河村趕牛車的李四叔。 他趕緊拉開門,請李四叔進來,目光里帶著明顯的欣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便有‘他鄉遇故知’,即便這縣城算不了‘他鄉’,但能碰到村里的熟人,何似飛自然是開心的。 “李四叔,快進來。你怎么來縣城了?” “我堂哥家的小兒‘發擺子’,鎮上的大夫說治不了,但他說他師父在縣城開醫館,興許能治。我堂哥家生了三個哥兒倆女娃,就這一個兒子,怎么說都得來縣城治病。這不,就用我的牛車拉來了。正好何老太太要送信,我這邊有牛車,腳程快,便順路一送?!崩罾纤膸拙湓挵咽虑榻淮宄?,說,“幾天不見,大郎看起來比以前穩重了?!?/br> 何似飛知道‘發擺子’這種病,發病時人會無意識跌倒在地、四肢抽搐,常常伴隨口吐白沫和小便失禁。一般情況下倒無性命之憂。 他雖對村子的事情不上心,但關系較為親近之人的事情還是知曉的,李四叔那邊的親戚他也略有耳聞。對方的那位侄子好像是比他大四歲左右,最近到了該議親的年紀,因為這個病,很難說親,這才急著來看病。 何似飛見李四叔不進來,又請了一遍,說:“李四叔,先進來喝點水吧?!?/br> 李老四連連擺手:“不了不了,我大侄子還在醫館,趁他睡覺,我來給高少爺和你送封信,送到了就走?!闭f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交給何似飛,“這是牧高鎮的何老太太給高少爺的信,里面有兩句是何叔特意寫給你的,我只知道大意是叮囑你在鎮上不要怕花錢,吃飽穿暖,跟在高少爺身后伶俐一點,勤快些?!?/br> 何似飛捏著信封,只感覺胸腔泛起一股溫暖的熱流,好像能看到他那大字不識一個、只能靠耕種賺錢的爺爺和奶奶是怎么對村里那位筆者言說,然后讓對方寫下那幾句叮嚀的。 李老四看著小小年紀的何似飛,嘆了口氣,拍了拍何似飛瘦削的肩頭,說:“大郎,好好學,你爺爺奶奶都不容易?!?/br> 就在這時,何似飛身后的院子里傳來一陣動靜,好像是陳竹見他開門開了那么久,出來看看。李老四還想說些什么,同樣聽到院子里的聲音,立刻住了嘴,重重的在何似飛肩頭一按,說:“大郎,我走了,村里的事情你別擔心,何叔和何嬸身邊有我嘞?!?/br> 李老四正當壯年,常年下地耕種、趕牛車,滿掌心的老繭,這一按好像有囑咐萬千,都在沉默中傳遞。 李老四并沒說何叔和何嬸為什么不單獨給何似飛寄信,而是只是何老太太給高成安的信箋中添了幾句話,但身為穿越人士的何似飛知道其中深意——他才剛跟在高成安身邊不久,如果家里單獨給自己寄信,很有可能會惹得高成安多想。 畢竟何似飛與高成安除了是表兄弟外,還是書童和少爺的關系。 在這個尊卑分明的時代里,書童即下人,其一言一行都要受到主人家約束與管治。家里單獨寄信這種事,在高成安與何似飛沒有熟識起來前,還是不能做的。 陳竹繞過影壁,只看到何似飛正在關門。他有些奇怪:“剛敲門的人呢?” “走了,”何似飛言簡意賅,“他是何老太太托著給少爺送信的,在鎮上應當還有急事,便不進來了?!?/br> “哦哦?!标愔駪?,跟何似飛一同往院子里走。 見主屋里依然靜悄悄的,估摸著兩位少爺還沒醒,何似飛便沒有前去打擾,而是將信拿著,先回自己屋去將雕刻好的木件兒一一檢查,確認其上沒有毛邊和豁口,這才將其用包袱裹起來,打算一會兒去趟木雕店。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高成安的房里傳來一陣窸窣的動靜,他推開窗,朝著何似飛這邊說:“似飛,給我打盆水來?!?/br> 何似飛立刻打了水過去,他站在高成安身邊,等他洗好臉,把那封信遞過去:“少爺,這是老太太給你的書信?!?/br> 高成安眸光滿是欣喜,立刻擦臉擦手,接過信,極為熟練的扯開火漆,打開看了起來。 信上并無多少字,高成安一會兒就看完一頁,及看至第二頁中斷,他突然頓住目光,緩了緩,視線落在何似飛身上。 何似飛似有不解:“少爺?” 高成安說:“還有一段,是你家祖母祖母,托人寫給你的。思及你你不識字,我給你念罷?!?/br> 他念的跟方才李四叔說得并無出入,無非是叮囑他就算天熱了,也別急著減衣,當心著涼,再然后就是別在吃食上吝惜銀子,說他們倆骨頭還健朗著,能耕地賺錢呢。 至于最后那段叮囑他好好當書童,辦事麻利些的話,高成安并未說出。要么是少年人念及血緣關系,不好意思開口;要么就是何似飛這些時日來表現不錯,高成安對他甚是滿意。 不同于陳竹那樣是給陳云尚當通房的,陳云尚除了給陳竹提供吃住外,每月還給他四百文的飯錢。而何似飛只是單純的書童,此行目的之一還要學念書認字,因此,當初兩家人說的時候,便并沒有要求高家給何似飛出吃飯的銀子。只讓他好好跟在高成安身邊伺候,伙食費自己掏。 念完這一段,高成安不可避免的又想到奶奶的叮囑:“成安啊,似飛是奶奶娘家哥哥唯一的孫兒,他年紀還小,有些事做得不好了你稍稍照顧他些。還有,這兩年最好教他多認些字,以后回村才好說親。不然他這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的,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下嫁嘞?!?/br> 在這傳統的農耕時代,一個男人生下來就得為吃飽穿暖以及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努力。姑娘和哥兒得十一二歲就開始相看親家,男孩又何嘗不是? 況且,越小的地方越不好說親,畢竟大家伙兒的家底都沒什么好藏的——一樣的窮。這時候就得拼男孩本人有沒有本事了。 何似飛自從八歲那年在洪水中被人救下來,身體就不大健壯,隔三差五會生個小病。這些小的風寒在何似飛看來其實不是事兒,畢竟從后世醫學的角度來說,小孩每年生一兩場風寒,有助于刺激免疫系統發育,等到年紀大了才不會害其他大病。 但在這個時代的村民看來,何似飛這樣就是典型的‘弱’。再加上他家里沒有親兄弟幫襯,一般人不會愿意把女兒嫁給何似飛。他們看中的都是類似于李老四這樣身體強壯的種田好手。 高成安捏著信,目光在何似飛身上逡巡一圈,見他骨架著實瘦削,說:“似飛,讓你來縣城讀書認字的事情……這,陳夫子確實講得很好,但……他又確實嚴苛,書童不能到場旁聽……” 他到底年少,做不到將答應過的事情輕輕揭過,跟何似飛訴說事實:“我準備后年下場考院試,留給我溫書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因此,讓我教你也著實不大可能?!?/br> 到底是他奶奶把事情想的簡單了,以為縣城的夫子也跟鎮上的一樣,能讓少爺們在屋里讀書,書童在院子里靜候。 哪想到……哎。 何似飛完全能明白高成安的為難,但以他雁過拔毛、精于算計的風格,不可能說出‘表哥,無礙,我跟在你身邊當書童就好’這種妥帖的、讓主人家心寬的話語。 何似飛知道,自己如果這么說,是可以讓高成安對自己更加親近。 ——但何似飛最終的目的是賺錢、讀書。 為此,何似飛要高成安愧疚,哪怕只是稍微愧疚一點。這樣他才能獲得比普通書童更多的自由,外出賺些銀子。 高成安看著面前瘦削的,只有臉上稍微有點嬰兒肥的少年。見他正垂著頭,不敢跟自己對視,似乎因為他沒機會讀書認字,辜負了家中努力種田的爺爺奶奶的期待而頗為傷心。高成安心陡然軟了下來,但高成安自己要有解決的辦法,就不會在這八天里什么都不做了。 他只能生硬地轉移話題:“似飛,這幾日你對縣城也熟悉了,今兒個下午沒什么事,你不若自己出門逛一逛,散散心?!?/br> 除了這個他也沒有其他能補償何似飛的了。 何似飛眼睛一亮,但他正低著頭,高成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擺擺手讓他出去自己玩吧。 陳竹見是高成安老家來信,估摸著應該會稍微提起一些何似飛的事情——他覺得高成安少爺興許會跟何似飛討論一番他讀書認字的事情,畢竟何似飛以后還要回老家娶媳婦兒的。 不一會兒,陳竹見何似飛低著頭出來,似乎有些難過。想必念書這件事應該沒有妥帖的解決辦法。陳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錠壓箱底的銅錢串…… 何似飛回到自己屋內,將此前收拾好的布巾拎起,就要出門一趟。 陳竹才把錢拿出來,就看到何似飛帶著個小包袱,徑直朝門口走去。 第18章 陳竹倒沒往何似飛‘離家出走’這方面想,畢竟何似飛拎的包袱那么小,看起來也極輕,不像能裝行李的樣子。 但他從小在家里就照顧自己的弟弟meimei,外加何似飛眉目漂亮,陳竹一直以來都把他當弟弟照顧。這會兒便下意識要追上去。 結果陳云尚這個點也醒了,瞧著他準備出去,叫?。骸瓣愔?,半下午的,正熱著,你要干什么去?” 陳竹自然不敢說他想去看看何似飛怎么了。 他靈機一動,說:“我準備給您打水洗臉?!?/br> 陳云尚剛睡醒,站在窗邊,只著中衣——反正這院子里三個少年,唯一一個陳竹是哥兒,還是他的人,自然不用顧忌。 他從不懷疑陳竹對自己撒謊,道:“好,你去水井打水罷,缸里的水定然都被太陽曬熱了,洗臉了人也不清醒?!?/br> 陳竹連忙答應。 等他拎著水桶出門,已經不見何似飛人影。陳竹在附近的幾個岔路口都瞧了瞧,還是沒看見,只能作罷,給陳云尚打了冷水回去洗臉。 何似飛自從知道陳夫子那兒不能旁聽后,其實從來就沒想過從高成安這里再去獲得什么學習途徑。他這個人從小在末世長大,經歷了各種‘別人明明答應的好好的,最后卻改口’的事情,對此早已習慣。 不過,何似飛并不是習慣了失望,而是習慣了靠自己。 他相信事在人為,他自己有手有腳,會雕刻,還會認些字,他先賺些銀子,然后再慢慢找念書的機遇。 何似飛剛才之所以不說寬慰高成安的話,就是因為他想要自己出門一趟。雖說他可以去找高成安告假,但說個‘告假逛街’,感覺怎么聽怎么不靠譜。 而如果不要高成安準許的話,何似飛只能在高成安早晨讀書的時候再去逛街買東西,但那就得等到明日早上了。 何似飛今日下午才將十二生肖雕刻好,自然是想早點賣出——在這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做生意,想要賺錢,就得打個‘時間差’,越早越好。 他腳步不停的朝著記憶里那家木雕店走去。 不同于上一次來得時候冷冷清清,今兒個木雕店里幾乎擠滿了人,何似飛站在門口,抬目一掃,看到一大半都穿的是綾羅綢緞。 何似飛腦袋里反應出七個字——有地位的有錢人。 定然不是普通商賈。 畢竟本朝律法,商賈之輩不得穿綾羅綢緞。 小二已經忙得腳不沾地,然而找他詢問價格的顧客還是一個接一個。小二說得口干舌燥,恨不得一個人切成八個來用。 何似飛心里慶幸自己來得早,不然等到明兒個,這些‘有錢人’們指不定都買到了心儀的木雕,打道回府了。 一位站在柜臺后,穿著看起來比小二好不少,但卻沒達到‘綢緞’地步的男人瞅著門口的何似飛,招呼他:“小公子進來可是找人的?” 掌柜的瞧見何似飛就有點頭疼,心說里面這些客人們為了買木雕連娃娃都不帶了,沒看到小娃娃這一臉茫然的在人群里找爹么? 前些時間芒種,載客的船夫基本上都得幫著家里收稻子,最近他們才得了空閑,開船在幾個縣城間載客。 這不,外地來的‘有錢人’立馬就增多了。 何似飛覺得跟自己說話的這位應該比小二高一個等級,很可能是掌柜。他瞇了瞇眼睛,如果是掌柜的話,那就是能主事的了。 他將懷里的木雕護在身前,走到柜臺前,踮起腳尖,壓低了聲音:“老爺,我家長輩讓我來做生意,敢問您是掌柜的嗎?” 掌柜:“做生意???” 他雖然驚訝無比,卻同樣壓低了聲音,畢竟不能驚擾到自己店里的客人。 何似飛將懷里的包袱往木柜上一放,悄悄打開一個角,拿給他自己最開始雕刻的那只小松鼠。 那只是一個半鏤空的雕刻,松樹憨態可掬,松子兒鏤空一部分,看起來為這個小木雕增添了幾分趣味。 何似飛并不擔心掌柜的會將此物據為己有,倒不是他相信掌柜的人品,是因為他在所有自己雕刻出來的木雕的隱秘部位,都刻了一道翅膀的形狀,不仔細盯緊了尋找,是看不到的。 到時候就算掌柜的起了貪念,何似飛也有把握能找回場子。 當然,這只是最壞的設想,何似飛還是想要順順利利賺錢的。 他之所以來找木雕店合作,而不是自己私下里兜售——雖說自己兜售,無中間商賺差價,可能拿到手的銀子更多。但何似飛覺得那樣太麻煩。 一來自己要擺個攤位,不斷應付往來顧客,如果遇到難纏的,那更糟心;二則是他如果自己擺攤,那不明擺著是搶木雕店的生意嘛!老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木雕店聲名在外,絕對是‘地頭蛇’一般的存在,何似飛連‘強龍’都不是,更不敢在人家的地盤上造次。 因此,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尋求合作。 何似飛交談時多了個心眼兒,并沒有說自己雕刻的,而是提到了自家長輩。那意思就是說,自己在這縣城也是有點點‘后臺’的,希望掌柜的不要拿他當軟柿子捏。 掌柜的剛還一頭的霧水,不知道這小少年來跟他做什么生意——要買木雕的話找小二,他在這里不過是鎮場子的。 可當他一拿到這指腹大小的木雕,便立刻正色起來。 原來這少年說的做生意不是買,而是賣! 掌柜開木雕店多年了,雖說自己雕工不好,但在他手上經手的木雕可不少。自詡眼力、鑒賞能力都是超越常人的??杉幢闶撬?,都很少見到雕工這么流暢、自然、不落俗套的小件兒木雕了。他們店里的精品木雕當然也有達到這個程度的,但那都是他堂弟雕刻不知道多少廢件兒,才能‘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一件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