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打量眼前的武成，面上浮現一絲嘲弄的笑意，慢慢說道：“何曉慧入職新公司的時間不到兩個月，這個月恰好過生日，是一個和新同事拉近關系的好機會，所以她提前做了許多曲奇餅干，作為聚會結束后送給同事的小禮物，我在她家的烤箱里也見到了一些餅干渣，還有堅果、巧克力、抹茶粉這些東西……武成，你收到的餅干是什么口味的？”

    武成垂著頭，含糊回道：“不記得了……”

    “這才剛過幾天，就不記得了？”瞿明琮道，“我剛才問你味道是不是不錯，你點頭了?！?/br>
    “我只嘗了一小塊，當時覺得味道不錯，現在隔了幾天，已經不記得了?！蔽涑陕掏痰慕忉?，“我不愛吃這類零食?！?/br>
    “哦？”瞿明琮問，“那剩下的餅干呢？在哪里？”

    武成遲疑了一會兒，簡短回答：“扔了?！?/br>
    “扔了？”瞿明琮面上并不驚訝，像是早已料到，“只嘗了一小塊，為什么扔掉？就算自己不愛吃，也是朋友的禮物，可以送給別人吃，沒必要扔掉吧？”

    武成沒說話。

    瞿明琮問他：“你扔哪兒了？”

    武成搖頭，“……記不清了?！?/br>
    瞿明琮笑了笑，“這就奇怪了，問你餅干什么味道，你記不清，問你把餅干扔哪兒了，你也記不清?！?/br>
    武成抿了抿嘴唇，慢慢的抬眼看過來，“我隨手扔路邊了……扔餅干，又不犯法，我想扔哪兒，就扔哪兒?！?/br>
    這一刻，瞿明琮終于從對方憨厚的眼神中，看到了暗藏其中的兇惡。

    第112章 我不恨你

    憨厚也好，兇惡也罷，都改變不了他即將蹲監獄的事實。

    而自己在這里多費一些口舌，只是為了讓案情報告書呈現得更漂亮一點。

    瞿明琮收回目光，平靜的說道：“那天晚上你送完何曉慧之后，決心要殺掉佟原，你知道傘柄部分拔出后里面是一把刀,可以作為兇器，但和正規的刀具相比，傘柄拔出來更像玩具，而且沒有開刃，你不確定這是否會影響你的殺人計劃，所以你需要一個試驗品來幫你試試刀?！?/br>
    武成靜靜注視他,目光幽沉。

    瞿明琮說：“可是你用什么做試驗呢？你在空蕩蕩的停車場里,身邊除了水泥墻就只剩下車,你想試試沒開刃的刀能不能割開皮膚，但如果留下你的皮膚組織，豈不是自動招供？車里的真皮座椅倒是個合適的替代品，但如果留下割痕，很容易被人注意，你在車上幾乎沒有個人物品，全是佟原或者其他同事的物品，無論哪一件出現問題，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這時你看到了何曉慧送你的餅干……”

    武成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一動不動，仿佛凝固成雕塑。

    “餅干有一定硬度，再加上外面的包裝紙、包裝袋增加了韌性,很適合用來測試刀的鋒利程度?！宾拿麋粗?淡淡說道,“最重要的是,你非常厭惡那袋餅干，把刀刺進餅干袋的那個瞬間，你殺掉了你心里的厭惡?！?/br>
    武成緩緩張開嘴,這一刻，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隨后他又遲疑了……

    他閉上嘴，再次垂下頭，拒絕與瞿明琮交流。

    盡管仍舊一言不發，但所有人都明顯感覺到，比起一開始的層層防護與抵抗，此刻他的沉默里更多是一種放棄。

    放棄為自己辯護。

    瞿明琮低聲嘆了口氣，問他：“武成，到底為什么？你一面說何曉慧是你的朋友，一面又這樣恨她?！?/br>
    身旁的警員已經不抱希望了，對瞿明琮說：“要不算了，這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再怎么問也不會認罪的?！?/br>
    瞿明琮目光沉沉看著對面的男人，良久，點了一下頭，不再問了。

    無論武成心里的想法究竟是什么,這件事已成定局，他會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代價。

    外面進來兩名警員，為武成解開手銬，將他帶出訊問室。

    走廊上傳來急促的奔跑聲。

    何曉慧從監控室里追出來，顧不上四周異樣的目光，大聲喊道：“等一下！武成！等一下?。?！”

    孫秉新、鄒凱、王為等人也陸續走出監控室，在后面跟著她。

    負責押送武成的警員見領導沒有阻攔的意思，也停下了腳步。

    何曉慧氣喘吁吁，停在距離武成兩三米的位置，便不敢再上前了。

    她在監控室里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武成殺人了，這樣一個殺人犯，她是萬萬不敢靠近的，可是有些話，再不問出口的話她會更加痛苦。

    “為什么……”她扶著膝蓋喘氣，大聲質問武成，“為什么要殺佟原？為什么要害我？！為什么?。。?！”

    武成木然的面孔在這時變得生動起來，但他流露出的神情說不出是喜悅或感動，也不像愛慕或憎恨，那是一種很古怪的表情，就好像……他眼前的何曉慧是臺電視機，而電視機里正在上演他喜歡的節目，因此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

    武成就這么看著何曉慧發怒，看了一會兒，他回答：“因為你拒絕了我?！?/br>
    “什……什么？”何曉慧睜大了眼睛，“你在胡說什么……我，我是拒絕過你沒錯，但我又不是唯一拒絕你的人！我在認識你之前，你就已經被人拒絕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前不久你還剛剛相親失敗，你怎么能因為我拒絕你，就遷怒我？！就想害我?。?！”

    何曉慧在憤怒中忘記了對殺人犯的恐懼，忍不住走近幾步，一聲聲數著他的罪行：“你殺了人！還把兇器送到我手里，讓警察懷疑我！你怎么這么惡毒？！……你，你是不是只會欺軟怕硬？！你這個混蛋！別的女人貶低你，瞧不起你，是我安慰你！鼓勵你！我把你當朋友，送你親手做的餅干！你就這樣回報我？！武成你簡直狼心狗肺！”

    武成一直目不轉睛盯著何曉慧，像在看一出滑稽劇，聽到她提起餅干，嘴角輕微咧開，笑了下。

    他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連表情也少得可憐，突然這么一笑，哪怕笑容很淺，也讓何曉慧不由得心里一慌，怔怔站在原地。

    “小慧，我不是傻子?！蔽涑尚χ此?，“你的生日聚會沒想過邀請我，打電話找我送你回家，是臨時決定的，所以那袋餅干不是為我準備的，可能是你哪個同事沒來，餅干多出來一份，你一直喊著要減肥，所以餅干帶回家也不能吃，不如給了我還人情，你覺得一袋餅干可以抵消我送你這趟的車費，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br>
    “你……你……”何曉慧呆愣愣的，有些難以置信，“就因為那袋餅干……你，覺得受傷了？你……恨我？”

    “恨？沒有，”武成搖頭，“小慧，我不恨你?！?/br>
    “你不恨我，為什么要這樣對莪？”何曉慧喃喃，“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以前確實是，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蔽涑沙α诵?，“直到你來香海工作，我去火車站接你，我們在現實中第一次見面，之后我再想約你出來，你每次不是推脫在忙工作，就是在忙著結交新朋友，從那之后，我們就不是朋友了?！?/br>
    何曉慧張了張嘴：“可是我……”

    “其實你心里也很清楚，”武成打斷她，低聲道，“雖然你嘴上總說我們是朋友，但一直擔心我纏上你，所以無時無刻不在設法疏遠我，只有當你……當你被同事和朋友排擠在交際圈之外時，你才會想起我，在我這里尋求那點兒稀缺的歸屬感，接著又會后悔，后悔聯系我?！?/br>
    何曉慧臉色漸漸變白，看著武成，說不出話來。

    武成像是無所謂，聳了聳肩，說：“你就是這么一個女人，虛榮，膚淺，自卑，愚蠢，患得患失，活在自我幻想中不肯接受現實，時不時拿我當垃圾桶處理一下情緒垃圾，所以……我不恨你，我只是，覺得你惡心?！?/br>
    第113章 原來我也是一樣的

    武成看著何曉慧，再次重復那句話：“你真的很惡心，令人作嘔?！?/br>
    何曉慧的臉色愈發蒼白，眼眶也發紅，不知道是因為難堪還是傷心，她覺得自己不能任由對方繼續罵下去，而且……而且應該回擊，可是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你…………”何曉慧的聲音在顫抖，眼睛眨了眨，不爭氣的泛起霧氣，“……你就，這么討厭我？”

    “嗯，很討厭?！蔽涑纱瓜卵酆?，“如同你不滿意我的長相，我也一樣，從見到你第一眼，就覺得討厭，臃腫的體形，大餅似的臉，頭發永遠油膩膩像沒有洗過，粉底總是抹得像墻灰，自以為時尚卻不知道絲襪把你的腿勒得像漲開的臘腸，跟風做的指甲也很土……你在網上說自己只是微胖，我以為會是個微胖的元氣女孩，但你出現在我面前，就像直接從豬rou廠里走出來一樣?！?/br>
    何曉慧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幾乎無地自容。

    她用力咬住下唇，好一會兒，紅著眼眶說：“可你當時……沒有表現出來，你說要和我做朋友?！?/br>
    “對，”武成點頭，“因為我只要一想到，這個人對我抱有好感，可以容忍我的丑陋和懦弱，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覺得，哪怕你那么丑，那么胖，我都能接受?！?/br>
    武成頓了頓，嘴角微微揚起，自嘲的一笑。

    “可我沒想到，那么丑，那么胖的你，卻拒絕了我……”他的眼眶也紅了，悲傷的看著何曉慧，低聲說，“小慧，你明白那種感覺嗎？就好像……你在路邊遇到一條又臟又臭的落水狗，你已經做好準備收留它了，它卻對你流露出嫌惡的目光，呵，竟然被一條不如自己的狗嫌棄?！?/br>
    何曉慧終于再也忍不住，她抬起手臂抱住自己，控制住發顫的身體，用力搖頭：“我不是落水狗！你才是！……不，你是狼，對，你是咬死東郭先生的狼！你狼心狗肺！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武成嘲諷的笑道，“終于說出心里話了啊……你一直這么想的，對嗎？把你和我交朋友這件事，當做一種恩典，一種賞賜。以前在網上聊天，你說自己很擔心城里人的勢利眼，說追星圈子里有太多愛慕虛榮的女孩，還叫自己最看不慣以貌取人的人……但其實，你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別？”

    “我沒有！我沒有！……”何曉慧大喊著，一遍遍的反駁，卻悲哀的發現自己竟找不出一件事能夠解釋自己真的沒有。

    武成看著她陷入詞窮，他的眼角竟滑落淚水。

    周圍所有人見狀都心驚，一個冷血的殺人犯，竟然流淚了？這是怎么了？！

    何曉慧也哭，是被道破自己內心窘迫到極點的嚎啕大哭，可武成的流淚卻讓人難以理解。

    他靜靜注視眼前的何曉慧，低聲說：“如果你再瘦一點，或者再美一點，我也許不至于此……說到底，原來我也是一樣的膚淺?！?/br>
    武成笑了一下。

    這么哭過，笑過之后，他的臉上恢復了最初的麻木與冷漠，轉過身，跟隨押送的警員一起走了。

    何曉慧看著他離開，終于泣不成聲，腦海中回想起以前在網上聊天時的快樂情景，在剝離外貌與身份這些外界因素之后，只談愛好與理想是多么快樂，可是后來一切都變了……

    她失去了一個朋友，而她現在才知道。

    瞿明琮也感到唏噓，為武成最后一句話而唏噓，因為他說“也許不至于此”。

    如果何曉慧和其他女人一樣漂亮時尚，那么就算她拒絕武成，也許武成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但偏偏不一樣，于是他在沖動下聽從了魔鬼的召喚，犯下大錯。

    那邊的王為幾步湊過來，好奇的問：“他最后為什么哭了？是鱷魚的眼淚嗎？這一段我回去剪視頻的時候一定要記下來，鱷魚的眼淚！偽善的象征！”

    瞿明琮無奈的看他一眼，“什么鱷魚的眼淚？你沒明白，他是覺得自己可悲?！?/br>
    “不管可不可悲，他都要付出代價?！编u凱也走過來，語氣不悅，“估計是飯吃得太飽才會沒事找事，這么忠厚老實的長相，別人想長都長不出來，他還滿嘴嫌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br>
    瞿明琮扶額，“……這都什么跟什么?！?/br>
    “難道不是？！”鄒凱瞪眼睛，“長相是父母給的，嫌丑可以努力賺錢整容！身材胖可以減肥，頭禿可以戴假發，有那么多補救措施，可悲什么？！有什么可悲的？！無病呻吟！矯情！”

    瞿明琮覺得鄒凱完全會錯了意，武成說的可悲明顯是指自己因為對外貌的計較而失去了精神上的摯友，但是看鄒凱這么激動，他覺得自己還是閉嘴比較好。

    孫秉新滿面笑容的說道：“聽說你明天就要回青江了，正好案子也結束了，晚上一起吃個飯吧？也讓我補一下地主之誼?！?/br>
    提到吃飯，確實感覺有點餓了，瞿明琮沒有跟孫秉新客氣，笑著答應了。

    晚上，幾人相聚在香海市一家有名的烤rou店里，喝酒，吃rou，聊天。

    警方的通報也在這天晚上發布了。

    通報沒提何曉慧，只說殺害佟原的人是司機武某，證據確鑿，已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這是孫秉新對何曉慧最后的保護，至于網上有關何曉慧勒索的言論，他也愛莫能助了。

    唯有時間能夠平復。

    幾個男人聊了一會兒警方通報的內容，接著喝酒，王為多喝了幾杯，漸漸變得聒噪。

    他端著酒杯，把話題扯到瞿明琮身上，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網戀這玩意兒……就得速戰速決，不能拖……你壓根不知道網線那頭是個啥玩意兒，照片能p得面目全非，視頻也能一鍵換頭！所以一定要見面啊，見面……萬一是個丑的，趕緊跑！”

    孫秉新和鄒凱仰頭大笑。

    鄒凱喝紅了臉，指著王為笑罵：“你小子，也以貌取人！”

    “誰不以貌取人？??？！”王為挺起胸膛，理直氣壯，“你們誰不以貌取人？！你？還是你？……”

    他挨個指過來，最后指著瞿明琮的鼻子，“就說你，如果小喬是個二百斤的大胖子，滿臉油光，還有個大禿頭，你能接受？”

    鄒凱拍桌子，“對！你說！你接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