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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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再次沉默片刻。 郝處俊便直接問道:“太子殿下,您覺得姜相,更似哪一個呢?”雖然是問句,但顯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著案上摞著的許多奏疏,輕聲道:“父皇一貫信重姜相,曾數次與我道姜相清慎明著?!?/br> 郝處俊深嘆道:“姜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親御朝堂之時,姜相自然如此。我從前在外為官,也多聞姜相無家族子嗣,故為人清正,一心為公?!?/br> “但殿下,人是會變的?!?/br> “先帝年間,長孫太尉哪怕一人擔三省,亦是肱骨良臣,從未有過逾越攬權之心?!?/br> “不然以先帝之圣明,也不會放心托付社稷?!?/br> “可時移世易,后來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長孫太尉不但攬權,更有干涉儲位之心?!?/br> “殿下,姜相來日若覺殿下不倚重于她,是否也會升起此心?” “聽聞周王與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喚之?!?/br> 郝處俊行禮道:“殿下,或許姜相此時并無此心。然千里之堤潰于蟻xue,蔓草之生,起于微種?!?/br> “殷鑒未遠,當防微杜漸,以絕其源!”! 第197章 皇帝失望 “郝處俊,李義琰?!?/br> 太史局內,姜沃說完這兩個名字后,李淳風很快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br> 姜沃含笑:確實。 郝處俊的履歷人盡皆知,那是‘風骨錚錚’‘不畏強權?!?/br> 李義琰也差不多:他本人其實是出自隴西望族,打小自然也是高樓廣廈錦衣玉食的。 但他為官后又特別注重營造清廉名聲,住了個窄小破舊連堂屋(相當于客廳)都沒有房舍,以至于每個去家中拜訪的官員都要感慨:李侍郎位至三省重臣,卻不崇高舍,真是好品行! 跟郝處俊一樣,又是一個搢紳(士族)義之。 故而如郝處俊、李義琰這種人,他們怎么能不擁護太子?他們本身就是完全符合‘標準’的官員。 自然會跟太子這個克己復禮,重視官員‘風骨氣節’,又不剛愎自用‘善聽諫言’的繼承人站在一起。 權力之爭哪有什么絕對的對錯,只有立場。 姜沃跟李淳風又聊起了李義琰的破房子,然后忍不住笑道:“師父不知道,為此,李義琰可把王中書令得罪的不輕!” 王神玉那是什么人生觀價值觀,簡直是官可無血可流,生活質量不能丟。李義琰現在是什么官?正好是中書侍郎,是王神玉副手之一。 這是襯托誰呢? “看到他就煩?!边@是王神玉年前來修剪山茶花時對姜沃說的話:“他若是真的家貧也算了——聽說其族弟以他房無堂屋,還給他送過一批良木讓他建一個。然而他只道‘身居高位,不居華宇’,把木材在外面放爛了也不肯蓋一間堂屋?!?/br> “既如此,還要屋子做什么?朝廷要員夜宿雪地豈不是更顯得清廉?” 然后跟姜沃抱怨道:“東宮監國,要熟知三省六部各署衙庶務,往中書省塞人是應有之義?!?/br> “但能不能給我塞個正常人進來!” 王神玉一向是風雅的,難得有這么分明的不快,甚至暴躁情緒,可見跟李義琰多不對付。 姜沃報以十二萬分同情。 王神玉的心態簡直是這‘破班一天也不想上了’。但偏生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年邁,皇帝又不許王神玉致仕。 * 說來也巧,姜沃從太極宮回到大明宮后,剛好在官員出入宮門的‘千步道’上遇到了李義琰。 李義琰的官袍外頭只穿了一件,一眼看過去就很寒素甚至老舊的大衣裳。好一個清廉安貧官員。 “姜相?!崩盍x琰先行禮。 姜沃頷首還禮,就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準備走人。 然而李義琰卻道:“姜相請留步,下官有一言進于姜相?!?/br> 姜沃依舊往前走了兩步才駐足:“李侍郎說吧?!?/br> 她選了個風口位置,寒風呼嘯。 免得李義琰說太多話浪費她的時間。 姜沃抱著自己剛從師父處添過炭的手爐,又裹了裹厚厚的大氅,在風口上安然而站。 今日天寒徹骨,在風尖兒上更是如此。 李義琰原本真想長篇大論再引入主題,但叫這風一吹,準備好的客套話立刻吹沒了一半。 他抬眼見這位姜相依舊悠閑如云的神態,心中不由憤懣。 不過是善體圣意,竟然能以如此年紀如此身份,官至尚書左仆射?他們這些德行出眾的朝臣,竟然不如她?且她為李唐宰相,卻不鼎力支持東宮,竟然只依從皇后而行,簡直是沒有王法了! 真是越想越義憤填膺。 李義琰臉色難看,姜沃倒是沒太在意——她以為他是凍的。 而李義琰開口,正好也提起了他貧舊的家宅。 又感慨道:“姜相,其實我族弟后來曾送與我一批木材,只道如今朝上哪怕是七八品的官,都有高宇闊堂?!?/br> “然下官卻覺得,官位越高,越該謹慎約束自身,重視德行才好。否則處貴仕卻無令德,必受其殃?!?/br> “姜相覺得下官之見如何呢?” 他正說著,正好一陣風刮過,凍的他后半段話都有點結巴起來。 姜沃見李義琰凍的這樣,還要哆哆嗦嗦進行一些暗示,還要站在所謂‘道德制高點’上指點一下。 姜沃只有一個看法,也就如實說了。 她真誠道:“李侍郎,朝堂的休沐日還是挺多的——你有空就好好去看看病吧?!?/br> 之后就抱著手爐走了。 只留下李義琰在身后,不知道是氣的還是依舊是凍的,抖的更厲害了。 ** 兩日后,紫宸宮宣詔。 此時還在年節假中,故而宣詔的宦官,是至姜宅中宣的姜沃。 來的也是熟人,正是嚴承財。 姜沃莞爾:“怎么勞動嚴公公親自出來了?”嚴承財也跟著笑道:“請姜相,咱家什么時候都愿意自個兒來?!?/br> 兩人雖是玩笑,然見嚴承財親自出來壓車,姜沃便知,是媚娘急著要見她。 * 紫宸宮中,除媚娘立在窗前外,并無一人。 媚娘的臉上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她掌政多年,對情緒的掌控早已爐火純青,朝臣們很難辨出她真正的喜怒。正如王神玉評價的那般,皇后沉潛剛克。 但姜沃還是能感覺到的——媚娘心情不太好,或者說,很不好。 果然,媚娘冷道:“陛下還在呢,他們竟然先擔憂起,你會做長孫無忌來!” 兩人依舊在窗下對坐。 媚娘很直接,毫不掩飾她在東宮放了眼睛耳朵這件事:“前日,太子右庶子郝處俊,就你接任尚書左仆射之事,去與弘兒說了半日?!?/br> 她們雖未在下棋,但媚娘還是習慣性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盤上敲著。 手下習慣動作能幫媚娘整理思路。 她很快道:“若無意外,元宵后的大朝會,就該任你為尚書左仆射?!彼院绿幙〉热瞬胚@么急,年剛過完,就得去東宮跟前剖析朝局。 如今軍國大事,一委皇后。 而任命宰輔,就是大事,自然是皇后定奪。 東宮一脈也看得出,依著皇后,自然愿意姜相為尚書左仆射,這樣才好政令通行,權柄更牢固。 等皇后這道圣旨下了,就來不及了! 只有現在去令太子勸住陛下,才能阻止皇后。 媚娘道:“弘兒或許真會去陛下跟前說這一番話?!?/br> 姜沃拈起一枚白棋不語。 就見媚娘忽然將手中那枚黑色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再不掩飾內心驚濤駭浪一般的怒意:“他們這是逼著陛下在弘兒與你之間選一個?!?/br> 若說從前,皇帝只是覺得,姜沃這個宰相與東宮之間,稍有些誤會不合—— 但太子若是去皇帝跟前,懷疑姜相要做‘長孫無忌’,那就完全是對立了。 對立的宰相和太子。 皇帝要選哪一個。 “若太子真去回此話?!苯忠娒哪镆蚍讲艙舭负笳凭壎加行┌l紅的手,輕聲道:“陛下哪怕心中如明鏡,只怕也會選擇太子?!?/br> 這是皇帝的選擇。 與對錯無關。 縱觀歷史就可見,有不少皇帝在覺得繼承人仁弱,壓不住某些資歷深的臣子時,選擇都不會是換掉他的親兒子、親孫子,而是會選擇提前為繼承人殺掉這些老臣。 這便是疏不間親了。 不過…… 姜沃抬頭對媚娘笑了笑:“因為有jiejie在,陛下倒是無論如何不會殺我?!?/br> 說來,她擋在媚娘與東宮之間,而媚娘又何嘗不擋在她與皇帝之間呢—— 若沒有皇后能坐鎮朝堂,一個有實權的宰相跟太子十分對立(雖然是太子主動去對立的),皇帝哪怕痛心,估計也得除宰相保太子。 皇帝自己就經歷過權臣把持朝政的事情,他當然不愿意見兒子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