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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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話,筆墨尤重,讓人清楚窺見寫下這句話的人,有多少不甘,又有多少遺恨—— “恨不生于大唐開國時!與圣主雄才共建天下!” 姜沃合上了系統里指南: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看這本指南的后記。但這次給她的感觸比哪一次都深。 這不再只是一個前輩的故事。 李弘并不是合適的繼承人,更不是她想要輔佐的君王! 他反而會讓姜沃到此為止所做的一切付之東流。 ** 屋內安靜如許,姜沃再次將現狀冷靜地擺出來—— 她看的分明,除非李弘謀反,不然皇帝不會考慮換太子的。太子李弘再與皇帝不同,再讓他失望,那也是皇帝的嫡長子。除非李顯李旦忽然變異,出現了皇帝曾擔心過的‘先帝水準的文成武德’,皇帝或許會糾結一下舍長而立賢。 但目前看來……是不可能的。 兒子們如果都不如意,甚至讓他失望,那皇帝就會考慮長女嗎? 不,不會的。 姜沃比誰都清楚這個答案。 皇帝的腦海里,就沒有女兒能登基的概念。放到先帝一朝也是一樣:如果當時所有的嫡子都謀反,都失去了繼承權,那先帝也只會再選嫡孫、庶子,也不會考慮長樂公主等嫡出公主。 就像沒見過飛機,就根本不會有飛機這個概念一樣。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能放手至此,讓媚娘來代理政事。 他是不會想到媚娘登基的。哪怕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媚娘有權力欲,會握住權力,并且要爭相應的尊崇與地位。 可那又怎樣。 歷史上垂簾聽政的太后何止一個? 而太后若無權勢尊崇,如何幫助皇帝鎮壓朝堂? 因而皇帝一直默許媚娘的所有行為,哪怕是泰山封禪與他一同祭祀。 太子如今十四歲了,今年皇帝風疾發作卻依舊只將政事交給皇后,這本就是對太子的失望,對大唐未來的保障。 皇帝基本就是默許了皇后以后能夠做垂簾聽政的太后,如此朝堂才能按照他的政治規劃走下去。 因為皇帝心里,太后的權力,是一定會還給皇帝兒子的。 姜沃甚至苦中作樂想:如此看來,太子的存在也好,起碼占住東宮的位置。 * 姜沃邊想事情,手里邊無意識的撥動案上的卦盤。 這是袁天罡的屋子,案上自然多有卦盤、銅錢等物。 停下來時,恰好成一幅“乾乾”健行不息之卦。有險而無災。 姜沃伸手再次拂亂卦盤:是啊,皇帝不會選曜初。 但正因如此,被忽視的才是最安全的。才是最能默默積蓄力量的。 皇帝到底是皇帝,有著天子的心性——就像姜沃知道的史冊上的王勃,正是因為兩個皇子斗雞玩耍,而他寫了篇斗雞檄文,當今陛下就大怒,覺得他挑撥皇子們的關系,將其逐出京城。 玩樂事皇帝都如此忌諱,如何會由著一位宰相肆意教導非太子的皇子? 正因為曜初是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皇帝覺得她一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她想像平陽昭公主去做將軍,皇帝哪怕錯愕擔心,但沒準也會為了哄女兒而同意(然后給女兒配上無數的親衛,讓她去扮演一個將軍)。 因為他根本想不到,曜初有可能做皇帝。 尤其曜初又是meimei,哪怕真的展露出政治天賦,在皇帝心里,只怕也會跟媚娘一樣,正好輔佐性子軟的兒子(兄長)。 而姜沃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皇帝對太子失望下去,再失望下去。 他是個會在心里默默扣分的帝王。 姜沃想,這幾年她與皇帝走的也略遠了些,有些事稟于媚娘就不再稟給皇帝了。 這可不是天子近臣的好品德。 姜沃需得讓皇帝清楚地看到太子的樣子——您放心把皇權真正地交給太子嗎? 有句話說得好,豬隊友比敵人的殺傷力還大。 但反過來也成立。 姜沃覺得,自己真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讓帝后看見的夠多。 太子在長大,東宮屬臣只會越來越急躁,會想從更多方面來找出依據和力量,請皇后回到后宮去。 如果皇后不能再掌政事,皇帝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太子。 而姜沃,也要不斷地提醒皇帝——只有媚娘握住的皇權,才依舊是你心中的皇權。 直到最后。 ** 這一日,姜沃還并不太意外地見到了長樂公主。 長樂公主比皇帝年長八歲,比姜沃也要大幾歲,氣度端凝。 兩人在吏部尚書院中,坐在院中梧桐樹蔭下對坐喝茶。自打泰山封禪事與稷下學宮詩會兩事后,姜沃與諸位公主,都熟稔了不少。 其實原本姜沃最熟的是晉陽公主。 在公主年少時,兩人就保養之道談論過數次。 只是這些年晉陽公主行蹤飄渺難定,如今反而是最難見到的人。甚至皇后率內外命婦泰山封禪事,都是提前一個月才通知到了晉陽公主,公主現趕回來的—— 晉陽公主于先帝年間,就多慕醫道。當今登基后,公主還未定婚事,也拒絕了兄長給她安排駙馬的計劃,而是直接出宮住到了自己的公主府邸。 不在宮中居住后,晉陽公主出入都不受約束,就常去京中女醫館,也跟著孫思邈孫神醫學醫術。 起先公主還是留在京中,后來則索性跟著孫神醫每年各處云游看診去。 皇帝最開始聽聞晉陽出京,當然驚訝擔憂。然他完全管不了這個meimei,近年已經躺平。 倒是長樂公主常在京中,年節下與姜沃常見。 從泰山回來后,更見親近——長樂公主回長安后,于春日里舉辦了大唐第一場公主主辦的詩會,還請了姜沃這個有經驗的‘詩會舉辦者’去幫襯了半日。 自然,也是請她這個吏部尚書去‘做鎮石’。 有掌選官的宰相在詩會上,許多求官心切的才子,哪里顧得上這是公主的詩會還是皇子的詩會?來就對了。 * 梧桐竹影。 長樂公主端著茶杯,都不怎么需要與姜沃寒暄,直接開門見山道:“曜初與我說了公主亦置幕府之事,我覺得很好?!?/br> 甚至如同說起明日端午吃粽子一般自然,對姜沃道:“明日端午佳節,我便要帶著曜初、城陽等幾個公主一起上奏疏給二圣,請置公主幕府?!?/br> “倒是晉陽……”長樂公主有點無奈搖頭道:“她有另一道奏疏要上?!?/br> “我記得,十二年前吧,那時姜相剛入吏部做侍郎,曾經為女醫請過太醫署的官職。只是當時未能成事,最終女醫也只是按內宮女官的例?!?/br> 長樂公主慢悠悠喝了一口涼茶:“如今,應當能行了?!?/br> 她對姜沃笑道:“畢竟有姜相的城建署在先了?!?/br> “只是這一兩年先是城建署女官,再是泰山駁回‘帷幔遮祭祀典儀’事,更有這一回凌煙閣為平陽昭姑姑請入閣之事……”長樂公主一一數過去,然后嘆息道:“姜相也該停一停歇歇了?!?/br> “女醫請官事,讓晉陽來吧?!?/br> 長樂公主的聲音,在這炎炎夏日里,宛如一片蘊涼清風。 姜沃舉杯,以茶代酒謝過,然后含笑道:“去歲泰山封禪事,也多虧了公主,帶著幾位公主王妃上諫應和皇后?!?/br> 長樂公主與她碰一下杯,飲盡杯中茶,然后道:“女子在泰山之上祭祀地祇,何等難得的榮耀?皇后中宮諫表都上了,我只需要敲敲邊鼓,這都不做?難道還要倒過來拉扯皇后?!?/br> 姜沃莞爾,替長樂公主再續新茶。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兩人愉快地探討了‘請旨公主亦開幕府’的具體上奏細節。 之后又閑聊了片刻,長樂公主才起身離去。 無獨有偶。 當時曜初提起了太穆皇后,這一日,長樂公主也提起了這位祖母。 “祖母說過,恨不為男兒。姜相知道嗎?我曾經也有這樣的感觸——那時候先公權傾朝野,被權勢蒙蔽,看不清雉奴的難處,更看不清已經是皇帝的天子之心?!?/br> 長樂公主口中的先公,自是她的親舅舅兼公公長孫無忌。 “我勸過幾次,他全不往心里去。只道我是公主女子,少管政事。我當時就在想,若我是……” 畢竟是多年前的舊事,又是已經過世的長輩,公主也就沒再多說什么,言盡于此。 姜沃送長樂公主出門時,路過院中只有綠葉的山茶花樹。 長樂公主李麗質駐足而笑:“聽聞姜相院中這株山茶,覆雪時最佳,待今年冬日,定要請我來賞雪賞花?!?/br> 姜沃含笑:“一言為定?!?/br> 山茶花種在長安城,并不是合適的地域土壤。 但終究,開出了不畏霜雪的花。 且,年復一年的,漸開漸旺。 * 這一夜,燈下。 姜沃看著曜初寫她的第一封奏疏。 曜初寫完后拿給她,請姨母幫著改。 姜沃卻先放下:“寫了半個多時辰,眼睛累不累。先歇一歇吧?!?/br> 她望著眼前十三歲的少女,含笑道:“曜初,姨母教你玩一種新的棋戲好不好?” 姜沃將曜初帶到棋盤前—— “零和博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