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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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走出門,正好遇到親捧藥盞的太子。 感覺一個夏日過去,太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也是,皇帝是在去歲下旨,朝臣凡有奏文皆呈太子。太子如今是一邊監國,一邊陪侍皇帝,每日都忙的不可開交。 其實李治自己身體也不太好,自幼也是常吃藥的,這樣連軸轉,對他也是一種透支。 既然見到了太子這樣消瘦憔悴,姜沃不免道一句:“殿下也要多保重自身?!?/br> 不過這話說了也是白說,太子一不能扔下朝政,二不能不顧父皇,只能繼續撐著。 * 見太子親自捧著藥進門,玄奘法師等人都也要起身告退,皇帝談興不盡,依舊讓他們留著,只伸手接過兒子手里的藥盞,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道:“朕與你說了,不必每日陪著朕服藥,料理朝政原就辛苦,再一日三回過來,豈不是更百上加斤?” 李治搖頭:“不,每日來陪父皇用藥,就是兒子最安心的時候?!?/br> 這話出自肺腑。 朝臣林立,庶政堆積,他每日都像一張繃的太緊的弓,生怕出錯。也只有來到翠微殿,見到父皇時,才覺得身后依舊有依靠。 只是……李治避開目光,盡量不去看父皇兩鬢星點白發。 父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明顯白發的呢。 是了,是從去歲貞觀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過世的時候。 高士廉,不僅僅是尚書右仆射,朝廷宰輔,凌煙閣功臣之一,更是皇帝放在心上的親戚——高士廉是長孫皇后和長孫無忌的親舅舅,當年長孫兄妹也曾有被異母兄長逐出家門的舊事,還是高士廉收養了他們。 而高士廉不但收養了外甥女,還給她挑了一門好親事:他一眼相中了年輕時候的二鳳皇帝,把外甥女嫁了過去。 因此高士廉對皇帝的意義絕非尋常臣子。 得知他過世,皇帝帶上太子親自去靈前祭拜,回來后就病了一場。 孫思邈被接進宮來請脈,也只能開藥緩解,明知該勸皇帝不要悲傷動緒,但又如何能勸住呢? 而且還不只是高士廉,李治回想過去的兩年,他經手的不只是一場場戰事,更是……接二連三的重臣喪儀。 貞觀二十一年,高士廉過世。 貞觀二十二年,宰輔蕭瑀過世。 貞觀二十二年,國子監祭酒孔穎達過世。 貞觀二十二年,中書令馬周過世。 尤其是馬周,皇帝除了讓他做中書令外,更令他兼任太子右庶子,顯然是要留他將來輔佐太子的。 然而馬周一病過世。 去時才不過四十八歲。 常日陪伴在側的李治清楚,每一次重臣的離去,都令父皇傷感深重,又心憂不已。于是近兩年,尤其是今年,李治就發現父皇常如今日這般,寄情于談論些佛事道論,或是與每月進宮請脈的孫神醫談論些醫道與金石丹藥。 李治也還記得,那個叫王玄策的使臣,從天竺國帶回了一些煉藥師,自稱能煉制長生藥,父皇也曾經召人到御前細問,然而到底也只是讓人回天竺去了。[2] 兩年來,李治一日日看著白發如冬日霜雪般,落于父皇鬢邊,漸漸覆滿。 李治是不愿父皇再如此傷痛了。 可偏生…… * 雖說皇帝依舊要留玄奘法師等人繼續談講,但他們見太子奉藥后,依舊未曾離去,就知太子還有事要回稟,于是再次起身告退。 皇帝也就不留了。 等眾人退下,皇帝便問道:“稚奴還有事嗎?”見兒子似乎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說,皇帝便笑道:“可是遇到了難事?咱們父子間有什么不能說的?” 李治將手輕輕落在皇帝的小臂上,安慰道:“父皇,您別傷心——房相,病得不太好了?!?/br> 皇帝臉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留下一片略帶茫然的空白。 李治立刻再往前一點,握住皇帝的手臂:“父皇!”猶豫著要不要去叫門外的御奉。他來之前已經特意帶來了尚藥局的醫者,就是怕皇帝悲傷過度。 好在皇帝很快回神,問道:“怎么會?朕知他苦夏,這兩年夏日身體都不太好。這回來翠微宮,便叫他一同前來避暑。前幾日不是說已經好多了嗎?”翠微宮去年建好后,皇帝直接給一樣苦夏的房玄齡留了距離最近的一處房舍。 李治黯然道:“兒子也是今日聽房相之子房遺直所稟,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br> 皇帝沉默了許久:“朕明日去看他?!?/br> * 圣駕降臨梁國公府前,房玄齡已經喝過了參湯。 還提前于昨夜讓子孫幫著把須發梳理整潔,甚至還令仆從用‘針砂、蒲葦灰’研磨而成的烏發膏把白發染黑——正如當年皇帝親征高句麗,班師回京時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獨自在長安累的要吐血,但還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凱旋。 二鳳皇帝進門,見房玄齡如此神色,不由露出驚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來:“瞧著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說不定都是子孫太擔憂所以誤報。 房玄齡聽皇帝這樣問,不由浮現出淺淺內疚:“陛下,臣已經用過了老參熬成的參湯?!?/br> 皇帝臉上的喜色凝住,漸漸凋零成苦澀,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原來如此。 他終究也要走了。 房玄齡自知精神有限,時辰無多,便將自己惦念之事都皇帝說來——自皇帝登基,他便任宰輔,二十余年過去,如今既不能再立身理事,自有許多囑托。 皇帝凝神認真聽著,還不忘叫身后的太子也一并上前來。 房玄齡就這樣絮絮說了半個多時辰。 除了中間咳嗽時,他又抓起旁邊放著的參湯碗喝了幾口外,一刻未停。 李治第一次見以往內斂沉靜的房相一口氣說這么多話。 最后,他停下來:“……臣所憂者,終是盡數說與陛下了?!?/br> 房相臉上露出平靜滿足之色。 只是那種參湯提起來的神采,與臉上的血色一般,漸漸潰散消弭。 房玄齡望著眼前追隨數十年的帝王,如釋重負笑道:“臣這一世乃微塵露水,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臣便于愿足矣?!?/br> 皇帝握住他的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數十年來,為朕掌政務達,共擔天下萬事——當年太子年少亦未經戰事,朕執意帶著太子東征,正是因為還有你能鎮守長安?!?/br> “只要你在,朕便放心?!?/br> 房玄齡聞言笑道:“陛下乃全人,臣能追隨乃臣之大幸?!?/br> 聽他這么說,二鳳皇帝忽然想起數年前元宵燈會,花燈燭火,灼然燦爍。樂人陳列奏樂,曲音不絕。他興之所至,取過琵琶親奏《秦王破陣樂》,曲罷顧問群臣,樂音如何? 一向穩重內斂,少動聲色的房相站出來道:“陛下無所不成,實乃兼眾美而有之,無瑕爾?!?/br> 皇帝聞言大悅。 這一世的君臣相得…… 或許相伴多年,心意已然相通,冥冥中房玄齡也想到了那一日,他帶著無限眷戀,再次發自內心道:“陛下兼眾美而有之,靡不備具?!彼聪蚧实?,深深感念道:“故而這一世,微臣深為陛下惜之重之,愛之寶之?!盵2] “可惜臣殘軀如此,只好陪陛下到這里了?!?/br> “陛下,臣最后唯有一言?!?/br> 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齡的手。 房玄齡也積攢了些力氣,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最后請求道:“臣唯望陛下珍重龍體,切勿以臣微軀棄世而傷神,否則臣雖死而魂魄不安?!?/br> 皇帝于病榻前泣淚不能言。 * 太子陪著皇帝走出梁國公府時,一路上跟的很緊,隨時準備伸手扶住父皇。果然,在踏出梁國公府的門時,皇帝終是身形一晃。 太子忙上前扶住,皇帝撐住兒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 次日。 宮外來報,梁國公房玄齡病逝。 皇帝下旨,梁國公陪葬昭陵,謚文昭。 ** 九月,圣駕啟程回宮。 回宮的路上,姜沃和李淳風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馬車上——自從那一日從翠微殿回來,袁天罡便有些不適。 其實姜沃能明顯感覺到,師父不是病了,就是老去了。 馬車上,袁天罡見兩人神色,不由笑道:“你們何必做此悲色,人壽終有盡時?!?/br> 他很平靜道:“何況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我自覺大約還有個一兩年的時日。我已向圣人上書,祈求歸鄉以度些微殘年?!?/br> 李淳風聲音澀重:“圣人一定會準許的?!?/br> 袁天罡笑對李淳風道:“當日咱們選中了同一處墓地,后來得陛下‘裁斷’,那一處建了天宮院,又東西各退五里地替咱們二人修了墓xue——我便先行一步了?!?/br> 李淳風頷首認真道:“百年后,永與袁師為鄰,實我所愿?!?/br> 袁天罡又轉向徒弟,對姜沃道:“我請旨回蜀地,皇帝或許會令你與我同行一回?!?/br> 姜沃也有此預感:蜀地黔州,從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 皇帝為了太子之位的穩固,都已經明詔群臣,終此一朝,再不令從前的魏王李泰回京,那自然更不能再見從前的嫡長子兼曾經的太子,甚至不能給他一點爵位恩旨。 以免朝上再起風波動蕩。 那么,比起已經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記這個隱居黔州的嫡長子。 * 圣駕回到宮中的第二日,姜沃奉詔面圣。 只是并非在太極殿面圣,來引她的小宦官道:“圣人正在凌煙閣”。 姜沃到凌煙閣門口,就見閣外只站了云湖公公。 他也沒有跟進去,只伸手為她推門:“太史令請?!?/br> 姜沃入內,就見皇帝獨自負手立于二十四張畫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