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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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由圣人親自撫養,一貫最得疼愛的晉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這般前所未有的斥責懲罰。東宮更是廣寒宮一般,再沒人敢去探望。 李治望著籠子里已經恢復了活潑的小猞猁,嘆口氣:“可我還是想去看太子哥哥?!?/br> 他抬起眼簾,一雙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靜:“武才人覺得我當不當再去呢?”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來。 不是為了晉王這份問起私人煩惱的親近,而是為了晉王的話里提及的是事關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儲君之事。媚娘為了能真正碰觸到這些大事的邊緣,而感到心潮澎湃。 哪怕晉王只是隨口吐露郁悶也沒關系。終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兒的邊了不是嗎? 并不是只能遙望朝中宮廷發生的樁樁件件,在心里琢磨。 媚娘從沒覺得思緒轉的這么快過。 關于要不要說出真實的想法,媚娘只猶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記得小時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爭吵起來,爹一氣之下搬到了書房居住。娘很惱火,不許我們姊妹去看爹。但我還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書房里炭火不足凍得咳嗽,回來告訴娘。娘雖罵了我不聽話,卻也知道了書房缺什么,不至于又氣惱又擔心了?!?/br> 晉王的一雙眼睛便彎了彎,似乎平靜的湖水泛起一點漣漪,又帶了一點驚奇似的感嘆;“才人聰慧,能解人意?!?/br> 李治是真的驚奇。 他原只是突發奇想,將自己心里的煩悶隨口一問,本以為媚娘會跟旁人一樣勸他勿違圣意。 誰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無二。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臉用刀劃得血rou模糊,這是下人報上來的。 父皇當即大怒,但在怒之余,又豈能不關心兒子的安危?臉花成什么樣了?眼睛有沒有事?鼻子還在嗎? 就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縱了火,哪怕燒了再多貴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煩,可真心疼愛孩子的家長第一個想到的,一定還是孩子沒燒到吧,孩子沒事吧! 可偏生皇帝不是單純的父母,他還是萬眾矚目的執掌者,是君。而太子雖是兒子,卻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錯,皇帝是不能這時候趕去探望太子的,只該有罪當罰。 尤其是外面聚著一堆臣子哭訴太子的行徑,更是把父皇架了起來。 所以李治去了。 他要給父皇搭一個臺階下。 果然父皇立刻親自出馬,去東宮‘抓他’。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進入東宮后,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臉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傷勢只在皮rou上,沒有傷了五官,才有了發火的力氣。 在這之前,父皇,他心中無所不能的父皇,也只是一個擔憂彷徨的父親。 之后他被父皇關了禁閉,旁人還覺得他傻,連乳母都來哭勸他可要聽話,別再頂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樣失了圣眷。 李治坐在屋里關禁閉,心道:若是崔朝還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實沒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籠中的小猞猁用后爪著地,一只完好的前爪攀著籠子努力站起來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濕涼的鼻子,輕聲道:“人賭氣的時候會說些狠話,但總盼著有人能透過這些狠話來體貼心意吧?!?/br> * 李治與媚娘只談了片刻,就壓住心中遺憾,與她作別。 名分所限,兩人遇上了彼此見禮寒暄幾句無妨,但一直站著說話總是不好。 從獸苑出來,李治直奔東宮去。 他忽略了門口守衛滿臉為難說的“晉王還是請回吧”這些話,反正守衛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他堅持要進門,守衛們也只好放行。 是太子妃親自接待的他。 太子剛吃了藥睡下,沒人敢去叫他。畢竟現在太子能安穩睡一覺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讓送客了:誰知道是不是來看他們東宮熱鬧的!但一聽說是晉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慮,打點了精神親自迎出來。 晉王是個好人??!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晉王來東宮探望迅速被圣人抓走,太子妃卻見了里頭父子三人的情形。 當時太子狀若瘋癲,東宮一直養著的幾個醫官要靠近他上藥就會挨拳打腳踢,都拖延不敢上前。還是晉王到了,抱著太子落淚不止,御醫才有機會上前給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藥。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會對晉王動手。 之后圣人怒氣勃發沖進東宮要帶走晉王,還斥責晉王道:“你膽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給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聽這話誅心,不由瑟瑟發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飾的,便是不肯扎耳洞傷及父母所給的rou身。太子這般劃面自傷,其實是在圣人心里捅刀子,也難怪圣人如此惱火傷痛。 晉王卻跪地道:“父皇,大哥絕不會傷我,他只是心里難過,他只會傷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尋人給大哥看病?!?/br> 當時太子妃看的分明,圣人眼里是有一番猶豫和心軟的。連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太子,眼角閃過的一抹水痕。 雖說圣人到底沒有跟太子說一句話,拎了晉王就走,但尚藥局的大夫們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里:晉王,大好人! 于是太子睡了不能見弟弟,蘇氏卻不肯叫晉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長嫂的身份,親自出來奉飲子點心,與晉王道謝。 李治也只是溫和應答,坐著與嫂子閑談了良久,等太子醒來。 等出得東宮,他才恍然想起,他與媚娘說話的時間其實很短,遠不如他接下來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處,他很自然。 然而與媚娘在獸苑才說了幾句話,他就是覺得該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問心有愧吧。 * 媚娘心中亦是波瀾不平。 走回宮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晉王,果是贊賞她的。 俱媚娘看來,太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一只腳已經出了東宮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覺得,這樣烈火烹油的局勢,未必就能笑到最后!反而是她這一次接觸,看出晉王李治是個與傳言里‘心軟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并不多。 只需她與晉王再多些來往,積攢些人脈情分。若是晉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將來她便是到了感業寺,也有機會求一求新皇,起碼離開那種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離感業寺,她會千夫所指。 這世道就是這樣,如果她循規蹈矩,做一個可憐的才人,將來被送去感業寺剃了頭發孤苦一生,那就會得到旁人憐憫的認可。 如果她為了自己的未來去掙扎,去用手腕,就會面臨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里,原來這些根本不是事兒,現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會為了別人的口舌,放棄能掙來的實際好處。 可—— “武jiejie,你回來啦?今兒又得吃清淡的雞絲面,但有鮮甜的涼拌春筍吃?!本懦蓪m在山上氣溫低,筍子也長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后山還有新鮮的筍子可以運進宮。 到了九成宮,與宮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廚雖不如宮里齊全,她們的飲食水準反而略有上升。這新鮮春筍就放了一點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飲食。 媚娘看著姜沃的笑臉,心緒翻涌——外頭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這個人的‘指’。 想到自己選擇的一條不正的異路,或許會導致兩人疏遠生分,甚至決裂,媚娘心里就墜的像是跌進了無底深淵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贊的鮮甜春筍,媚娘就動了一筷子,還差點咬到舌頭。 * 吃完飯后,兩人依舊案前對坐,與往常姜沃休沐時一般,一邊喝清茶一邊抄書或是看書——媚娘慢慢抄寫古籍,姜沃則拿來媚娘抄好的看,順便錄入系統。 只是……姜沃抬頭,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錯的紙張小心裁掉。 她覺得今日武jiejie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姜沃發問前,媚娘倒是先開口了:“小沃,你還記得你問過我,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嗎?” 姜沃立刻擱下手里的書,好奇道:“jiejie現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來,幼崽期的女皇,一直處于龍場悟道階段,一直還未找到自己的道。 難道已經尋到了? 是,媚娘選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舉起手里的《鬼谷子》:“縱橫家?!?/br>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東漢先賢注釋版《孟子》:“好巧,我剛看到這里。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盵2] 縱橫家,或者是說權力家。 如果說儒家為‘仁’,法家為‘法’,那么縱橫家,為的便是‘權’。亂世之中,縱橫為王!天下只是棋盤,是舞臺。他們是想攪動風云一展所長的權術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證明世人對縱橫家的看法。 縱橫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蕩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紙上的桃花,帶了些影綽而幽微的意味。 她順著姜沃的話說下去:“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 “張儀先游說趙、楚,也曾為楚國官員,卻以不得志而改游秦……”她看著姜沃,聲音雖還算平穩,到底透出一些難以控制的緊繃:“小沃,你覺得這種因郁郁不得志,就不能從一而終,而是主動改侍君主的行為,是不是不忠,不義?”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緊了衣角,骨節都泛白起來。 若是姜沃覺得張儀改侍君王都不忠不義,那何況自己?世人對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姜沃笑著搖頭:“張儀,大丈夫也?!?/br> 楚國輕賤張儀,甚至懷疑他偷了玉璧,以此為由鞭笞他,那張儀何必還要留在楚國? 其實張儀的經歷,姜沃是當復仇爽文來看的:張儀在楚國被冤枉,并且打了個半死,養好傷后,就離開楚國游說秦國,做了秦相。 之后秦伐楚,張儀寫檄文,對楚國霸氣宣戰道:當年你們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于我,今日,你們楚國最好守好國門,我張儀,要來盜你們的城池了! 姜沃看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覺得一顆心落下一半。 她又繼續道:“張儀為男子,為施展抱負輾轉列國,侍不同君王,雖褒貶不一,但總有人贊他大丈夫,縱橫捭闔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議?!?/br> 姜沃搖頭:“女子怎么了?女子想施展抱負,又沒有錯?!?/br> 說著還嘆了口氣,說起了自己:“jiejie應當也是知道的,我做這太史丞,該做的事情都兢兢業業絲毫不敢出錯,絕不比另一位魯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魚符,卻沒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卻又不讓我上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