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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離 第406節

    薛凌端著茶水將人揮退,整個人無力縮在軟塌上,頹唐躺了許久,耳邊是樓下骰子牌九,莊家賭客,她怎么聽,也聽不見垣定城里哀聲震天。

    那些被遷往城南的百姓,在一夜苦等之后并沒等來第二次開城的消息,反而聽到數人在傳,要想再開城門,除非將黃承譽人頭拱手奉上。

    并沒有誰高聲喊黃大人赴死,只是毒發的百姓越來越多,楊肅用的毒固然不為奔著人命,黃承譽卻并非如此。不死一些,怎說明當今皇帝天怒人怨?

    剩下的人再不肯呆在城南,紛紛往城門處聚集,想替自己謀得一線生機。黃承譽開始還遣人攔了幾波,到最后,滿城的人壓過來,根本攔不住。

    他不敢露面,只在屋里來回走動,時不時問屬下:“如何,有多少人愿隨本王開城死戰?”

    人皆低聲,雖說愿誓死追隨,卻總會提醒,現百姓堵在門口,一旦開城門,只會蜂擁而出,倉皇逃竄。打仗最重士氣,前頭的人跑的不要命,誰還有膽子喊殺。

    更何況楊肅早已擺陣設伏,就算手下兵馬全部猶如神兵,也只是往人包圍里送而已。這一仗,基本毫無勝算。

    最要命的是,這門,已然不是城內想開就能開了。楊肅既知城內無水,只要在門外加固,死困城中,不等他攻進來,百姓自己就要生亂,他怎會讓黃承譽開門。

    日過西山,外頭紛鬧聲亂,黃承譽終于坐回了椅子上,樊濤自始至終一直候在屋內,跟著茶飯未用,表情絲毫未改。

    黃承譽看他,道:“先生真乃妙算?!闭Z氣已然多了些淡定從容,再無早間急切。

    樊濤躬身:“大人亦是,神機無雙?!?/br>
    黃承譽哈哈大笑,半晌伸手扶上頭頂發髻,朗聲道:“這顆大好頭顱,二三十年間盡享風流,不怪這么多人想要。你要借……”他嗤嗤笑:"便借與你。

    只是樊先生,拿什么來還本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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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9章 不知春

    樊濤抬首,他自上元事后入開青與黃承譽相識,堪堪不過一月,往日既為謀士,自是少有打量黃承譽的時候。此刻再看,也并非就覺得,這人全然是主家口中的繡花枕頭一包草。

    他上前兩步,將桌上輿圖攤開,道:“我會替大人將垣定守住,力求將開青也拿回來,保大人滿門妻兒無恙,拿楊肅性命替大人陪葬?!?/br>
    黃承譽瞧了瞧那輿圖,笑道:"垣定守不守,開青拿不拿,都是你自個兒的,如何能稱得上還我。我妻兒能不能無恙,楊肅能不能陪葬,我雙目緊閉,也看不見。

    你要的東西,我如何能借你?"

    樊濤挺身鎮定道:"大人雙目緊閉,然外頭滿城眾目睽睽,大人只需在人前昭告,將城中所有一概托付于我,便有千百雙眼睛替大人盯著我。

    他日若我不負,大人手足便是我之手足,滿城百姓俱是我之城民。若我有負大人之托,全天下都知道我樊濤是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人。

    活人與死人,連對峙的機會都沒有,我又豈會做出這等事來。"

    黃承譽盯了他片刻,笑道:“樊先生的意思,本王已經是個死人了?!?/br>
    樊濤不言,黃承譽撤了目光,似自言自語:“你說,千百年后,可有史書為本王潑墨揮毫,說本王是為了全城百姓而死,死的蕩氣回腸,死的泰山之重?”

    “若楊肅死在垣定,那就一定如此?!?/br>
    “他沒死呢?”

    “那就真相大白,稗官野史都會傳唱,城里的毒,是大人所下,與天子無半分關系。所幸帶兵的楊肅楊大人軍心如鐵,沒被此等手段制住?!?/br>
    黃承譽語間帶了狠氣:“那如何才能確保他死在垣定呢?”

    樊濤三四個眨眼方答:“事無萬全,不過,大人的頭顱早一時掛在墻頭,那就多一分確保?!?/br>
    “本王的頭顱,要掛幾時呢?”他又有了些輕顫,倒不是為著恐懼,只是著實覺得不甘:“樊先生看這個天,不出兩日,就要臭了?!?/br>
    樊濤當真轉頭去看了看窗外,回頭笑道:“大人不必太過憂心,依在下看來,最多兩日?!?/br>
    “何以見得?”

    “兩日后是先帝大忌,宜送捷報,想必楊肅不會錯過。何況今日大人身死,足以說明城中迫在眉睫。以他想來,再拖兩日,足夠了?!?/br>
    黃承譽笑笑,復看著楊肅道:“那你,要將本王的身體存好些,事成之后,請仵作縫的妥實些?!?/br>
    樊濤只回了個“是”。黃承譽又問:“當初后撤垣定,你即讓我將妻兒送走,現城中不過幾個侍妾婆子和一雙庶子,話雖如此,他們也是我心尖血脈,著人從密道送走吧?!?/br>
    “是?!?/br>
    他又問:“人都在等我死是么?”

    “是?!?/br>
    “難不成就沒一個人……沒一個人希望本王活?”

    “是?!?/br>
    黃承譽戾氣聲粗,目光游移未定,手抓在那張輿圖上青筋暴起,終隱而未發,片刻松了手,笑問:“樊先生博古通今,能不能說個典故來,也讓本王知道的詳細些,究竟是個什么道理?!?/br>
    樊濤想了一瞬,道:“城中人皆中毒,楊肅在城外高喊,大人便是那解毒的藥,分食即可長生。真假不論,大人易地處之,難道不想嘗一口嗎?”

    黃承譽點頭,連聲道:“是了是了?!彼f:“是了?!?/br>
    又沉默片刻,他看向樊濤:“我只最后一問,你究竟是來幫我,還是來害我?”

    樊濤未有絲毫猶豫:“我來助大人一臂之力,想替自個兒求個人生大計,幫大人,是為著幫自己。我不會害自己,如何會害大人呢?!?/br>
    黃承譽大笑良久,一撐桌面,重聲道:“走!”

    樊濤躬身站至一旁,黃承譽站起穩了穩身子,走得幾步拉開門,迎面而來是無邊暮色。他沒回頭,只道:“樊先生深藏不漏,某自愧不如。就依你的,你拿去吧?!?/br>
    樊濤默默跟在身后,先隨黃承譽去了起居處拜別親友,又聚了下屬交代后事,俱是按樊濤所言,將一概托付于他。

    有陳下屬不解,黃承譽坦然道:“陳兄還看不開嗎,那楊肅,本無勸降之心,只想困死我與爾等諸位?!?/br>
    此話激的幾人抱起,爭先恐后道:“那又如何,在座豈有貪生怕死之輩?!闭f話間目光皆是放到了樊濤身上。

    古來謀事難當,失一策則全盤不復?,F開青陷入此等地步,少不得對他非議眾多,現兒又聽黃承譽要將一切托給樊濤,難免底下人怨氣更深。

    樊濤站立不言,黃承譽隨著眾人一并看與他,又有附和前話,吐著唾沫道:“就是就是,王上只管開城下令,你我一鼓作氣沖將出去。便是戰死沙場,也不做這賣主求榮的畜生?!?/br>
    黃承譽揮了揮手,笑道:“諸位的心意,我領了?!?/br>
    四周還待勸,有喊“王上”,也還有人不習慣改口喊“大人”。

    黃承譽道:"諸位且靜聽,我們出不去的,現在那道門,不是你我想開就開,更莫說萬千百姓在門前,本王如何眼睜睜看著他們喪命馬蹄之下。

    與其魚死網破,何不以本王一人之死換個蒼生太平?!八Γ骸敝T君與我,多年情誼,值得這顆頭顱。何況,城中事宜,牢諸位多日部署,難道忍心功虧一簣?"

    四周噤聲,黃承譽轉向樊濤招手,待人上前,指著他向眾人道:"樊先生,是本王親定的謀士。

    自開青入垣定,事事皆是他與本王出謀劃策。雖有今日,亦非他一人之過。諸位想想,若當日不撤垣定,不知此刻要少幾人站在此處。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吾將一切托付于他,見他如見本王。他若能帶你們逃出生天,本王愿將垣定開青拱手與他,爾等都是見證。若他不能,那就是本王識人不明……

    黃泉碧落,“他喊:”吾先走一步,諸位早日來見我!是非恩怨,自有閻王明說。"

    有人想追,原垣定主事黃澄伸手攔了一攔。他為黃家旁支,本不是鎮守垣定的武官。只時任都尉不愿隨黃家造反,一早沒了性命,到底此處實權在黃家。

    等黃承譽過來,人便奉了黃承譽為主。說有異心又不至于,但要叫黃澄陪著黃承譽耗死,那他必然傾向于黃承譽趕緊死了換其他人一線生機。

    幸而黃承譽也指望有人能追上來,他拂袖往門外,樊濤緊隨其后,喊了兩個小廝點燃火把,再往城門口百姓面前,已是戌時過半。

    樊濤替他掌了火把,長街千百雙人眼齊齊看來,卻無一人發出聲音。兩日干渴兼生離死別后,大多數人靜靜癱在原地,雙目昏花有些辨認不出來人正是黃承譽。

    他輕咳一聲,想將語調潤的清脆一些??韧暧钟浧鸪侵袩o水,自己本該喉嚨嘶啞,當下拿舌尖狠狠抵了抵上顎方出聲道:“諸位……”余音盡是滄桑無奈,拖了老長。

    仍無人出聲,只有人將懷中摯愛摟的緊了些。黃承譽覺得自己忍不住,還是想去潤嗓子,真是奇怪,他吞了兩口口水,捏著手中匕首,道:“諸位回去吧,且將城道讓出來?!?/br>
    還是無人應聲,他咂嘴,好像真多了兩三分急切,要擔負起這萬千性命。黃家百年富貴,生來錦繡膏梁,哪曾見過什么人間疾苦。庶子白丁,不就是花園螞蟻嗎?死兩只,怎么了?

    可現而看來,這些人,這些人他肯定在某處遇見過。他遇見的時候,這些人曾是阿娘懷中子,兒郎枕邊嬌,這些人……這些人……

    這些人此刻全部坐在這,坐在這等死。

    他說:“諸位回去吧,明日城門就開了?!?/br>
    人群總算有了些動靜,像是火把在眼眶里晃動出了聲。有人輕聲問:“大人要開城嗎?”

    一聲起,則數聲出:“怎么開城?!?/br>
    “城里開了,城外能開嗎?”

    “是大開,還是只能一人行?!?/br>
    有人沖了上來,是個約莫雙十年華的婦人,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往日嬌俏,這會披頭散發跪在黃承譽腳下,扯著衣角嘶啞求道:“大人,求你救救我兒子,我全家十三口,公婆小叔姑侄郎君,只剩這么一個兒子?!?/br>
    她泣不成聲,一手指向身后,:“我只剩這么一個兒子……只剩這么一個兒子,只有……”

    黃承譽順著手指的地方,確然看見一個孩子包著薄被擱在地上,看身量多不過兩齡大小。初春晚間還寒,竟沒人將孩子抱一抱。

    人躍躍欲試皆是問明日何時開門,如何開門,怎么就開門了。黃承譽新理清楚這些人最想聽的,無非就是自己承諾一死,以頭顱做表。

    前兩日這話說了不下百遍,現兒他卻不想再張嘴,只彎了身,想將婦人扶起來。沒等他伸手,婦人自直了身,再未扯著他衣角。

    黃承譽退后一步,唯恐這婦人是想暗殺自個兒拿人頭去換命。他人沒站穩,那婦人嚎啕大哭,雙手攏在下巴處。

    他站在那,不知這婦人此舉何意,愣了片刻沒勸,那婦人已挺身站起,往躺著的小兒面前狂奔,驚喜喊:“有水了有水了?!?/br>
    喊的如此大聲,像是剛得了天街王母玉露,南海菩薩清泉,她小心翼翼將拘來的眼淚往自己兒子唇邊靠,舔了數下嘴唇才輕道:“來,有水了,有水了,干凈的水?!?/br>
    她喊著有水了,卻沒誰理她。黃承譽上前兩步,彎腰去看,看見被中小兒,不知已死了幾時。倒是那婦人手心里,確有瑩瑩生光。

    他這才回神,剛才那婦人,舍不得眼淚白白掉在地上。

    四周又復死寂,黃承譽直起身,環顧眾人,片刻笑道:“我承譽在此,與諸位謝罪了?!?/br>
    他抬手,袖里寒光過頸,樊濤扔了火把沖上前來將人攬在懷里,而后緩緩蹲下,連身喊著大人。

    無一人來扶,大概還沒反應過來,只那婦人又復高聲:“有水了有水了?!彼龔堥_雙臂,確信剛才自己臉上手上濺到了什么液體。連日哀傷心悸讓她沒分辨出人血溫度,下雨了,她想。

    肯定是下雨了,她大喊,朝著眾人狂呼:“有水了有水了,快接水啊?!?/br>
    她再無小心謹慎的慈意,拎起那具幼兒尸體亂搖,滿是喜悅:“有水了有水了,有水了?!?/br>
    她喊自己兒子:“水哥兒,有水了?!?/br>
    黃承譽倒在樊濤手臂間,自拿手死死按壓住傷口處,忍痛道:“你答應我的,你記著你答應我的?!?/br>
    樊濤點頭輕道:“王上放心去?!彼降资欠Q呼了一次黃承譽為王上。

    黃承譽抬眼,想再去看看那些人,但已然什么都看不見。他是想多說些,說當今天子,說家中父老。他想說走到今日,都是被逼的。他還想說順天承命,諸位要推我黃家。

    他打了無數腹稿,只是樊濤說,沒必要的,這些都是勝者來說,罪人說這些,沒人聽的。所以他省了些力氣,只得一句謝罪而已。

    他又回轉了目光去看樊濤,剛要張口,忽聞有“砰砰”之聲,黃承譽忙不迭轉頭,卻忘了今時不同往日,手掌處涌出一大灘血。

    他沒看到,只聽到那“砰砰”聲愈重。樊濤將他抬起了些,這才瞧見是無數人在跪地叩首。

    他霎時丟了手,又忙不迭捂回去,艱難對著樊濤道:“你,你勸他們起來,勸他們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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