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形
這算得上什么呢?頂多是一場情色游戲。從羅馬浪蕩到巴黎的圣賢書寫隱喻,情色是繆斯,形而上的光芒,眩暈,通往靈感之巔的道路。若真是如此,為什么裘子穎一覺醒來空空如也,坐在書桌前仍不能下筆撰寫這篇文章。她答應接下這個難題,還真就難倒在這里,焦慮地咬著鋼筆頭,一時半晌沒有覺悟。 恍惚之中,她想起昨夜的偶然,他在鏡子前對她親身示范,循循善誘,僅這一瞬讓她羞恥,事后彼此過于冷淡,冷淡得有些不解風情。她對自己了解頗深,冷淡源于書呆子的沉悶,她要么真的愿意,要么為了配合靈的揠苗助長而提拔一下虛弱的rou,只不過這提拔做得不到位就會變成墮落。至于他,她當他得了紳士癮,又禁不住在這種事情上面霸道起來。 裘子穎干坐到午飯時間,靈光不知所蹤。憑空臆造沒有出路,她還是決定獨自一人去看這位導演的電影。一九五九年《廣島之戀》,開篇便是情欲戲,情人肌膚分泌的汗液如灰燼,像鉆石戒指一樣發光。zuoai,博物館,zuoai,博物館。她看完之后從戲院出來,與一個抽雪茄的法國人擦身而過,想必他就是雅克。 回程的途中,裘子穎路過一個正在畫畫的攤主,忽然有了念頭。也就是這一念頭,她來到醫院,跟著彈跳的青蛙進入露天花園。同在巴黎待過一段時間,病友肯定能提供不少見識。 病友見到來人大驚失色,扔了畫筆恨恨道:“珍妮弗!你總算想起我來了,再不見面,我可能已經下地獄!”話是這么說,其實他不想她來這鬼地方。 “哪有這么夸張呢,”裘子穎特意買一盒綠豆糕和牛奶,遞上去,笑說:“確實是有事相求而來?!?/br> 病友高興接過她的探望禮,趕緊拆開,當即咬住一個綠豆糕嚼著,含糊道:“是跟我腦子里的東西有關吧?!?/br> “沒錯,”她坐下,點頭承認。 “說說看?!?/br> “我在寫一篇文章,這文章與我之前寫的不大相同……”裘子穎把電影文章的事情講述一遍。 病友喝著牛奶洗耳恭聽,聽后明白,任性快活地大笑道:“他們想要美學,那就編一堆給他,把康德、黑格爾和伯格森寫上去。真熟悉,最沒意思的就是我畫了一座雷鳴閃電中的大山,買畫的人就說這是崇高,倒過來看,那就是一個正在放屁的大屁股?!?/br> “你這是另類的杜尚便池,”裘子穎已經習慣他會這樣講話,下意識地打趣,又補充道:“他們說得沒錯呀,你畫的大屁股能讓他們內心顫三顫,有時恐懼得不愿看見,看完倒痛苦地悲傷起來,沉思半天以后還是忍不住敬仰,這難道不就是他們想要的崇高體驗,多穿透靈魂?!?/br> 病友為她這番話而感動,突然像被雷劈一樣頓住,張著嘴,綠豆糕的屑從嘴角掉地。他感動得精神崩潰,難以遏制地流下眼淚,像小孩一樣嚎啕大哭,嘴里還黏糊著綠豆糕,哭到打嗝才用手背潦草抹去??窗?,在他心中,珍妮弗一直是天使。嗝打完,綠豆糕還沒吞咽下去,他就發瘋說:“審美總歸跟立場有關!什么技法是民主的,什么技法又挑戰主流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別看那些人好像在圓桌會虛頭巴腦地談論,其實大家心里都有譜,當這個技法成為他們所歌頌的自由時,大家一塊用,可能會變成強加于受眾的權威,那些意見就像一個原子,轟!不斷分裂,分裂的內部再循環分裂,然后我抓破腦袋發現那還是弄死我的政治!” 裘子穎笑了笑:“你再說下去好像又要出不來了?!?/br> 病友也察覺到,喪氣地就此打住,推心置腹:“孩子,你有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電影和繪畫一樣,有形有神,先講個形,再抓住神,萬變不離其宗?!?/br> 她似懂非懂:“我試一試?!?/br> 病友終于把綠豆糕吞到肚子里,“這玩意真好吃,在哪買的?” “爵祿街?!?/br> “謝謝你珍妮弗,趕緊回去吧,看這烏漆嘛黑的天氣又準備下雨?!?/br> 與病友交流完以后,裘子穎再三猶豫,還是悄然走到伊莎貝爾的病房看望她。伊莎貝爾正在玩拼圖,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拼圖,她拼得很快,像是拼過無數次那樣。伊莎貝爾有來人的預感,側起頭,從玻璃窗撞見裘子穎,根本不認識她。想當初,她也在這個病房待著讀書,醫院是討人厭的地方,但如果真的太痛苦,這里最適合逃避。 這一日凈為了文章的事情折騰,雨針亂墜,裘子穎冒著冷雨來到許俞華的音制品店。她拍拍肩上的雨珠,佇立在這雜亂卻有章的地方一排一排地領略,什么瑞典教母虐戀、二戰德法令人發指的狂歡、女特務審訊、孟加拉性會議、軟核裸體、金發和大公雞,她越看越覺得無聊且惡心,到了后排才是正兒八經的電影。 許俞華似乎不在這里,大邦正在拿雞毛撣子掃碟片上的灰塵。裘子穎來此處為的是找許俞華所說的那幾本電影雜志,是誰在并不重要,只要能給她掏出她需要的東西就行,她朝著大邦問道:“我想找兩本電影雜志?!?/br> 大邦發現熟人,撓撓頭:“你說雜志啊,那是華哥訂的,不賣,就幾本,剛剛好像有位小姐過來拿,我說這玩意是華哥自己收藏的,她說替雋哥借去很快會還。不好意思啊,雋哥要的東西我肯定給,你來晚一步了?!?/br> “那位小姐是混血的嗎?”她問。 大邦點頭,“對?!?/br> 裘子穎明白來拿的人是蓓琪以后,又問:“你最近怎么樣?” 大邦呵呵笑道:“還行吧,有他們在,不行也得行?!?/br> 既然雜志到了蓓琪和陳雋的手里,那到時候隨緣借來看看便是。裘子穎決定先回旅館繼續苦思冥想,說不定再研究個一兩小時就能下筆如有神。 雨依然在下,比先前細小不少,卻毫無消停的跡象。萊姆豪斯的中文學校來了一位女士,那女士把臉壓在低低的緞帶帽檐下,由黑網面紗罩著,即使是下雨天也戴著一副墨鏡,雙手攏進尼龍白蝴蝶手套,鉆藍高跟鞋踩進雨水中。一名老師接待這位女士,將她領到接待客人喝茶的房間,她沒有坐下,只是從包里掏出一沓用牛皮紙包裹好的英鎊,清點后足足四百磅。那紅茶還在飄霧,她沒有喝下一口,旋一把傘離開。 裘子穎剛到旅館,前臺就朝她熱絡地打招呼,給她遞上一袋東西。她往里面看,這東西被過期的華文日報包著,雨水晾干后紙張發皺起來。進房間以后,她撕開華文日報,瞧見里面是兩本電影雜志,看樣子陳雋把他特意借走的東西就這么送到她手里。 兩本雜志都是英文版本,一本產自美國,一本產自英國,不約而同地關注荷里活電影在冷戰背景的意識形態。許俞華說得沒錯,這兩本雜志的政治傾向比《電影手冊》要濃厚太多。這么一對比,她才清晰意識到雅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病友所說的形,是形式的形,即藝術的本體軀殼,他們要的似乎是一種帶著懷念的回歸。 她把雜志翻到底,蓋上之后,正準備去取鋼筆,莫名看見自己的食指沾上一點東西,捻一捻,像紫色粉筆掉下的粉末。她再次翻開雜志查看,在頁角發現如粉筆劃出的筆捺,那是顆粒經受紙張壓扁和摩擦的痕跡。她好奇地埋頭去聞,聞不出,伸指頭去摁,摁進嘴里,幾乎沒有任何味道。不知為何,她有預感,這大概率不是粉筆,而是藥,且是他們都見過的藥。 次日一早,陳雋收到裘子穎寫好的文章,倆人相安無恙,公事公辦。他本可以直接把文章交到雅克手里,但他還是托人將文章送給許俞華,讓許俞華自己去把整件事交接下來。 裘子穎想到他上心送來雜志,還是謝過,無心一問:“你和許俞華關系不好嗎?” 這是個什么問題,陳雋聽她提起另一個男人來,靜了靜,才說:“他比我早幾年見到許老板和瑪麗娜,十七歲的時候我們才互相認識,一開始關系還行,現在不怎么樣?!?/br> “早幾年?”裘子穎以為許俞華是許志臨的親生兒子。 陳雋只是笑道:“你很關心他的話,就自己去問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