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組局
回倫敦兩日,裘子穎一直在旅館整理日記,偶爾在出太陽的時候到咖啡館坐一坐。她第一次見阿加莎下命令下得那么認真,也就聽話起來,乖乖地只在西區徘徊,最多穿過泰晤士河的拱橋,從威斯敏斯特區跨越至蘭貝斯區(Lambeth),到南岸的滑鐵盧(Waterloo)看一看大都會的面貌。 裘子穎在滑鐵盧目睹年輕人舉牌追求性自由的游行,被這轟然陣仗吸引了眼光。她忽然想起一禮拜前的讀書和醉酒,可惜記憶將要呼之欲出又隨風而去,干脆懶得理會,斷片就斷片了?,F下,她擺清自己的位置,是過客,也是觀望者,有了不一樣的心情。 橋尾浩浩蕩蕩一群人,巧的是,她在人群中偶遇拿著相機的克勞德,克勞德正在采訪這些年輕人,忙得沒有發現自己。她兩眼旁觀,聽到附近有同行散播小道消息,倫敦其中一個醫療診所計劃改造成性健康服務中心,為那些未婚婦女提供幫助,然而建成的日子未知,還需大家爭取更多的保護。 已是午后,裘子穎在滑鐵盧逗留不久,發現逆流橫穿拱橋的難度有些大,只好搭地鐵回蘇豪?;亓颂K豪,她在旅館門口看見陳雋,這是她去伯恩茅斯以后第一次見到他。 陳雋沒什么來意,只把上海人組局的事情告訴她一聲,她要是去,他便在后天晚上接她。話到這里,僅此而已,接著是等待她的回復。裘子穎還記得丁六講過的上海人,決定在臨走前會一會,也就答應他后天準時下樓。等他走后,她才想起自己應該跟他提起下個月回美國的事情,畢竟他給予不少關照,也因此被她們打攪了一段時日,理應知道她們要離開的消息。 就這么盤算著,很快到了后天。這一天,裘子穎發現陳雋的車里還坐著蓓琪,看來這局要把外來的上海人聚在一塊。她們并排而坐,倆人一個戴蝴蝶,一個別珍珠,銀針耳飾的光與夜燈交相輝映。前排墜著的那只香囊顛來顛去,駛入一個街道,停在一家由其中一位上海人開的滬菜飯店。 飯店的外表平平無奇,不過是單調的英式建筑,內里裝潢才有一絲滬上旖旎風光。這里的做派不大不小,門簾后的雕塑茶幾僅此一個,老板把功夫都下在菜品上面,三人進入飯店,被帶進包廂,霎時看見琳瑯滿目的菜肴,堪比擺酒設宴。桌上擺的盡是裘子穎印象里的名菜,八寶鴨、油爆蝦、烙蟹斗、紅燒蹄膀、黃魚煨面、小籠包,還有幾道是李婉平常做的小吃,尤其是金邊碟上的桂花拉糕,她從小愛到大。 這一桌坐了三個上海人以及他們的妻子,見到來人,大家甚是高興,心里想著這都是大名鼎鼎的人,先敬酒一回。陳雋坐在裘子穎的旁邊,杯與杯倒入酒液,又是酒,而且是度數極高的白酒。裘子穎卻不太想喝,要一杯橙汁墊著,把白酒推到他的旁邊。 飯局剛剛開始,擁有這家飯店的上海人眉笑眼開,終于見到記者本尊。說起來,陳雋認識的這三個上海人,一個曾經在靜安待過,一個在徐匯生活過,另一個的家庭在閘北。他們自然好奇兩位小姐原先在上海的哪個地方生活。 裘子穎不想說得那么細致,人前還是笑,笑得眼睛彎如月牙,淺淺打趣一句:“在哪里不都是上海么?” 蓓琪反而有些羞澀地說:“大家要失望了,雖然我會一點上海話,可是我從來沒去過那里,”她的話令大家驚奇。 “所以蓓琪小姐以前在巴黎?” “是的?!?/br> 對蓓琪的歌喉感興趣的人嘆道:“原來韻味真可以是天生的?!?/br> “那蓓琪小姐的父母呢?”這是其中一位女士提出的問題,也是裘子穎曾經好奇的一點。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贝嗽捯怀?,大家只管閉嘴。蓓琪規規矩矩,笑一笑,聽他們寒暄,默默地吃飯。 “裘小姐覺得這飯菜怎么樣,有家的味道伐?!?/br> 裘子穎猜到他們會把話頭轉向她,“很好吃?!?/br> 飯店老板的妻子咯咯地笑著:“以后想吃盡管來呀,我好生招待?!?/br> 眾人回憶上海灘往事,久遠的燕舞鶯啼歷歷在目,又提及禍起蕭墻的亂世,開始慶幸開始矛盾,舉杯痛飲。裘子穎覺得這一頓飯讓她長了見識,這三人,三個家庭,從分崩離析到海外重組經歷過不少事情,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境遇,而一旁的陳雋也是應酬的模樣,不怎么插話,畢竟他根本沒體會過他們的故事。 快要結束的時候,殘羹被清走,新鮮果盤續上。蓓琪不見了,而裘子穎到洗手間看見她,她正夾著煙卷吞云吐霧。人影撞進鏡子,煙霧一散就顯出裘子穎在鏡中姣好的臉龐。 蓓琪見到來人,嗆起來,捂著嘴把煙伸到水池熄滅,不好意思地說:“別介意,剛剛這里只剩我一個人?!?/br> “沒關系,”裘子穎不覺奇怪,巴黎女士會抽煙的數不勝數,只是蓓琪要保護嗓子,不應該抽煙才對,她望一眼水池的煙身,是手卷煙絲,她聞著煙草的味道,借姆媽在她面前分辨煙草和調配配方的記憶,認出了碎丁香,還有淡淡的薄荷、蜂蜜和紅酒醇香。 蓓琪露出酒窩,“我只有很悶的時候才會抽,這樣不怎么傷到嗓子?!?/br> 裘子穎回笑:“加了蜂蜜,也算是保護吧?!?/br> “看來珍妮弗不僅眼力好,嗅覺還很靈敏。你要嘗嘗嗎?” 裘子穎沒有拒絕,見她從杏色針織袋取出煙草盒子,把泡好晾干的煙草放到一層棕色薄紙卷起來。她掀一個雕著馬頭的打火機,起火燃燒紙端里的煙草,兩指夾著煙卷送到裘子穎微張的唇間。外面談笑風生,兩位小姐在逼仄的洗手間以煙會友,怪有趣的。 “這是巴黎的味道?!?/br> 裘子穎吸一口,味道獨特,她知道上海其中之一的味道,笑著說:“我姆媽在我面前調過一回,如果你有興趣,可以試試,那是她在上海交際圈流行的一個配方?!?/br> “好?!?/br> “把楊梅泡進五十度白酒里,三天后取出瀝干……”在裘子穎說完配方的后一秒,正好有人在外面敲門。飯店老板娘來問二人在里面待那么久是不是不舒服,她們像被抓到偷摸干壞事的小孩,草草把煙熄滅,扔到垃圾堆里。一開門,煙味彌漫。 飯后,蓓琪搭著一對夫妻的順風車回家。臨走前,飯店老板娘拉著陳雋到一旁耳語幾句,眼光時不時投向在門口等待的裘子穎。不過多久,他們走到外面,他拉開車門讓她上車,然后坐到駕駛位,卻沒有開。 還未等他出聲,裘子穎就識相地問:“我又給你找麻煩事了?” 陳雋靠在椅背,沒有看她,“這里的室內建筑受了煙熏容易留痕跡,還有,火災的話他們要負全責,因為租的是英國人的地方?!濒米臃f啞口無言。 他見她沉默,拉動引擎開車,“蓓琪要唱歌不應該抽煙?!?/br> 車行駛,她淡淡一句:“這有何不可,上班的時候你是老板,下班了你不過是她的朋友,難不成你還要無時無刻約束人家的行為?!?/br> 他不回,打一個方向盤,在紅綠燈前放慢速度。她看向正在開車的他,問:“上次是你送我回旅館的嗎?” 紅燈,車停,陳雋想起那一幕,回頭看著她,輕輕笑了聲:“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在我車里說什么,你指著你的太陽xue說自己記性很好?!?/br> 裘子穎的記性確實很好,可總有差錯的時候,“喝得太多,不記得?!?/br> “你很想知道?” 裘子穎忽然覺得奇怪,又搖頭:“算了,不重要,”恰是時機,她應該告知他要走的事情:“我和阿加莎下個月回美國,這段時間確實麻煩你們了?!?/br> 陳雋沒有表情,不接話,一路開車。到了旅館門口,她準備拉門下車,他還在回想她劃的界限。她就是有這樣的能耐,面上笑得讓人心動,轉眼冷漠無情,連一瞬親密都是為了驗證她的智識。他搖下車窗,抽煙,有那么一種沖動想要嘗嘗她嘴里的煙味,還有柔軟的雙唇。